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秾

【題解】

“纖秾”作為一種藝術風格的稱謂，其命詞乃一對矛盾組合?！袄w”原指絲帛紋理的細膩精巧，“秾”原指草樹花木的豐茂繁盛，它們組合成詞，始于曹植。這位多情詩人寫有《洛神賦》，用“秾纖得衷，修短合度”來贊美宓妃的美姿?！岸尷w得衷”指這位洛水女神體態之豐盈與身材之苗條配合得恰到好處，顯然這是對立統一的和諧表現。這個詞匯日后延伸成“纖秾”，進入《二十四詩品》作者的風格表述系統后，原詞義也順理成章地延伸為纖秀秾郁相諧，稱謂一種讓精致逸秀與豐盈繁茂有機結合的風格特征。由此說來，“纖”與“秾”的組合是建立在一層辯證互補關系之上：“纖”而極致成枯槁，“秾”而極致成臃腫，兩者互補才能集逸秀與豐盈于一體，顯示出富麗身態與綽約風姿最佳的組合。

此品正是在這樣的認識基礎上確立起來的。

采采流水①，蓬蓬遠春②。窈窕深谷③，時見美人。

碧桃滿樹，風日水濱。柳陰路曲，流鶯比鄰。

乘之愈往，識之愈真。如將不盡，與古為新④。

【注釋】

①采采流水：指流水波紋活潑鮮明的樣子。謝靈運《緩歌行》：“習習和風起，采采彤云浮?！?/p>

②蓬蓬：草木茂盛、生機蓬勃的樣子。《詩經·小雅·采菽》：“維柞之枝，其葉蓬蓬。”

③窈窕深谷：指山谷蜿蜒幽深的樣子。

④如將不盡，與古為新：雖永久不盡，卻光景常新。

【譯文】

讓溪水流淌吧，淙淙歌吟，

讓遠芳泛濫吧，勃勃生春。

在那曲折深邃的山谷里，

時見有麗人出沒的身影。

讓碧桃盛開吧，繁花如錦，

讓風日夢幻吧，在河之濱。

在那蜿蜒幽渺的柳蔭中，

常傳來比鄰流鶯的啼鳴。

若愈去體察自然的美麗，

就愈能領略纖秾的真醇。

只要不斷作心靈的獵艷，

就能從古韻中唱出新聲。

【評析】

品詩可以有多種方式，西方有一種印象批評，它還有一套理論。威廉·赫茲利特在《論天才和常識》中要求批評家“根據感覺而不是根據理性來判斷，即根據一些事在你心中的印象判斷”，福勒說印象批評“屬于那類局限于個人瞬間效應和判斷范圍之內的批評方法”，而這“必然是主觀的”。根據這些理論，我們來看《二十四詩品》，可以說作者實是印象批評的先行者。他的多篇詩歌風格研究之作都是根據自己對特定詩人、詩作的感覺印象來對風格特征進行判斷和概括的，并且也總是借用一些能充分感發自己感覺印象的意象組合體來表述自己對特定風格的特定見解的?！袄w秾”一品就是作者用印象批評的方式來對“纖秾”風格作感興闡釋的典型文本。在這一品中，闡釋“纖秾”風格的具體特征的是前面八句，但它們沒有一句屬于分析演繹的理性言說，而只是提供給接受者兩個意象組合體，讓他們通過感興把握自己對“纖秾”風格的特定感覺印象，再對此做出理性抽象和明晰的理論概括。那么這八句分別包括哪兩個意象組合體呢？大致說來第一句至第四句是一個意象組合體，第五句至第八句又是一個意象組合體，茲分別論析如下。

第一句至第四句是一個具有動美的意象組合體?！安刹闪魉钆钸h春”，寫春水亮麗地流過翠岡，春草迢遙地綠遍芳郊，而在這一片蓬勃成長著的繁茂景象里，又推出了一個“窈窕幽谷，時見美人”的特寫鏡頭。她們徜徉在野谷里干什么呢？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她們的出沒而使這片繁茂春色平添了一分朝氣、一脈向幽深展開的纖秀美感，從而使繁茂不至于秾稠得化不開，而能于色彩斑斕中逸出綽約俏麗的風姿神態。這就是說藝術上有一種愛秾稠的做派，卻不能一味秾稠，須以纖秀來點化，使秾稠化開，顯示富麗堂皇中有綽約多姿的逸氣，于是也就有了“纖秾”的藝術風格之美，美得豐盈而玲瓏。

第五句至第八句是一個具有靜美的意象組合體?！氨烫覞M樹，風日水濱”，寫艷陽泛濫得迷離恍惚、薰風蕩動得令人沉醉，而荇藻間波光閃閃爍爍的春天野河邊，桃花盛開著，滿樹的彩色浮在大氣里，掩映在碧水中……這一片生命的春天凝定了的美，是美得秾稠的。為免秾稠得有臃腫感，接著別開生面，又推出了一個鏡頭：“柳陰路曲，流鶯比鄰。”這“水濱”可是楊柳岸一條曲折幽渺的柳蔭路，小黃鶯鳥兒則成雙成對比鄰而棲于柳梢頭，發出露珠樣圓潤流轉而又晶瑩剔透的鳴囀聲，這個設計是精微細致的，一下子使生命的春天凝定的美蕩動了，凝固得臃腫的秾稠化開了，于是我們也就把握到一種秾稠到精致、精致到俏麗的纖秀美自此中逸出，而“纖秾”的藝術風格也就生成，正像洛神之美，在于體態之豐盈與身材之苗條搭配得恰到好處。

通過對以上八句包含的兩個意象組合體提供的審美感覺印象的理性提純和理論概括，我們可以明白作者所闡釋的“纖秾”風格，確是一個以豐盈與玲瓏的有機組合為標志的秾稠與纖秀的對立統一體。在這里值得提一提兩個感興意味一致卻分設在兩個意象組合體的語言系統中的語詞：“窈窕”與“路曲”，都是指曲折幽深，只不過一是指“谷”（“窈窕幽谷”），一是指“路”（“柳陰路曲”）。為什么兩個意象組合體都凸現出向曲折幽深的途徑延展呢？這里蘊含著審美創造的奧秘。一般而言，這是讓秾稠得化不開而用纖秀來點化的中介，也就是說，點化秾稠只有另辟新路：以曲徑通幽來引人入勝。進而言之，這是讓廣度上展開的秾稠能和深度上突進的纖秀相結合的中介，有了這曲折幽深的布局，“纖秾”的藝術風格也就能使人的認知獲得立體感。但更進一層且是最重要的一點則是對這類藝術風格的形成提個醒，起一種啟示作用，那就是第九、十兩句所言的：“乘之愈往，識之愈真?！边@意思就是趁曲折幽深的途徑誘引而愈深入體察大自然豐茂繁富與綽約多姿對立統一的存在美景，也就愈能領悟“纖秾”風格的藝術審美真髓。這倒確實是樸樸實實地顯示著的一條詩美創造規律。既然如此，那也就可以預期：“如將不盡，與古為新?！钡拇_，倘若能按此行事，持續不斷追求下去，即使古人已經這樣千遍萬遍地寫過，也還是“終古常見，卻又不陳陳相因”，而是“光景常新”的—如同郭紹虞在《詩品集解》中所說的。

總之，“纖秾”是一種對立統一的復合型藝術風格，它要求鐘情于此者讓纖秀與秾稠時刻進行雙向交流，也對愛富麗而耽于堂皇身態或講精微而唯求綽約風姿的風格偏至者發出警示：“纖秾”才是他們最佳的定位。

在中國詩歌史上，“纖秾”風格之作可說是層出不窮。杜甫在成都草堂寫的一些詩，如組詩《江畔獨步尋花》最與此類風格相符。白居易的七律《錢塘湖春行》、李商隱的七律《二月二日》，也都是此類風格的佳作。杜牧的絕句《江南春》：“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鼻岸浞备回S茂，大有不勝秾稠之感，但后二句曲徑通幽，點上深化，另辟纖秀綽約之境，這種和諧組合最能顯出“纖秾”風格。但這類風格的詩人中最有代表性的應推溫庭筠，他的一些近體詩和詞中小令如五律《春日野行》、小令《菩薩蠻·玉樓明月長相憶》《更漏子·玉爐香》最顯此類風格。

【附例】

江畔獨步尋花（其五）

杜甫

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

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錢塘湖春行

白居易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

二月二日

李商隱

二月二日江上行，東風日暖聞吹笙。

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

萬里憶歸元亮井，三年從事亞夫營。

新灘莫悟游人意，更作風檐夜雨聲。

春日野行

溫庭筠

騎馬踏煙莎，青春奈怨何。

蝶翎朝粉盡，鴉背夕陽多。

柳艷欺芳帶，山愁縈翠蛾。

別情無處說，方寸是星河。

菩薩蠻·玉樓明月長相憶

溫庭筠

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裊娜春無力。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

畫羅金翡翠，香燭銷成淚?；渥右幪洌G窗殘夢迷。

更漏子·玉爐香

溫庭筠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