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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淡

【題解】

沖淡與雄渾相對應,是一種平和淡遠的藝術風格。

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

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

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脫有形似,握手已違

【注釋】

①素處以默:指平日居處中素淡無欲、虛靜以待的淡泊心態。《莊子·馬蹄》曰:“同乎無欲,是謂素樸。”《莊子·在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

②妙機其微:意為因為“素處以默”,故而進入一種虛靜的狀態,自然而然地洞察宇宙間一切微妙的變化。機,觸及,契合。

③飲(yìn)之太和,獨鶴與飛:指胸蓄和柔之氣,淡逸如鶴,思與俱飛。飲,與之飲。太和,天地間陰陽沖和之氣。

④猶之惠風,荏苒在衣:譬如和風飄飄拂衣。惠風,和緩溫煦、似有還無的春風。荏苒,柔和微弱的樣子。

⑤閱音修篁:指和風吹過幽靜的竹林,發出美妙的樂音。閱,經歷,觀賞。修篁,修竹。

⑥美曰載歸:即載美而歸。曰,語助詞。

⑦遇之匪深,即之愈稀:意為自然遇合,非以強求。

⑧脫有形似,握手已違:指沖淡是一種高遠蕭散的狀態,只可意領神會,若追求形跡,則剛一把手相握,便覺太過執著。

【譯文】

守得住寂寞、淡泊的心態,

使自我能與大自然神會。

深深地呼吸著沖和之氣,

心與一只鶴在云天飄飛。

這正像三月的陣陣熏風,

吹拂著衣衫,我陌上徘徊。

這正像飄忽的聲聲瑤琴,

竹園里傳來,我翩然而歸。

那意趣可不能探究過度,

那情味欲深品反而稀微。

如果執著于外在的真實,

一接觸也就與默契脫開。

【評析】

“沖淡”這種風格被作者說成是“素處以默”的產物,也就是說一個詩人能樂于自守簡陋的居所,甘于身處寂寥的環境,寫出來的詩也就會顯得平和淡遠。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在這樣的居所、如此的環境里,人會脫卻浮躁,變得寧靜。而寧靜以致遠—心得以超塵脫俗而“妙機其微”,即由靈敏得玄妙的感覺帶引,去和宇宙神會,更精微細致地領悟人與自然的關系。據此而言,要想獲得沖淡這一風格的關鍵應是具有這種深入領悟人與自然關系的玄妙感覺能力。那么這種感覺能力如何培養呢?作者接著提出“飲之太和,獨鶴與飛”。“太和”系形容陰陽二氣既矛盾又統一的狀態。在此處,“太和”是個省略詞,指“太和之氣”,即天地陰陽相互推宕的會合處所呈現出來的一股最和淡的氣。張載《正蒙·太和》認為:氣的變化呈現為浮沉、升降、動靜相感,這就是萬類共融、物我同一的“道”的體現。可見“太和”即“道”。由此說來,天地陰陽會合實在是集中地呈現為眾生萬物與宇宙—包括人與自然之間的大契合,而人若能吸飲此中散發出來的那股最顯和柔淡遠之氣,也就會頓生一種與自然神異地默契的玄妙感覺,于是“飲之太和”者也就恍兮惚兮起來,自身不能自持而化為幽鶴,展羽而翩翩然悠游于宇宙了。所以這一品的前四句具有質的規定性意義,已為“沖淡”做了這樣的概說:此類風格的培養要求詩人固守淡泊、安于寂寞,在寧靜致遠的氛圍境界中接受玄妙的感覺來帶引自己去與自然達成默契,讓自己能在極平凡的生活事象上悠游于宇宙,充分領悟生命的存在之美。如此這般發而為詩,風格也就平和淡遠了。

從前四句這樣的概說看,在“沖淡”風格的形成過程中,“妙機其微”的玄妙感覺與“飲之太和”的“道”的觀念互為因果關系固然是關鍵,不可漠視,“素處以默”則是邏輯起點,也不容忽略。“素處以默”系現世人生之事,能帶引出詩人以玄妙的感覺去和自然默契,以致能使詩人在“飲之太和”后恍有“獨鶴與飛”的夢幻感。這場因人與自然默契而得的夢幻感,也就豐富了現世人生之美。不過,對伴隨“素處以默”而來的平和淡遠風格而言,把握生命之美,也就會淡化了張揚、夸飾之習,而更偏重于選擇現世人生極平凡的生活事象進行形象化的渲染。因此,以“素處以默”為邏輯起點,去讓詩人與自然達成默契后,此品對“獨鶴與飛”渲染生存美感倒也沒有進一步發展,而是轉向了現世。這就引出了第五句至第八句。

第五句至第八句,這四句實是一個喻象,喻示人與自然默契后獲得的現世人生美感。此處寫的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長時節,二三友人漫步陌上的事兒。這時和風徐來,拂我薄薄的衣衫,而竹林深處則傳來隱隱的琴聲。身處此境,人陡然有飄浮起來的感覺,和那漁舟過處的欸乃槳聲、艷陽光里的柳浪聞鶯、萬綠叢中的蝶迷繁花融成一體,竟不知這春野是我抑或我是春野了,有的只是淡淡的感覺、脈脈的相思,迢遙得說不清的期待,似醉非醉、似夢非夢的精神徜徉。在這樣一片現實人生的感興氛圍中,沖淡風格的追求也就滿載美而可見了。這可是一片只有潛意識才能把握到的平和淡遠境界。人一旦進入就頓生與自然默契的美感。這樣的存在是出之于現世而非超現世的。由于《二十四詩品》寫作有個特點:第五至八句往往采用意象組合體來喻示關鍵性的理論,所以這四句還涉及如下一點:它們作為喻象是現實人生之事象的有機組合,并無超凡的神幻。這也表明“沖淡”風格用意象組合體顯示,也得偏重于采用現實人生的事象作平易而順暢的組合才是。

人驀然間感到與大千世界融為一體的精神現象,純粹是一種自然發生的事兒。因此,這場默契雖神奇,卻也是可遇而不可勉強求得的,于是也就推出了一個如何對“沖淡”的把握做進一步思考的議題。而第九至第十二句就對此展開了論析。“遇之匪深,即之愈稀”中的兩個“之”都是指“沖淡”的境界。由于這種境界可遇而不可求,所以忽而有一個機會,自己竟能與自然默契了,卻不能忘記這不過是一場精神邂逅,和宇宙的一次悠然心會,求之過深而較真起來,那就會以現實的目光去懷疑這種默契、心會的可能性,并且過深尋求往往適得其反,對人與自然想求得默契,其認識的可能因素會更少,因為這樣做會強化認知,而認知必然會排斥這場心會之可能性的。唯其如此,作者進一步說:“脫有形似,握手已違。”這可是一個警告:倘若對人與自然間達成默契那事兒偶爾較真起來,從黏著于現實表象出發看待那事兒,那么一經瞬間接觸,不但人與自然悠然心會成空,平和淡遠的“沖淡”風格也就脫離此品之審美視野了。

綜上所述,我們發現用十二句來言說“沖淡”風格其實并不全面,作者只談了一些沖淡風格對詩人在潛創作中的要求,而幾乎沒有涉及顯創作方面的,諸如抒情方式、謀篇布局、語言策略,特別是語言采用口語的不事雕琢來使意象語言化的策略,順隨生活事象的本然狀態進行謀篇布局以及重白描和主體敘事來作感興象征抒情等等,都未提及,而這些正是沖淡風格重要的標志。作者似乎是把重心定位在“妙機其微”的玄妙感覺上和“飲之太和”的萬類默契上。這樣的重心定位和屬邏輯起點的“素處以默”相呼應,形成平和淡遠的風格,固然極有見地,但只凸現這一方面,使人不免有談藝術風格只重精神而淡化實體之感。猜度作者的心意,他大概是以陶淵明其人其詩為樣本推出這一品來的。的確,歷代評者大多偏于從陶淵明的人格精神、生活處境、題材選擇、感應方式上論析他為人、為詩的平和淡遠,而鮮有涉及顯創作上對“沖淡”風格之探討的。但就陶詩“沖淡”之典型文本《飲酒》之五而言,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當然有詩人隨順自然、追求平和淡遠精神境界的一面,但我們更為這首詩情景自然流現的構思、抒情敘事隨意交替的表達、語言不事夸飾的傾訴所吸引,這些顯創作特色也是和那一場與大宇宙悠然心會的本體象征境界相應合而不可或缺的。

作者提倡的“沖淡”風格,實在是在追求自然流現的情韻美。陶淵明的詩屬于這種美學品格,唐詩,尤其是王維、孟浩然、韋應物等人的詩,從總體看也如此。宋詩重理,有意造平淡以顯理意的淡遠,缺乏自然流現的情韻美,和作者所提倡的并不完全一致。

【附例】

飲酒(二十首之五)陶淵明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宿建德江

孟浩然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耶溪泛舟

孟浩然

落景余清輝,輕橈弄溪渚。

澄明愛水物,臨泛何容與。

白首垂釣翁,新妝浣紗女。

相看似相識,脈脈不得語。

鳥鳴澗

王維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辛夷塢

王維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竹里館

王維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寄全椒山中道士

韋應物

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

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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