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師,我還不能獲得保釋嗎?”
這天,伊豆原來到了位于小菅的東京看守所會見委托人。
“為了你的保釋,你父親正在到處跟親戚借錢呢。再忍忍吧。”
伊豆原隔著亞克力板,正與一名男性交談。此人已經二十多歲了,因為沒有固定工作,沒遭受過社會的毒打,臉上還留著一絲學生的稚氣。他靠啃老為生,屢次搶奪他人的自行車變賣,最后被監控攝像頭拍到,進了看守所。
“這兒真的不好過,一點都不自由。”
“這兒肯定不可能好過。”伊豆原說,“你父親也說,就該讓你多待幾天,好讓你長點記性。”
“哎,你不是說他在到處借錢嗎?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確在到處借錢,但你也該好好反省反省。”
“在反省了,在反省了,麻煩你快點把我弄出去吧。”
“所有罪行都招供了嗎?后面再查出什么你沒說的,要頭痛的可是你自己。”
“全都說了。就因為這個,我又被拘留了好幾周,快把我弄出去吧。”
“好了,再忍耐幾天。”
伊豆原跟他朋友相識,這回就是那個朋友介紹的案子。目前民事調停已經結束,刑事這邊應該也能拿到緩刑。他自認為不會有什么大麻煩,就結束了跟委托人的會面。
他走出看守所,準備在附近的飯館吃點東西,突然發現前面有個熟面孔。
“哎,這不是桝田嘛!”
那人的確是跟他同期實習的桝田實。他應該也是來會見委托人的。
“好久不見啦。”
因為同樣選擇了律師的道路,二人在實習期間經常聚餐,美其名曰學習會。
“伊豆原,你怎么一點都沒變啊!”
桝田看著伊豆原的牛仔褲,帶著苦笑說道。最近,他們每年都會在律師協會主辦的研修會上見幾次面,雖然聯系不多,但只要交談起來,馬上就能恢復當初那種融洽的氣氛。
“嗯,正如你所見。”
現在這個時代,尤其是年輕的自由律師,有很多都像伊豆原這樣堅持休閑的裝束。不過桝田從新人時期起就一身藏藍西裝,胸佩律師徽章,從來都打扮得一絲不茍,現在更是完全把握住了精髓。
“來見委托人?”伊豆原問。
“嗯,一個陪審團審判的案件找上我當國選律師了。”桝田回答。
“那真是辛苦了。”
陪審團審判適用于有可能判處重刑的重大案件,開庭前還有一道準備工序,名叫公審前整理手續。由普通市民組成的陪審團會參與公審,整個過程集中在幾天內完成,一口氣審結。
不同于普通刑事案件,陪審團審判案件的國選律師通常會委派有經驗或者受過相關訓練的人擔任。伊豆原也受過訓練,成了所謂“S名單”上的一員,但還沒有接過案子。
“什么案子?”
既然是陪審團審判的案子,那么伊豆原可能也在新聞上看到過。出于好奇,他問了一句。
“兒科病房輸液中毒死傷案。去年秋天的。”
“莫非是江戶川那個?”
“對。”
這個案子顯然是伊豆原一聽就知道的大案,為此,桝田看起來有些得意。不過伊豆原之所以對此案有印象,是因為大約一個月前,他在別處聽說過這個案子。涼介的朋友原舞花說到隔壁班有個學生遭到霸凌,剛入學沒多久就不上學了。她還說那個學生被霸凌的原因是其母親因為某個案子被警方逮捕,再仔細一問,就是去年十月發生的兒科病房輸液中毒死傷案。
“原來是桝田去啊……”
桝田是新橋某小律所的授薪律師。授薪律師也被稱作工薪律師,主要負責所屬事務所承接的案件。不過隨著資歷加深,授薪律師也能獨立承接案件。這種國選律師案件就是其中之一。
“前不久我剛聽過這個案子。”
伊豆原把舞花的話轉述了一遍。
“哦,那應該是被告人的小女兒。”桝田說,“家長委員會也提過不少次意見,現在她已經上不了學了。”
“好過分啊!那孩子也是受害者之一吧。”
“話是這么說,但我這邊實在顧不上她。要是硬逼她上學,她肯定會很痛苦,何況她姐姐的態度也是希望我別管太多。”
“聽說她堅信母親是無辜的?”
“小女兒是這么說的。”桝田說,“畢竟她自己也是受害者,肯定不愿相信那是母親所為吧。大女兒反倒懷疑就是母親干的,所以情況很復雜。我的委托人則說那位母親一開始是被逼招供的,現在撤回了供詞,更是煩上加煩。”
“什么情況?”這聽起來的確很復雜,因此伊豆原也更好奇了,“你自己怎么想?”
“我覺得她真可能是無辜的。”他說,“不管怎么說,這是委托人的主張,我只能照她的意思執行。”
“嗯。”伊豆原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手表,“怎么辦呢……”
“干什么?”桝田詫異地說,“如果你要約我吃飯,不好意思,今天沒時間。”
“不,我在想要不要陪你一道見委托人。”
“你真夠八卦的。”桝田瞪大了眼睛,“我倒是無所謂。”
如果不八卦,的確不會上趕著插手別人的案子。不過作為參與刑事辯護的人,看到無辜或無罪這些字眼很難不感興趣。而且這案子這么大,就更讓人好奇了。
伊豆原當即決定原地掉頭,跟桝田并肩走進了看守所。
“辯護律師就你一個人嗎?”
這個案子中有兩名兒童喪命,一名短暫陷入過危險狀態,聽說嫌疑人的女兒也遭到了輕度損傷。審判的走向萬一有什么不對,要求極刑也并非不可能。這種大案要案的陪審團審判,一般都會安排不止一名國選律師。
“貴島律師也主動出山了。”
“那位貴島律師?”
聽見出乎意料的大人物的名字,伊豆原吃了一驚。貴島義郎是刑事辯護的一把好手,業界無人不知他的大名。他爭取到的無罪判決兩只手都數不清,還致力于知名死刑犯的無罪申訴。與此同時,他反權力的態度十分明確,在一場政治家與秘書之間的訴訟中,他拒絕了政治家的委托,成了秘書的代理律師。
貴島還是激進的廢死論者。一個年輕人若主動摻和那樣的問題,也許能得到他的欣賞。伊豆原并非被那種形而上的思想理論吸引才進入法律界的,因此從未與貴島打過交道。
“這么說來,我還真羨慕你啊。”伊豆原毫不掩飾小粉絲的心情,吐露了心聲,“他肯定很可靠,還能讓你學到不少東西。”
“嗯。”桝田走進看守所,一邊點頭一邊拿申請會見的表單,“貴島律師在與不在,檢方的態度差別很大。能跟他一起工作,只能說太光榮了。”
他雖然嘴上這么說,表情卻不怎么高興。
“但實際上,還是有很多問題。”
“怎么了?”伊豆原問,“難道他是個很難相處的人?”
伊豆原猜測,作為一個馳名業界的大鱷,貴島的性格也許真的有點難以相處。
但是桝田否定了:“沒有那回事。只是他得了胰腺癌,最近經常住院,都不知道能不能撐到公審。”
“他都那樣了還主動出山?”
傳說陪審團審判跟別的審判不一樣,需要耗費更多的體力,所以六十歲以上的老律師幾乎不會接這種案子。貴島都快七十歲了,而且在治病,就算本事再大,恐怕也應付不了工作。
“可能當時他身體還行,覺得自己能勝任吧。”桝田說,“他也說希望用這個案子給自己的律師生涯做個總結。只是沒想到,他的病發展得這么快。”
伊豆原不禁感慨,名聲在外的人即使步入晚年也決不放棄挑戰啊!不過他怎么想是他的事,現在跟他搭檔的桝田非但沒有靠山,還要反過來支持他,那也挺值得同情的。
辦好手續后,他們就上樓了。坐在指定的會見室里等了一會兒,亞克力板另一頭的房間門打開,一個身穿灰色運動裝、年齡應該有四十歲的女性走了進來。看桝田剛才填寫的會見申請單,她叫小南野野花。
“哎呀,桝田律師,你好。”
可能因為光照問題,她沒化妝的皮膚顯得有點暗沉,一頭長發束在腦后,倒顯得挺干凈的。不過她的表情和聲音都格外明朗。
“這位是?”野野花坐下來,好奇地看著伊豆原。
“跟我同期的伊豆原律師。”桝田介紹道。
“哦?是新伙伴呀。”野野花夸張地瞪大眼睛,然后掩著嘴笑了,“真對不起,你看起來不太像律師。”
“很多人都這么說。”伊豆原也笑著回答。
“是嗎?那就請多關照了。”
野野花像是誤以為伊豆原是律師團的新成員,對他低頭行了個禮。沒等伊豆原開口否認,她就繼續道:“貴島律師太辛苦了。他還沒出院嗎?”
“治療好像很順利,應該快出院了。”桝田說,“小南女士,你怎么樣?”
“我能怎么樣,還不是被關在這里,什么變化都沒有。”野野花自嘲地說完,又半開玩笑地補充道,“快把我弄出去吧。”
“嗯,是啊。”桝田像哄小孩一樣應道。
“你真的明白嗎?”野野花似乎察覺到桝田的應付,不高興地說了一句,然后看向伊豆原,“只要在里面住上一天,肯定就明白了。”
“我當然明白。你一定很不好受吧。”
聽了伊豆原的話,野野花滿意地點了點頭。不過說句實在話,她的語氣總帶著一點習慣性的溫暾,聽起來并不怎么焦急。
“伊豆原律師還沒加入律師團呢。”桝田說,“不過他對小南女士的無罪主張很好奇。”
“我就是無辜的呀。”野野花轉向伊豆原說,“可他們非要把我關在這里。”
伊豆原雖然沒有接過謀殺的案子,但親眼見識過幾個屢次犯下傷害罪的人。根據他的經驗,那種人通常目帶兇光。
她的眼中就沒有兇光。那雙眼睛直視著伊豆原,跟隨處可見的普通女性的目光沒什么兩樣。然而她說起話來語調非常奇怪,讓人聯想到蹩腳演員的糟糕演技,所以只聽她的話實在叫人難以信服。
“聽說你在接受警方調查時承認了罪行……”伊豆原試著提問道。
“就是啊。”野野花毫不猶豫地接過了話頭,“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那種話。人啊,腦子一出問題就會亂說話。”
“我建議你不要說腦子出問題這種話。”桝田苦笑著說,“特別是在法庭上。”
“可我只能說腦子出了問題啊。”野野花說完,淘氣地聳了聳肩,“我當時就想,既然他們非要這么說我,我干脆就承認吧。反正不管承不承認,我都已經被抓了。”
“不,有沒有供述的差別非常大。”桝田為難地說,“不管那些話是不是真的,只要你說了,對方就有了優勢。”
“可我已經說了,還能怎么辦。人這腦子一出問題,就是會亂說話。”
聽她的說法,像是在討論別人的事情。這很讓人懷疑她是否了解了自己即將被陪審團審判的立場。
伊豆原之所以好奇她的為人,其實是因為這關系到案件的性質。她的小女兒也是受害人。假如真的把親生女兒也列入了行兇對象,她就有可能存在一定的精神異常。至少在公審中,檢方會被要求給出足以令人信服的動機以解釋這個行為。
長期照顧患兒的行兇的家長,最常見的精神病癥就是代理曼丘森綜合征。患有這種病癥的家長為了讓周圍的人贊揚自己關心患兒的行動,會偷偷妨礙治療,或是讓孩子服用對身體不好的東西,故意加重孩子的病情。
他記得關于輸液中毒死傷案的報道中,也有一些提到了代理曼丘森綜合征。調查方肯定也有這樣的看法。
“先不說那些,由惟她們過得怎么樣?”野野花似乎毫不關心自己的事情,“你有沒有對她們說,媽媽可擔心她們了?”
“當然說了。”桝田回答,“她們兩個都很好,你不用擔心。”
“你說那兩個孩子怎么不來看看媽媽呢……”
看見她直視著自己,伊豆原實在不知如何回答。
他們又聊了聊兩個姑娘的近況,然后結束了會見。就算沒有特別需要確認的工作事項,代理律師通常也會定期前往看守所會見委托人。這么做是為了讓長期被限制自由的委托人打起精神來,給予其一定的精神支持。
“她還挺開朗啊。”
伊豆原走出看守所,說出了自己對野野花的印象。
“嗯,其實也是時好時壞的。”桝田說,“可能今天伊豆原來了,她覺得新鮮吧。”
“我好像聽人議論過代理曼丘森綜合征什么的。”伊豆原拋出了話題。
“針對其親生女兒受到的傷害,檢方是有這種看法的。”桝田說,“另外,專家給出了鑒定結果。對此,我們也必須做獨立鑒定與之對抗。但最麻煩的是,現在大女兒認定了母親就是真兇,還說她害了自己的妹妹,絕對不會原諒她。那天案發時,大女兒正好在醫院探病,所以跟警方做了筆錄。大女兒的證詞完全傾向于懷疑母親。”
“主張無罪卻得不到親人的支持,那有點難辦啊。”
伊豆原說完,桝田點了點頭。
“大女兒因為這個案子不得不放棄了上大學。現在她拒絕探望母親,也不讓妹妹去,相當于徹底斷了關系。”
他很同情孤立無援的野野花,可是截至目前,他還無法判斷這個人是否無罪,因此同情也極其有限。如果是無辜的,那她自然很可憐;若并非如此,那么他只能說這就是現實。
然而,一想到野野花的那兩個女兒,伊豆原就痛心不已。這個案子徹底改變了她們的人生。大女兒不得不放棄上大學,小女兒在學校遭受霸凌,最后不敢上學。她們的母親不但傷害了小女兒,還摧毀了整個家庭。
“怎么樣?”桝田突然問道,“感興趣嗎?”
“啊……?”
“國選律師的空位還剩一個。”桝田說,“不過這種案子太難辦了,我找了好久都沒有人愿意幫忙。”
“這種案子”是指過程非常辛苦,報酬卻極其有限的案子。刑事案件的國選律師大抵是這樣,陪審團審判則更是如此。
“你不是很擅長應付青少年嗎?”桝田說,“那個大女兒有點頑固,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要是你愿意幫忙,那就太好了。”
伊豆原本來只是好奇,但桝田似乎想趁機拉攏他一起做事。
“你這么說,我一時半會兒也回答不了啊。”伊豆原并沒有想到這么深的地步,只能搪塞道,“先讓我考慮考慮。”
這是他從未接觸過的大案子,他自然也跟桝田接觸過的其他律師一樣,有點不敢答應。
只不過,他的確對這個案子很感興趣。這有可能是一樁冤案,野野花的那兩個女兒也很讓人擔心。跟桝田道別時,伊豆原甚至有點想直接答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