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律師桝田?!?
下班走向車站的路上,由惟接到了律師的來電。
“最近怎么樣,工作順利嗎?”
順利是指什么狀態……現在的由惟實在想象不出來。
“嗯?!彼荒苓`心地回答。
“是嗎?那太好了?!?
他好像沒聽出什么,就這樣相信了由惟的話。
這個桝田律師時常打電話來詢問由惟她們的情況。
“紗奈小姐也沒什么變化吧?”
“嗯?!?
如果是問病情有無反復,那確實沒什么變化。只不過紗奈尚未痊愈,出院后也一直在限制運動和飲食。
“學校那邊呢?”
“沒去?!?
“這樣啊……希望她能早日上學吧?!?
由惟并沒有在意律師的話。
紗奈沒法上學其實不是因為身體如何,而是受到了那件事的影響。她升初中時,由惟跟她一起參加了兒童援助中心和教育委員會的對談,商量該以什么方式升學。最后決定不輕易調出學區,而是讓她四月份到小學同學較多的區內初中報到,平時不參與體育課內容,只在一旁觀看。
新學年開始,由惟也正式走上了社會。她因為自己的事情已經夠忙碌了,紗奈又什么都不說,所以她一直以為學校在跟進妹妹的情況。
但實際上,紗奈同學的家長暗中提出了反對殺人犯的女兒跟自家孩子一起上學,事情轉眼間鬧大,不僅傳遍整個班級,還波及了整個學校。
入學第十天,她發現紗奈換下來的制服裙上沾了泥土。當時紗奈笑著說:“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彼运蜎]再追問。三天后下了雨,由惟下班回家,發現門口的傘筒里插著一把被拆得破破爛爛的傘。那天紗奈發了高燒,第二天沒去學校。
第二天,由惟請假沒去上班,在家接受了學校老師和教育委員會負責人的訪問。那時她才知道了紗奈面對的現實,而且單靠學校已經無法控制事態了。由惟認為如果學校不能解決問題,就不能讓紗奈上學,他們趁機提出可以介紹紗奈轉到自由學校學習。
后來,由惟以紗奈的身體狀況為由,沒讓她去自由學校上學??赡芤驗樵谥暗膶W校受了太多委屈,紗奈自己也不說想去哪里上學。目前都是由惟找時間輔導妹妹學習。因為由惟也完全斷絕了朋友交往,輔導紗奈學習便成了她唯一的放松時間。
“昨天我又去看你媽媽了。她很關心你們,問我由惟她們怎么樣了。”
“是嗎?”
“差不多是時候了吧?!睏A田不顧由惟冷淡的反應,繼續說道,“要不,下周去看看她?”
“我要工作,去不了?!?
“要是由惟小姐去不了,那紗奈小姐一個人去也好啊。我一定負責接送?!?
“請你絕對不要擅自做這種事?!?
由惟壓低聲音一口回絕,桝田也沒話說了。
“那好吧?!逼毯螅瑮A田打起了圓場,“你注意身體,好好工作。我們相信你母親是無辜的,一定會努力辯護?!?
由惟沒有理睬他,直接掛了電話。
律師相信母親的無辜。
律師不過是全無關系的陌生人,竟然如此容易相信她。
由惟自己都無法相信她。
母親被抓走后不久,就有新聞說她供認了罪行。
不知何時,她又否定了那一切。
律師說,那是因為警方采取了誘導式審問,逼迫她供述。
由惟不明白。就算警察進行了誘導式審問,人真的會把白說成黑嗎?
最開始得知除了光莉她們三人,紗奈的點滴里也混入了不該有的胰島素時,由惟自然沒有想到那會是母親干的。
只是她一直記得,她們的病房陷入混亂狀態時,母親沒有得到任何人的指示,就立刻停掉了紗奈的輸液。
警方起初似乎認為,她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罪行,才在女兒的點滴里也混入了胰島素。
但這樣就有了一個疑問:僅僅為了掩飾罪行,就會讓自己的女兒面臨危險嗎?盡管劑量小,胰島素還是進入了紗奈體內,導致她的病情惡化。聽說病房走廊上的監控攝像拍到了母親在案發前走進護士站的情況,而當時母親正在分發餅干,擅自走進護士站也毫不奇怪,若把那當成證據,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由惟也被卷入了案件的旋渦。她是受害者紗奈的姐姐,又是嫌疑人的女兒,因此被警方詢問了很多情況。作為當事人,母親剛被逮捕時,她只是越想越不對勁。她覺得好像哪里出了個大問題,導致現實扭曲了。
但是在聽到“代理曼丘森綜合征”這個陌生的名稱后,由惟開始懷疑自己當初堅信的世界才是錯的,看似扭曲的現實才是正確的。
他們說母親得了這個病。她本應很了解的母親突然被診斷出這么一個晦澀難懂的病,由惟頓時陷入了思考停頓的狀態。知道那個病的真正含義后,她又感到全身血液倒流。
母親與其他患兒的媽媽比著賽地照顧自己的孩子,這正是代理曼丘森綜合征的典型癥狀。她幾乎不相信醫院治療的效果,而是堅信只要自己一直陪伴左右,女兒受到她愛的感化就會好起來。由惟本來只把這當成了母親的個性,但是從常識的角度來看,這其實是一種不正常的執念。
代理曼丘森綜合征經常發生在醫生、護士等醫療人員身上。他們憑借自己掌握的醫學知識擅自干涉病人的治療,最終形成了披著陪護外衣的虐待。
母親雖不是護士,但以前在市川的醫院當過看護助手。盡管不像是擁有豐富的醫學知識,但正因為有了相關從業經驗,她在煞有介事地調節輸液速度時從來不會猶豫。
從這個切入點展開思考,能想到的事例實在太多了。與此同時,家里被警方入室搜查,母親那邊又傳來了供述的消息,鄰居和同學開始咒罵她是殺人犯的家人。身處在那樣的現實中,由惟先前相信的世界早已化作泡影。不管是好是壞,她都只能承認這才是正確的現實,自己的處境正是基于現實而產生的。
由惟一次都沒去看守所看望母親。
最開始是因為禁止探視,后來禁令解除了,律師來勸她去看看母親,她還是沒去。
如果這個案子的受害者只有病房里的另外三個孩子,那么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朝母親扔石頭,由惟還是會對母親心懷一絲憐憫,可憐她跟其他患兒家長的交流導致她產生了如此大的壓力,她還要堅持在醫院照顧紗奈。
可是,紗奈也成了受害者,受到了無可否定的傷害。因為這一點,由惟對母親毫無同情。就算紗奈原諒了母親,由惟也絕不原諒。
下班回家的電車有點擁擠,每次車輛減速,旁邊那位沒有吊環可抓的老太太就會撞到由惟的肩膀。
電車停在新小巖車站,一名二十多歲的女性上了車。她看起來有點眼熟。
由惟正努力回憶著,一個白領打扮的男人趕在關門前掠過站在門邊的那個女人,一頭撞進車里。
那個男人斜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單肩包。他沖進車廂時,包蹭到了女人的手。女人皺了皺眉,瞪了他一眼。
男人似乎沒發現,面不改色地站在女人身后,拿出了手機。他塞著耳機,似乎對周圍的情況渾然不覺。電車發動,緩緩加速,車廂里有好幾個人被搖晃的車身帶得踉蹌了幾步。那一男一女好像撞在了一起,女人煩躁地繃緊肩膀,用背部把男人頂了回去。男人面露難色,側過身試圖跟女人拉開距離,可他身上的包恰好蹭到了女人的臀部,由惟注意到她的長開衫微微晃動了幾下。
女人夸張地抽開身子,低頭看了一眼男人的包,隨后瞪了男人一眼。
“喂!”
聽見她慍怒的聲音,由惟突然想起來了。那是古溝醫院小兒病房的護士。在許多溫柔和藹的護士中,唯獨她總是干脆利落、性格強勢。
“?。俊蹦腥吮凰プ∈直?,發出了疑問的聲音。接著,他摘下一邊的耳機,看向女人。
“啊什么啊,你剛才碰到我了?!?
“啊……?”
男人顯然很困惑。女人“嘖”了一聲,繼續瞪著他。
“少給我裝傻?!?
“不是,我真不知道?!?
男人甩開了她的手。那個動作使得他失手掉了手機,于是他又彎腰撿起來。
周圍的乘客一言不發地跟隨電車搖晃,假裝看不見。異常的沉寂讓氣氛變得十分詭異。
二人的對話暫時中斷了。
應該是電車搖晃和男人側身的時候,包蹭到了女人,因此男人被誤會成揩油了。男人上車時任憑包在身后亂甩,沒有考慮到周圍的人,但他做得不對的地方也就這些了。由惟看見他沒有拿手機的右手想抓吊環,但是因為被擋住了,他又收回手,然后好像摸了一下身上的包帶。也許因為包太重了,他摸包帶時順便調整了一下包的位置。所以她可以肯定,所謂揩油只是被冤枉的。最讓人在意的是,那個女人轉過頭時,先看了一眼男人鼓鼓囊囊的包,似乎知道是包碰到了她。也許女人明知道并非揩油,卻因為氣不過,非要說他揩油了。
“搞什么啊……”
男人背向女人,朝由惟這邊走了兩步,跟她拉開距離。而女人似乎聽見了他的抱怨,又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知為何,由惟不想被那個古溝醫院的護士認出來,飛快地轉開了臉。
電車到達平井站,男人下去了。不知是他本來就在這站下,還是覺得尷尬想提前下車。由惟跟在他后面準備下車,突然聽見后面傳來一聲喊:“喂,你想跑?!”不由得嚇了一跳。
女人看見男人下車,追了過來。她超過由惟,一把抓住了男人的手臂。
“我沒干什么啊?!?
“裝什么裝!”
二人糾纏了一會兒,男人用力甩開女人的手,小跑著逃走了。
“快抓住他!那人是色狼!幫幫我啊!”
女人咬死不放,邊追邊喊,穿過了站臺。
前方傳來短促的吼聲,由惟開始害怕了。她戰戰兢兢地走過去,看見男人被幾個男性乘客按倒在樓梯中段。
“我真的沒干什么!沒有?。 ?
被按住的男人大聲喊道。
由惟沒再往那邊看,而是混在客流中走了過去。
她當然覺得內疚。
如果是個普通人,她也許就會主動走上去發聲,說這個人什么都沒做。
但她并不是普通人,所以不能這么做。
如果她發聲了,被那個護士認出她是古溝醫院案件兇手的女兒,那該怎么辦?
如果人們都說這種人的證詞不能相信,那該怎么辦?
她已經不是可以光明正大發表意見的普通人了。
她只能裝作什么都沒看見。
由惟頭也不回地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