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秘密
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秘密
那時候的我,不知道為什么,萌發起想要遠離身旁的喧囂,悄悄逃離一切交際圈的念頭。于是,我開始四處尋找合適的隱居地點,最終,找到了一個位于淺草松葉町的真言宗寺院,租下了寺中僧人居住的一處地方,開始隱居。
順著新挖的水渠,從菊屋橋沿著東本愿寺后面一直走,就到了十二階[1]下面一處曲折交錯的街道,那真言宗的寺院便在其中。那一帶是一大片貧民窟,臟亂得好像打翻了的垃圾箱。貧民窟的一側,有一道長長的黃土墻延伸向遠方,給人一種沉寂、凝重之感。
在隱居地點的選擇上,我從一開始就覺得比起去澀谷或者大久保這樣的郊外,反而是在市內找一個不被人注意、不可思議的荒涼之所更合心意。就像淺而湍急的河中滯留不動的深淵一樣,在市井擁擠雜亂的街巷間,也存在著只有特定情況下特定之人才會去的閑靜之地。
同時,我又想到了這樣一件事——
我非常喜歡旅行,從京都、仙臺,到北海道、九州,都去過。但對于東京,這個我生于斯長于斯,居住了二十年的城市,我是否踏遍了它的每一條街道呢?答案是否定的。這里,一定有我未曾涉足過的地方,并且,這樣的地方一定比我想象的多得多。
這樣說來,東京的市井中如同蜂巢一般大小無數、縱橫交織的道路當中,到底是我去過的地方多,還是沒去過的地方多呢?這個問題,越想越覺得難以回答。
那大概是我十一二歲時的事吧。父親帶我去深川八幡宮[2]的時候,一邊對我說:“過了這個渡口,就帶你去冬木的米市上吃有名的蕎麥面。”一邊帶我向八幡宮大殿的后面走去。大殿后面是一條小河,展現出與小網町、小舟町附近的水渠完全不同的風情。河道狹窄,河岸不高,河水多得像要溢出來似的。河的兩岸蓋滿了密密麻麻的房子。小河如同要盡力扒開兩岸的房檐一般費力地流淌著,混濁而憂郁。河邊縱向停著幾艘比河道寬度還要長的貨船。小小的渡船,在這幾艘貨船中間穿梭,只搖個兩三竿就到了對岸。
在那之前,我雖然常常去八幡宮參拜,卻從未想過大殿后面是什么樣子。因為每次都是從正門的鳥居[3]進去,只參拜大殿,所以自然而然地認為,八幡宮大概就像全景立體畫[4]一樣,只有表面一面,沒有背面,是有盡頭的。然而現在,眼前出現了小河與渡口,還看到遠處廣闊的地面無限延伸開去。看著這謎一樣的景色,不知為何,我有種來到了夢中世界的感覺。并且,這夢中的世界距離東京非常遙遠,比京都、大阪都遙遠得多。
在那之后,我嘗試著想象淺草觀音堂后面的街道的樣子,但腦中只能清晰地描繪出從正面商業街眺望宏偉的觀音堂上朱漆墻瓦的樣子,其他的,就一點兒也想不出來了。后來,我漸漸長大,交際范圍逐漸變廣,有時去朋友家做客,有時去山上賞花,把東京市幾乎都走遍了。其間,也曾多次與孩提時代經歷過的、不可思議的另一個世界不期而遇。
我認為,那樣的另一個世界才是我理想的藏身之所,找了很多地方,越找越發現,處處都有之前我未曾涉足過的地方。比如,我雖然走過很多次淺草橋與和泉橋,卻從來沒有走過位于兩橋之間的左衛門橋。去二長町的市村座[5]時,我一直都是走跑電車的大馬路,在蕎麥面店的拐角向右轉,而從那家劇院向著柳盛座的方向徑直走個兩三百米的地方,記憶中卻從未去過。還有,我完全不知道從永代橋的右岸看向左面的河岸是什么樣的景色。此外,比如八丁堀、越前堀、三味線堀、山谷堀的附近,好像也有很多未知的地方。
松葉町的寺院附近,在我未曾涉足過的地方當中,是最奇妙、最合我心意的。它就在六區[6]和吉原[7]跟前的一個小巷里,是一片寂寥又破敗的區域。很高興能夠撇下我長久以來最好的朋友——奢華而又平凡的“東京”,隱居于此,靜靜地旁觀東京的喧囂。
我隱居的目的,并非是為了學習。那時我的神經,如同磨鈍刃的銼刀一樣,失去了敏銳的棱角,只有色彩濃郁的東西才能引起我的興趣。我已不能品味或欣賞那些需要纖細感受力的一流藝術、一流料理。我放縱的心,已經無法接受平凡普通的都市娛樂,不再會感動于茶屋[8]廚師純粹的手藝,不再會贊美仁左衛門和雁治郎[9]的技巧。我已經不能忍受每天都重復無趣而又懶惰的生活,想要尋找一種完全擺脫俗套的、人為創造的、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
我的神經已經對普通的刺激習以為常。能刺激它的,只有那些不可思議的奇怪的事情。真希望可以棲息于遠離現實的、野蠻而荒唐的夢幻空氣之中。這樣想著,我的靈魂忽而飄到古巴比倫、亞述那遙遠古老的傳說的世界,忽而進入到柯南道爾、黑巖淚香的偵探小說[10]世界,忽而對陽光熾烈的熱帶焦土和綠野產生眷戀,忽而憧憬起淘氣少年時代那些古怪的惡作劇。
突然離開喧囂的世間隱藏起來,開始一個人的秘密生活,僅僅這樣,我就已經感覺到,自己的生活增加了一種神秘而浪漫的色彩。從小,我就對秘密的有趣之處深有體會。像捉迷藏、尋寶、御茶坊主[11]這樣的游戲,一定要在昏暗的夜晚,微暗的小庫房,或對開門前玩,才會特別有趣。那主要是因為,那樣的環境可以營造出“秘密”的氛圍,給人一種身在謎團中的刺激感。
我特意隱居于不易被人發現的市井陋巷,正是想再次體驗一下童年玩捉迷藏時的感覺。小寺院屬于真言宗,其宗旨與“秘密”、“詛咒”、“符咒”頗有淵源。這也有利于激發我的好奇心,刺激我的想象。我住的房間,是在僧人居住的地方新擴建的,坐北朝南,大約八張榻榻米大小。屋里的榻榻米已被陽光曬得泛起茶色,但看起來反而有一種安詳溫暖的感覺。午后,和煦的秋日如幻燈般明晃晃地從檐廊的窗戶照進來,室內宛如一個巨大的紙罩燈籠般明亮。
我將以前常看的哲學、藝術類書籍全部束之高閣,把魔術、催眠術、偵探小說、化學、解剖學等這些講述奇怪事件并且附有豐富插圖的書,像在晾曬除濕一樣,四處散放在榻榻米上,一邊躺著,一邊信手翻開來讀。這些書中包括柯南道爾的《四簽名》、德昆西的《謀殺是一種藝術》,還有《一千零一夜》那樣的神話故事,還有介紹法國的性科學之類的書。
在我的懇求下,寺院住持借給我許多他秘藏的古老佛畫。我把須彌山圖、涅槃像等這些佛畫,像學校的教師辦公室里掛地圖一樣,掛滿了房間的四面墻壁。壁龕的香爐里,紫色的煙霧一直靜靜地徑直升起,將明亮溫暖的房間熏得很香。我時常會去菊屋橋附近的店鋪,買白檀和沉香回來添到香爐里。
天氣好的日子,正午強烈的光線從窗子照進來,室內呈現出鮮艷而宏大的壯觀景象。古畫中,色彩絢爛的諸佛、羅漢、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象、獅子、麒麟等,仿佛從四壁的畫中游走到光芒中來了一般。散落在榻榻米上的無數書中,升騰起殘殺、麻醉、魔藥、妖女、宗教——各種各樣的傀儡,融入香熏的煙霧中。屋里鋪著足足兩張榻榻米大小的紅色毛氈子,我躺在上面,用渾濁不清的、野蠻人一樣的眼睛,凝視著眼前的景象,日復一日沉浸在幻覺當中。
晚上九點左右,等到寺院中的僧人們熟睡之后,我便將整瓶威士忌一飲而盡,然后,借著醉意卸下檐廊的窗子,越過墓地的樹籬,出去散步。為了盡可能地不被人發現,我每晚都換不同的衣服出門,或在公園的人群中潛行,或在舊貨店、二手書店里游逛。我的變裝不拘一格。比如包頰頭巾,配豎條紋布的短和服上衣,再染紅精心修剪過的腳指甲,然后赤足穿上草履。再比如,戴金邊的有色玻璃眼鏡,配豎領男式和服外套。此外,再配合假胡子、痣、痦子等小道具。就這樣,每晚變裝出行,非常有趣。一天晚上,在三味線堀的一個二手服裝店里,我看到了一件藍底兒、白色霰樣碎花的女式夾和服,突然就特別想把它穿到身上。
總的來說,我對和服料子的依戀,不僅是出于好看的色彩搭配或是花樣,更看重質料。不只是女式和服,所有美麗的絲織品,都深深吸引著我。每當我見到或觸摸到它們,總有種想要顫抖的感覺,甚至可以感到如同注視著戀人肌理顏色那樣的快感、高潮。我很羨慕女人們,可以不畏世人的眼光,肆意穿著我喜歡的衣料。
在那家二手服裝店里,看到掛在那兒的那件白色霰樣碎花縐綢夾和服時,我不禁開始想象安靜、厚重而又冰冷的質料粘住我的皮膚,將我的身體包裹起來時的幸福感覺。一想到這兒,我就不由得顫栗起來。我想穿上那件和服,以女人的姿態走在街上……這樣想著,我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它,還順便買了友禪染的和服長襯衣、黑綢和服外褂等,配齊了全套行頭。
那件和服應該是個高個子女人穿過的,尺寸對于我這樣一個小個子的男人來說剛剛好。深夜,空蕩蕩的寺院靜寂下來之后,我對著鏡子偷偷開始化妝。首先在黃色的鼻梁上涂上白粉。剛涂上的瞬間,看起來有點兒怪誕。我繼續將白色黏液在整個臉上反復均勻抹開,臉便變得像石膏一樣雪白。白粉的黏性比想象中要好,如同甜香清爽的露珠沁入毛孔,這種皮膚感覺十分特別。涂上口紅和高光粉后,我的臉便呈現出活潑而神采奕奕的女人模樣。這變化過程非常有意思。我終于體會到了演員、藝妓還有普通的女人們,平時在自己的身體上嘗試使用各種化妝技巧的感覺,這要比文人、畫家的藝術創作有趣得多。
和服長襯衣、襯領、內裙,還有啾啾作響的紅綢里子的袖兜——所有這些給我身體帶來的觸感,與普通女人所感受到的完全相同。我把后脖頸到手腕都涂上了白粉,在銀杏髻的假發上戴上了高祖頭巾[12],然后,毅然決然地向著夜晚的街道走去。
這是一個陰沉昏暗的夜晚,我在千束町、清住町、龍泉寺町——那一帶水渠密集、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徘徊了一會兒,好像沒有引起巡邏警察和來往行人的特別注意。微冷的夜風輕撫過我的臉,感覺臉上如同粘著一層薄樹皮般干巴巴的。遮在唇邊的頭巾因呼吸變得濕熱,每走一步,長綢緞做成的內裙裙擺就會像調情一樣和我的腳糾纏一番。緊勒在胸口到肋骨周圍的寬幅腰帶和裹住骨盆的捋腰帶調整著我的身姿,我感覺,自己體內的血管里自然而然地開始流淌女人的血液,男性的姿態、氣質漸漸消失了。
友禪染的袖子里伸出的涂了白粉的手臂,在陰影的掩飾下,已經看不出健壯的線條,顯得白嫩、豐滿、柔軟。我看著自己的手臂,覺得美得著實讓人心動,不禁羨慕起現實中擁有這樣美麗手臂的女人。如果能像歌舞伎中的弁天小僧[13]那樣,以美麗女人的姿態犯下種種罪行,該多么有趣啊!我慢慢朝人潮擁擠的公園六區方向走去。我現在的心情,與正在讀著偵探小說、犯罪小說的讀者的心情頗為相似,是一種因“秘密”“疑惑”而欣喜的心情。漸漸地,我開始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犯了多起殺人、搶劫罪行的窮兇極惡的人。
我從十二階前走到池水旁,然后來到了歌劇院前的十字路口。這里霓虹閃爍,路燈明亮,我化了濃妝的臉和和服的顏色、條紋,在燈下清晰可見。我來到常磐座前,看向路盡頭那家照相館門口的大鏡子。鏡子中的我,站在來來往往的人潮中,完全是漂亮女人的模樣。
我將“男人”這個秘密,隱藏于厚厚的白粉之下,眼神唇角、一顰一笑,皆演繹著女子的風情。身上散發著甜甜的香氣,一舉一動中,和服摩擦,發出如同私語般的聲音。與我擦肩而過的女人們,都毫不懷疑地認為我和她們是同類。并且,其中還不乏有人因為我優雅的面容和復古的衣著品味,向我投來艷羨的目光。
公園夜晚平凡無奇的喧囂景象,在懷揣著“秘密”的我的眼中,煥發出別樣的光彩。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是初次接觸一樣,感覺新鮮又奇妙。將自己隱藏在濃艷脂粉與綢緞衣服下面,在明晃晃的燈光下,騙過所有人的眼睛,是因為隔著這樣一層“秘密”的帷幕來觀看的緣故吧,平凡的現實,仿佛披上了夢一般不可思議的色彩。
從那以后,我每晚都這樣女裝出行。漸漸地,我變得可以鎮靜地擠進宮戶座的站票席或看電影的觀眾中了。回到寺里時一般已近十二點,一進房間,我就立刻點上燈,也不換衣服,疲憊的身體隨意躺倒在毛氈上,或不舍地凝望和服絢麗的色彩,或揮舞和服的衣袖自娛。臉上的白粉已經開始脫落,殘存的部分滲入到粗糙的肌膚紋路中,此時攬鏡自照,會體會到一種頹廢的快感,如陳年葡萄酒那樣攝人心魂。我也曾經以地獄極樂圖為背景,只著顏色艷麗的和服長襯衣,像妓女一樣以柔弱之姿俯臥在被子上,翻看那些奇怪的書直到深夜。漸漸地,我越來越擅長女裝打扮,也變得越來越大膽。為了發酵頭腦中的奇怪想象,我不時在腰間插著匕首、麻醉藥之類的東西出門。這么做,并不是為了犯罪,只是想充分感受犯罪所帶來的美麗而浪漫的芬芳。
終于,一周后的一個晚上,我經歷了一場意料之外的、不可思議的奇遇。并且,這奇遇只是我即將遭遇的一件更加奇怪、更加神秘的事件的開端。
那天晚上,我喝的威士忌比往常要多,當時,我正坐在三友館二樓的貴賓席上。時間大概是晚上十點左右。電影院里非常擁擠,充滿了像霧一樣渾濁的空氣。一樓黑壓壓擠成一團的人群,散發出悶悶的熱氣,蒸得我臉上的白粉好像要化了一樣。黑暗中,電影的光線,隨著播放機摩擦發出的咔嚓咔嚓聲強弱變換,每當強光出現、刺入眼球,我的頭就疼得像要裂開一樣。偶爾電影間歇、電燈打開時,我會透過從樓下觀眾的頭頂飄上來的香煙的煙霧,從高祖頭巾的陰影中觀察電影院里的每一個人。我發現有許多男男女女在偷偷看我,不禁心中暗自得意。男人們因為覺得我這老式頭巾很稀奇而窺視我,女人們,則是因為很想要我身上配色講究的衣服而偷瞄我。在觀影的女人中,不管是論裝扮的奇異,還是論姿態的婀娜,乃至于容貌的美麗,都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我一樣惹人注目的了。
一開始,貴賓席里,我旁邊的位子應該是沒有人的,但不知什么時候坐進了人。電燈又被打開兩三次之后,我開始注意到左邊坐進來的一對男女。
女人看起來大概二十二三歲,但實際上也可能有二十六七歲。盤著三輪髻,穿著天藍色綢緞做成的長外套,美麗的面龐水潤嬌嫩,好像是在炫耀自己的美貌一樣,就那樣公然展現在大家眼前。難以判斷她的身份到底是藝妓還是大家閨秀,從與她一起來的紳士的態度推斷,她絕對不是什么正經人家的夫人。
“… Arrested at last. …”女人小聲讀出了大屏幕上出現的說明,然后,她一邊朝我臉上吐出M.C.C.牌[14]土耳其卷煙香氣濃郁的煙霧,一邊在黑暗中用一雙大眼睛注視著我,她的眼睛比她手指上戴著的寶石戒指還要銳利、明亮。
她的聲音和她華麗的外表不太相稱,如同唱義太夫調[15]的老師傅一般嘶啞。這聲音讓我想起來了,她就是我兩三年前去上海旅行的途中,在船上邂逅并有過短暫關系的T女。
我記得她從那時候開始,就是一副讓人分不清到底是妓女還是良家婦女的打扮和做派。在船上與她結伴同行的男人,和今晚她身邊的這個男人,從氣質到容貌完全不同。想來,兩個男人之間,還存在過無數的男人,如鎖鏈般貫穿在她的生活中吧。無論如何,可以確定的是,這個女人應該屬于總是從一個男人飛向另一個男人的花蝴蝶類型。兩年前,在船上認識之后,我們相互之間沒有道出各自真實的姓名,也不知道彼此的住處和生活狀況,就這樣到了上海。一下船,我便欺騙了這個戀慕自己的女人,獨自悄悄離開了。那之后,我就把她當做太平洋上的夢中的女人。完全沒料到,會在這兒再次遇見她。那時還有些微胖的她,現在幾乎瘦出了幾許莊嚴的味道。她的睫毛很長,清秀圓潤的眼睛,如同被擦拭過一般清澈透亮,目光中透露出一種不把男人放在眼里的凜凜權威。只有嘴唇和鬢角沒有變,唇色如血,鮮艷欲滴,鬢角濃密,幾乎遮住耳朵。鼻子似乎比以前高了些,更加挺翹。
我不能確定她是否真的注意到了我。燈一亮,她就和身邊的男人竊竊私語,只把我當成普通女人一般蔑視,并沒有格外放在心上的樣子。而坐在女人旁邊的我,不禁對自己剛剛還十分得意的裝扮感到自卑。我的氣勢完全被這個妖女的魅力壓倒了,她的表情自然生動,讓我感覺自己講求技巧的妝容和衣飾丑陋淺薄,如同怪物。不論是女人味兒,還是容貌,我都不是她的對手,就像月亮面前的星星一樣,脆弱得不堪一擊。
電影院內污濁空氣的朦朧中,她長外套中伸出的柔軟手臂,輪廓鮮明而艷麗,如魚般靈動。和身邊的男人說話時,她不時抬起夢一樣的眼眸,或仰望天花板,或皺眉俯看下面的觀眾,抑或露出潔白貝齒微笑,每個表情都各具情趣,靈動傳神。她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可以巧妙表達出任何意味,就像電影院里的兩顆寶石,從樓下遙遠的角落里也能清晰看到。她臉上的五官,不僅僅是看東西、聞味道、聽聲音、說話的裝置,更是具有耐人尋味神韻的誘餌,誘惑著男人們的心。
電影院里已經沒有人把視線放在我身上了。盡管有些愚蠢,我開始對那個奪走我人氣的女人的美貌感到嫉妒和憤怒。同時,又因為自己的光芒由于一個自己曾經玩弄過又隨意拋棄的女人而消失殆盡,感到懊惱。說不定,這個女人已經認出了我,故意在施行著可笑的報復……
漸漸地,我感覺自己對她美貌的嫉妒之情,變成了愛慕。在作為女人的競爭中,我雖然敗下陣來,但是現在,我想作為男人再一次征服她,體會勝利的快感。這樣想著,我心中不由涌起難以抑制的欲望,想要猛然抓住她柔軟的身體,用力搖晃。
“你知道我是誰吧。好久不見,今日重逢,我又一次戀上了你。不知這次你的心意如何。如果你愿意,請明晚再來此處等我。我不喜歡告訴別人自己的住處,懇切希望明日此時,你能在此等我。”
黑暗中,我從腰間抽出紙和鉛筆,飛速寫下這些話,然后悄悄將紙條扔到她的袖兜里。之后,繼續偷偷觀察她的反應。
直到十一點左右電影結束,她都一直在靜靜地看電影。電影結束后,觀眾們紛紛站起來朝電影院外擁去。人潮混雜之中,女人又一次在我耳畔低喃道:“… Arrested at last. …”她比原來更加自信大膽地凝視了一會兒我的臉,隨后,和那個男人一起,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 Arrested at last. …”
難道,女人不知何時已經看出來是我了?一想到這兒,我頓覺毛骨悚然。
那她明天晚上會來見我嗎?這幾年,她明顯歷練豐富,道行愈發深不可測了。我剛才的舉動,不會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弱點吧?帶著疑惑和不安,我回到了寺里。
和往常一樣脫掉上衣的時候,頭巾里掉出來一張折成正方形的小紙條。
“S. K先生”
紙條上,墨水寫出的字跡泛著紫綠色甲斐綢般的光芒。的確是她的筆跡。看電影的時候,她好像中途去了一兩次衛生間,看樣子,她早在那時就寫好了回信,然后悄悄插進了我的衣領。
“在意外的地方,意外地見到你。三年來,我一刻也未曾忘記過你的模樣,所以不論你如何改變裝束,我都不會認不出來。戴著頭巾的女人是你,我一開始就看出來了。這還真是你這樣獵奇心強烈的人,才能做出來的事情。你說想與我相見,我雖然擔心這也只是出于你的獵奇心態,但還是很高興。明晚一定等你。只是,地點上有個小小的請求,明晚九點到九點半之間,你能否到雷門去,到時候會有一個車夫去接你到我現在的住處。你說你的住處在哪里是個秘密,我也一樣,不希望你知道我住在哪里,所以,請允許在乘車期間把你的眼睛蒙住。如果你不答應這個請求,我將永遠不會與你相見,那將會成為我最痛心的事。”
讀著這封信,我感覺自己不知不覺間成了偵探小說里的人物。不可思議的好奇心和恐懼,在頭腦中卷起了漩渦。這女人居然對我的癖性了如指掌,她肯定是故意要這么做的。
第二天晚上,下起了傾盆大雨。我換了套完全不同的衣服,最外面穿了一件做過防水處理的大島繭綢外套。出了門,雨如同瀑布一樣,嘩嘩地敲打著甲斐綢做的洋傘。水從新挖的水渠里溢到了路上,我把襪子脫下來放進懷里,濕透的腳在兩邊住戶的燈光照射下閃閃發亮。大雨從天傾瀉而下,喧囂的雨聲湮沒了所有的聲響。平時熱鬧的大街兩旁,各家都緊緊地關著防雨門板。街上只有兩三個男人,卷起和服下擺,像落敗的士兵一樣狂奔而去。通過的電車時不時地壓過軌道中的積水,迸出很大的水花。各處電線桿和廣告欄的燈光,在朦朧的雨夜,投射出模糊的光。
從外套到手腕再到手肘全都是水的我,終于來到了雷門。我一面在雨中有氣無力地停住腳步,一面透過燈光環視四周,一個人影也沒看到。也許,有人在某個昏暗的角落正窺視著我。這樣想著,我佇立了一會兒,不久就發現一盞紅色的燈火,從吾妻橋那邊的暗處晃出來,不一會兒,市區電車的鋪路石上,一輛老式的人力車咯噔咯噔地駛過來,正好停在我面前。
“老爺,請上車。”
戴著深色圓形斗笠、穿著雨衣的車夫在雨聲中說。話音剛一消失在流過車軸的雨聲中,他就突然繞到我背后,迅速用一塊雙層的白絹布條蒙住了我的雙眼,又緊緊地繞了兩圈,勒得我太陽穴周圍的皮膚都皺了起來。
“那么請您上車吧。”
車夫一邊這樣說著,一邊用粗糙的手抓著我,匆忙把我扶上了車。
車里彌漫著潮濕的氣味。車篷上傳來吧嗒吧嗒的雨點聲。悶熱的車里充斥著脂粉的香味和溫暖的體溫,毫無疑問,我旁邊坐著一個女人。
為了隱藏方向,人力車在原地轉了兩三圈后才出發。向右轉,向左折,時而走上跑電車的大街,時而穿過小橋,感覺像在迷宮里兜來繞去一樣。
人力車就這樣搖晃著行駛了很長一段時間。旁邊坐著的女人肯定就是T女,但她沉默不語,只是一動不動地坐著。和我一起乘車,大概是為了監督我是否嚴格遵守了戴眼罩的約定吧。不過,其實即使沒人監督,我也絕不會摘下眼罩的。海上相識的夢一樣的女人、滂沱雨夜的車中、夜晚都市的秘密、盲目、沉默——所有這一切都融為一體,將我拋進了神秘的霧靄之中。
過了一會兒,女人向我緊閉的嘴唇間塞了一根煙,然后劃火柴點著了火。
約一個小時后,車終于停了下來。車夫再次用粗糙的手,給我引路。感覺走進一條狹窄的小巷四五米之后,經過了一道后柵欄門,然后就走進了房子。
我戴著眼罩,一個人在客廳中坐了一會兒,不久,就聽到了開門的聲音。女人依然沉默著,將美人魚一樣柔軟的身體移向我,直至上半身仰靠在我的膝蓋上,然后,雙臂繞過我的脖子,輕輕解開了我的眼罩。
房間大概八個榻榻米大小,裝修、裝飾都很氣派,用的都是上等木材。但這房子就和這個女人的身份一樣,很難看出是專門用來幽會的場所,還是小妾的別院,抑或是上流社會夫人們住的宅邸。一邊檐廊的外面,種著茂密的綠植,另一邊,是木板圍成的墻。僅就我能看到的景象是絕對推斷不出這個房子位于東京何處的。
“你終于來了。”
說著,女人把身子靠在了客廳正中的方形紫檀桌上,潔白的雙臂像有獨立生命一樣伏在桌上。她身著花紋素雅的和服,頭發扎成銀杏髻,風情韻味和昨晚迥然不同,我不禁吃了一驚。
“你一定覺得我今晚這么打扮很奇怪吧。為了隱藏身份,我只有這樣每天改變裝束,實在是別無他法。”
女人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桌上的杯子倒入葡萄酒。她的樣子比想象中的要淑女,卻又稍顯萎靡。
“真沒想到你還記得我。上海一別之后,我跟許多男人在一起過,但奇怪的是,心里從沒忘記過你。這次請別拋棄我了。就把我當成不知道身份境遇的夢一樣的女人,和我一直交往下去吧。”
女人說的一字一句,都如同是從遙遠的國度傳來的旋律一般,飽含哀怨,深深打動了我。昨夜那么艷麗、強勢而聰明的女人,居然還有如此憂郁迷人的一面。仿佛為了我,可以舍棄所有,甚至獻出靈魂。
與“夢中的女人”“秘密的女人”的交往,是一場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幻覺的、朦朧的love adventure,非常有趣。那以后,我每晚都去女人住處,玩到大概半夜兩點左右,然后戴著眼罩坐人力車回到雷門。這樣互相不知住所、姓名的交往,持續了一個月、兩個月。隨著時間的流逝,原本對女人的住所、境遇沒有絲毫窺探之意的我,慢慢開始萌發出了奇妙的好奇心。人力車到底帶著我們駛向東京的什么地方?被蒙住眼睛從淺草出發之后,經過了什么地方?我一心想知道這些。雖然人力車駛到女人住處,一般要花上三十分鐘或一個小時,有時候還會用上一個半小時,但可能實際上,她的住處離雷門很近。每天晚上,我一面隨著車的擺動搖晃,一面不停地猜測著。
終于,一天晚上,我忍不住乞求一同坐在車上的女人,說:“給我摘了眼罩吧,哪怕就一會兒。”
“不可以,不可以。”
女人慌忙用力壓住我的雙手,又將臉抵了上去。
“不要這么任性,這都是我的秘密,如果你知道了這些秘密,就會拋棄我。”
“我為什么要拋棄你呢?”
“因為一旦你知曉了,于你而言,我就不再是‘夢中的女人’了。我知道你愛的不是我,而是‘夢中的女人’。”
女人為了阻止我,說了很多話,但我全都聽不進去。
“真是拿你沒辦法,那就讓你看一眼吧。只看一眼。”女人嘆息著說道。
一邊無力地摘下我的眼罩,一邊不安地問道:“知道這是哪里嗎?”
美麗晴朗的夜空中,閃爍的繁星清晰可見,白霞般的天河橫貫長空。狹窄的道路兩旁,商店鱗次櫛比,整條街燈火通明、熱鬧嘈雜。
不可思議的是,我完全看不出這條繁華的街道是哪里。車沿著這條路走著,前方大約一兩百米處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大大的印章店招牌,上面寫著“精美堂”。
我正在努力想看清楚招牌上寫得很小的街道名稱時,女人忽然發現了我的意圖,“啊”了一聲后,又一次蒙住了我的眼睛。
很多商店聚集的熱鬧的小路,盡頭有印章店的招牌——無論怎么想,都覺得肯定是一條我未曾去過的街道。小時候意外邂逅謎一樣世界的感覺再次向我襲來。
“你看清那個招牌上的字了嗎?”
“沒看清。我完全不知道這兒是哪里。關于你的生活,除了三年前在太平洋上的事以外,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感覺,自己被你誘惑著,來到了遙遠的海對面的夢幻國度。”
聽了我的回答,女人用十分悲切的聲音說:“求你了,請永遠保持住這樣的感覺,就把我當作來自夢幻國度的夢中的女人吧。請你不要再像今晚這樣任性了。”
女人的眼睛,好像一直在流著淚。
之后的很長時間,我都不能忘記那晚看到的不可思議的街景。燈火通明的熱鬧街道,狹窄的小路盡頭,有一個印章店的招牌。那景象如同刻進了我的腦海一般。我絞盡腦汁想要找到那條街道,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
由于長時間不間斷地來往于雷門和女人的住處,不知不覺間,我記住了人力車的行駛規律。包括車在雷門原地轉幾圈,中途左折右轉的次數等。一天早上,我來到雷門,站到每晚人力車出發的位置,閉上眼睛,原地轉了幾圈,覺得差不多了,就開始用和人力車差不多的速度,朝一個方向跑了出去。感覺時間差不多的時候,就開始按照記憶左折右轉。這就是我想到的唯一的辦法。跟著感覺前行,和預想的一樣,覺得該有橋的時候有橋,覺得該有電車路的時候有電車路,人力車走的一定就是這個路線沒錯。
路線從雷門出發,繞著公園的外圍來到千束町,通過龍泉寺町的窄路,朝著上野的方向前進,在車坂下向左轉了個彎,沿著徒町走七八百米后,再向左轉個彎。在那里,我發現了那天晚上看到的那條小路。
在路的盡頭,果然看到了印章店的招牌。
我望著那招牌,像一步步接近潛藏著秘密的洞穴深處一樣,向前走到小路盡頭的街上,一看,萬萬沒想到,這里原來是夜市街下谷竹町的延長線。再向前走個四五米,就是我買過霰樣碎花女式和服的二手服裝店。那條不可思議的小路,就是將三味線堀和仲徒町橫向連接的街道,在我的記憶中,自己確實沒有走過這里。我在讓我心神不寧很久的精美堂招牌前站了一會兒。沒有了璀璨的星空,沒有了夢一般神秘的氛圍,這里完全失去了那晚的風情,看著火辣辣的秋日照射下干涸、貧瘠的房子,不知為何,我突然感到抑制不住的失望和掃興。
受難以抑制的好奇心驅使,我如同在路上邊四處嗅著邊搜尋回家路的狗一樣,又開始尋著蛛絲馬跡跑了起來。
又一次進入淺草區,從小島町向右再向右,穿過菅橋附近的電車路,在代地河岸向柳橋方向一拐,來到了兩國的大路上。我終于知道了女人為了讓我喪失方向感兜了多大的圈子。經過藥研堀、久松町、濱町,過了蠣濱橋之后,我突然無法判斷方向了。
感覺女人的家一定就在這附近的巷子里。我花了約一個小時,在附近狹窄的巷子里進進出出。
我在道了菩薩堂的對面,發現了一條極不起眼的、極狹窄的夾道,我有一種直覺,覺得女人的家就隱藏在這夾道中。向里走大概兩三家的位置,被精美的木板墻圍起來的二樓欄桿處,女人正隔著松葉,目不轉睛地向下望著我,神情好像死人一樣。
我不禁抬起雙眼,嘲諷地看向二樓。女人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仿佛變了一個人,那容貌和晚上的感覺截然不同。只因為容許了男人那一次的請求,解開了一會兒眼罩,秘密就被發現了。女人的臉上閃現出悔恨、失意之情,不久,靜靜地隱回了窗后。
女人名叫芳野,是那附近一個有錢人家的寡婦。和那個印章店的招牌一樣,所有的謎團都被揭開了。那以后,我就拋棄了她。
兩三天之后,我離開了小寺院,搬到了田端。我的心,逐漸不再滿足于“秘密”帶來的遲緩而淡淡的快感,開始追求色彩更加濃郁的血色歡樂。
(首次刊載于《中央公論》1911年11月)
注釋
[1]十二階:淺草公園凌云閣的通稱。共十二層,是磚造八角形建筑,明治二十三年(1890)建造,1923年東京大地震中發生火災,之后拆除。
[2]深川八幡宮:即如今位于東京江東區的富岡八幡宮。于寬永四年(1627)創建,是以“深川八幡”而廣為人知的江戶最大的八幡神社。夏天的例行祭祀是江戶三大祭祀活動之一。
[3]鳥居:日本神社入口處所建的大門。用以表示神域。
[4]全景立體畫:英文為panorama,是希臘語pan(全部)+horama(看)的合成語,是18世紀發祥于英國的一種藝術形式。在繪有背景的墻壁前配置草木、房屋模型和人物造型等,以營造出實景效果的大型風景畫。
[5]市村座:歌舞伎劇場,江戶三座之一,創立于寬永十一年(1634)。
[6]六區:淺草公園六區的略稱。劇場、電影院、飯館等娛樂設施集中的街區。
[7]吉原:官許妓院區,于1958年《防止賣淫法》頒布的同時被取締。
[8]茶屋:供客人飲酒、吃飯、作樂的店鋪。
[9]仁左衛門和雁治郎:分別指十一代片岡仁左衛門和初代中村雁治郎,兩人是當時最著名的歌舞伎演員。
[10]黑巖淚香的偵探小說:指明治二十年代,黑巖淚香將西方的偵探小說、犯罪小說、冒險小說,特別是法國作家加博里奧、朱保高比的一系列小說,為了日本人容易接受,修改其中的人物姓名、地點名稱等,進行翻案改寫的作品。1888年1月,黑巖淚香首先在《今日新聞》(后來的《都新聞》)上翻譯連載了《法庭的美人》。之后的四五年間,黑巖淚香翻案出版了將近30部作品。黑巖淚香:(1862—1920)翻譯家、新聞記者。
[11]御茶坊主:兒童游戲。眾人圍成一圈,圈正中一人被蒙住雙眼,手端茶碗,對挨到自己面前的人說“某某某,請喝茶”。如果猜中了對方的名字,則被猜中的人站到圈正中來猜下一輪。
[12]高祖頭巾:將頭部面部幾乎全部包住,只露出眼睛部分的圍巾。
[13]弁天小僧:是與石川五右衛門、鼠小僧齊名的日本古代史上大盜賊“白浪五人男”之一。全名“弁天小僧菊之助”,本相是個風度翩翩的貌美青年,喜好身著女式和服實施騙盜。歌舞伎、小說等都有改編作品。
[14]M.C.C.牌:始于18世紀的女士香煙品牌,屬高檔煙草。
[15]義太夫調:凈琉璃的流派之一,由第一代竹本義太夫吸收古凈琉璃各派的風格和當時流行的各種音曲,以新的感覺加以糅合統一而成,1684年在竹本座首次公演。后來,門生豐竹若太夫獨立出去,遂分成竹本、豐竹二座。大為盛行,流行甚廣,幾乎到一提到凈琉璃就是指義太夫調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