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爺爺的鬼把戲(四)
- 爺爺的鬼把戲
- 李師江
- 3053字
- 2024-04-17 17:50:12
老酒喜歡逗我玩,給我變些小魔術,比如說一枚硬幣從嘴里吃下去,卻從屁股里跑出來,大抵如此,逗得我哈哈大笑,權且消解他的無聊。
老酒那天從樓板上醒來,還帶著一身酒氣,對我神秘兮兮地道:“船仔,來。”
“干啥去?”我問。
他掏出口袋里花花綠綠的鈔票,對我說:“當然是好事。”
鈔票是一種有魔性的玩意兒,不論大人小孩都會被牽著鼻子走。我一陣驚喜,知道必有所得。他的酒似乎還沒有完全醒來,走路偶有趔趄,但并不妨礙他帶著我走出街尾,走到一條進城的路上。
我原來以為他會帶我到街上買東西,但現在看來不是,我有點惶恐。除了三年級時學校組織過一次去城郊的烈士墓掃墓,我既沒有出過村,也沒有進過城。
“去哪里呀?”我拉住他,不想再挪動腳步。
“不想買你的水槍?”他笑瞇瞇地問。
我跳了起來。我在瞬間明白,是爺爺使了什么法子,讓老酒帶我去買槍。也許爺爺在夢中交代老酒的。不管怎樣,爺爺想的辦法真是妙極了,整個村里,可能就老酒口袋里的現金流最豐富。
我蹦蹦跳跳地跟在老酒后面。沿著村道,穿過鄭岐和四都才能到達城里,要走一個多小時。過了鄭岐,走在田野之間,迎面跑來了一只狗。那只狗,黃毛,臉上布滿滄桑,步子悠閑,顯然對這一帶特別熟悉,它本來很放松地走來,正常情況下跟我們擦肩而過,人畜無害。但走到近處的時候,它突然警惕起來,朝老酒叫了幾聲。難道它聞到老酒的酒味了?老酒有點慌張,突然蹲下來抱著我哆嗦。我覺得可笑極了,我根本不怕狗,一個大人卻被狗嚇成這樣,簡直沒道理。沒等我安慰老酒,狗突然叫得更兇,并且撲了上來。狗這玩意兒就是這樣,你越怕,它就越嘚瑟。老酒見狗撲上來,更是嚇得一頭栽倒在地。那狗也像瘋了一樣,還好沒有過來咬,而是越過老酒,朝遠處飛奔而去。
我想把老酒扶起來。他卻眼睛緊閉,牙關緊咬,依然昏迷。沒見過一個浪蕩不羈、酒肉江湖的人被狗嚇成這樣的。我急中生智,在路邊的小溪里掬了點清水,在他腦門上可勁兒拍。這個辦法不錯,一會兒,老酒就睜開眼睛了。
“我怎么在這兒?”他坐起來四處張望,好像做了一場夢。
被一只狗嚇得腦子都壞了,沒見過這樣的男人。
“你自己帶我來這兒的。”我一副無辜的樣子,說實在的,我真怕他腦子壞到忘記買槍的事。
“看來昨天酒喝太多了。”他使勁兒揉眼睛,以確保自己能看清,“不過確實是好酒,有后勁兒——我們回去。”
果然,腦子壞得很徹底。
“不買槍了?”我問道。
“什么槍?”他問道,“還是回去喝酒吧。”
真的不知道是該怪那只狗,還是怪他的腦子。我可不答應,我僵在那里不動,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
老酒想自己起來,試了兩次,都沒能起來,渾身骨頭都軟了。第三次他攀著路邊的一株灌木站起來,還沒站穩突然又倒了下去,這次他沒有閉上眼睛,又一次昏睡過去。這次我沒有施救,我已經被他氣蒙了,自己傷心還來不及呢。
半晌,老酒悠悠醒來,慢慢地坐起,慢悠悠道:“船仔,我們走吧。”
我抹著鼻涕賭氣道:“臭老酒,你說話不算數,我不跟你走。”
老酒慢悠悠道:“哦,我不是老酒,我是爺爺,我們買槍去吧。”
他說話是老酒的聲音,卻是爺爺的語氣。老酒變成了爺爺,瞬間我明白了一個事實:老酒被爺爺附體了。
我有一個同學,跟我一般年齡,有時候被神附體,如癡如醉,會說我們根本聽不懂的事,我相信他是代表神在說話。諸如此類的事,我了如指掌。
他說著,慢慢起身,開始往前走,動作像爺爺,但是比爺爺有力,畢竟用的是老酒的身體。
“剛才那只黃狗,那個狗眼厲害呀,能見鬼,撲過來咬我,我嚇得從老酒身上跌下來,跑到那邊樹林子里。那只狗走遠了,我這才回來。”爺爺說道。
老酒也就四十來歲,跟爺爺比,那是年輕多了。我從未見過這么年輕的爺爺,太興奮了,問七問八。爺爺說:“你別問了,說話很費精力,恐怕支撐不到城里。”
于是我不再說話,拉著爺爺的手,左右端詳他,無比親熱。很早我就知道,死是一種比生更精彩的生。以后我想爺爺了,就可以叫他附體在別人身上,領著我去到處玩,到處買東西。
到了城里,爺爺熟門熟路地扎到賣水槍的店,可見他以前來過這里。爺爺掏出花花綠綠的票子,買了水槍還有剩余,機不可失,我還想買點其他的東西。爺爺見我磨蹭,催促道:“快走,要不然撐不到家里。”我不明所以,還是收了貪心,跟爺爺回去。
我有個想法,等爺爺到家了,我會跟父母解釋:“這是爺爺,不是老酒,就讓爺爺跟我們一起生活吧。”當然,爸爸媽媽肯定不答應,感覺爺爺活著的時候他們就不怎么待見,倒是死了后尊重多了。媽媽肯定會說:“鬼怎么能跟人生活在一塊兒呢,絕對不行的。”我想我會說服他們:“鬼可比人有意思多了。”
反正爺爺不想說話,一路上我一邊玩著水槍,一邊就這么胡思亂想著。過了鄭岐,爺爺說:“你應該認識回家的路了,我撐不住,得走了。”一副很著急的樣子。
還沒等我反應呢,爺爺就閃人了。老酒身子一歪,昏厥在地,片刻醒來,跟喝醉了酒似的,晃晃悠悠地跟我回家。
老酒一回來就生病了,在我家躺了三天。愛聽他說書的人,紛紛來打聽:“什么時候講下一回呀?咱們也沒少給你錢呀。”那時候連電視都稀罕,老酒自然是受歡迎的人物。老酒沒有回答來人的話,眼神空洞,呆若木雞。
如我所料,我在學校里受到非凡的待遇,被同班同學眾星捧月了許久,外班的同學也都慕名而來,有的就是為了看一看。除了跟我有仇的,大部分同學都摸過我的水槍。直到有一天,我被一個眼紅的同學揍了一頓,我的明星光環才漸漸散去。
在這些虛榮心膨脹的日子里,我幾乎忘記了爺爺。過了好多天,爺爺才又一次進入我的夢里。
“這些天,想進來跟你說一聲,都難。”這次夢的場景在野外,爺爺一臉驚惶。
“怎么啦?”
“你陽氣太足,我進不來。”爺爺喘氣道,“再說了,整天有人在追捕我,我不能明目張膽地晃來晃去。”
想想也是,這是我無比驕傲的一段時間,不過追捕一事,倒讓我大吃一驚。
“爺爺,你犯事啦?”
“長話短說,爺爺干了壞事,犯了很重的罪,我很快就要被投進地獄了,我就是想來跟你說一聲,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見了,總得告個別。”
“你真是壞爺爺,怎么能干壞事!”我很生氣,教訓起他來。
“我附體人身,驅人做事,這在陰曹是極大的罪行。”爺爺邊咳嗽邊道。
“那你知道這是犯罪嗎?”
“當然知道了,可是我真的好想看到你開心呀。”
我一時語塞,如鯁在喉。
“多大的罪?”
“爺爺沒文化,對律法的事也不太清楚,現在從獄卒小鬼的動靜來看,大得很,至少關個一百年,十八層地獄里至少關到九層以下吧。”
“你怕進地獄吧。”
“當然怕了,哪有鬼不怕地獄……不過,說不定地獄里也會有談得來的朋友。”
“爺爺,我……”
“沒事啦,我不是要你后悔,我是來最后看一眼你。真想摸一下你,算了,不能摸,一摸你就生病了,你聽見外面的鐵鏈聲了吧,那是來銬我的小鬼的鐵鏈。我得自首去,省得它們罵罵咧咧地問候祖宗。”
我醒來后,腦子一片迷惘。
此后,爺爺再也沒有來到我的夢中。
一年又一年,我漸漸長大,每年,都跟著媽媽燒紙錢。媽媽說,有罪的鬼是不會得到這些紙錢的,但是也得燒呀,這些錢會被充公,拿去修建陰曹地府的亭臺樓閣,無罪的鬼可以在其間散步健身,給有罪的鬼做榜樣。
爺爺,地獄比人間更孤獨嗎?地獄里的一百年是多長呀?
我十歲之前,各種胡言亂語,一直被家人認為腦子有問題或者被鬼纏身。對我自己而言,十歲前的生活十分真切,也更加真實。賣老鼠藥的老頭臨死也沒能送只麻雀給我,但我相信他的情真意切,如果他的鬼有這能耐的話,也能抓只麻雀補上。老酒在多年后已然失散在江湖,不知死活,爸媽一提起他,始終豎起大拇哥:這人著實有義氣,給我孩子買過玩具槍。
很多年后,我還是相信爺爺正在地獄里踩著惡鬼的頭顱,一層一層地往上攀爬,總有一天爬到我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