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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天,爺爺就回到我夢中了。

他帶來了我期望中的噴水槍,彩色的,造型特別規(guī)整,凹槽與紋路有板有眼,比我見過的所有的槍都更像槍。更可貴的是,它是塑料做的,把所有的木頭槍都甩幾條街。

“是這個嗎?”爺爺問。

“就是這個。”我堅定地回答。雖然我之前沒有見過,也不能確定同學說的是不是這一種,但已經(jīng)沒有比這更完美的了。

“不知道會不會噴水?”

“我已經(jīng)給你裝上水了,你試試。”爺爺一副豁出去、好事做到底的樣子。

這次爺爺見我的地點是在院子外面。我揚起槍頭,對著墻頭草,扣動扳機,一股強有力的水流射上去,帥極了。

這把槍要是帶到學校,我分分鐘就可以成為焦點人物。以前同學有一個新奇玩意兒,我總是擁上去看,可人碼成一圈,要摸一下也難。現(xiàn)在我卻可以成為被蜂擁的中心,可以傲慢地叫道:“慢點慢點,凡是沒跟我吵過架的,都可以給你們射一槍。”

“應該很貴吧?”我問道,如果是高價,絕對可以給這把槍再加分。

“是呀,城里的東西能不貴嗎?”爺爺憤慨道,“還好跟你大爺爺借了點錢,他還不滿意,說:‘兔崽子,你要這么多錢不是去賭博吧。’唉,我都老了他還罵我兔崽子。我說:‘我賭博都戒了幾十年了,我給孫子買玩具呢。’他邊給錢邊罵我:‘你別光顧著在人間玩,到時候回不去我看你成孤魂野鬼。’哎呀,也就是說給你買東西,才能從他口袋里掏出錢來。”

陰曹地府的生活好熱鬧呀。

我朝天開了幾槍,射出來的水流像彩虹,又像焰火,是我能控制的優(yōu)美的弧線。操控的感覺妙不可言。

我抬起腳就往學校跑,迫不及待。爺爺在后面叫道:“不能跑……”

那叫聲跟他生前一模一樣。因為我跑的時候總愛摔倒,膝蓋上布滿潰爛的大大小小銅錢狀的傷痕,他老是責怪。

我的腳一抽,醒了過來。

夢中情景歷歷在目。我往枕邊一摸,空空如也,又往被單里掏,只掏到一手濕漉漉的褲襠。

我相當失望,心情跌至冰點。我理想中的情形是:那把噴水槍應該出現(xiàn)在枕邊。如果只是出現(xiàn)在夢中,管鳥用?

老酒又來了。他一來,我們?nèi)叶己荛_心,第一是因為他是個名人,我們家沾光,其次是他一來,媽媽就可以加幾樣菜,日子一下子就好了。

他一身酒氣,從床板上醒來,吸了吸鼻子,叫道:“哎喲,這個尿臊味,比我的酒味還濃喲。”

他就跟我們一塊睡在樓板上,反正沒有他不能睡的地方。據(jù)說喝過酒的人睡在哪里都是天堂。

媽媽叫了草藥婆婆給我看病。媽媽說我老說夢話,夜里睡覺一驚一搐的。草藥婆婆給我掐指關節(jié),把每個手指的指關節(jié)用指甲掐,掐完就捋一邊,頗為舒服。媽媽對草藥婆婆說:“他六歲就不尿床了,被子沒有尿騷味,我還挺不適應的,現(xiàn)在適應了沒尿騷味,這么大又尿床了。”婆婆說:“受驚了會失禁的,吃了藥就好。”她留下養(yǎng)心草,讓媽媽加個銀戒指,燉湯劑給我喝。

終于等到了爺爺再一次來到夢中,我很生氣。

“拉你都拉不住。”爺爺一見面就叫道,“我要見你一次越來越難了。夢的場景是不能轉(zhuǎn)移的,一轉(zhuǎn)移你就醒了。”

這次夢到的地方是學校,學生一群一群地聚集在操場,不知道在玩什么,像一坨一坨蠕動的屎。

爺爺把槍遞給我,指著那一坨坨的同學,道:“槍給你注上水了,你可以去和他們玩了。”

啊,他不知道我憋了一肚子氣。夢中的情景根本滿足不了我的虛榮心。

“我不想在夢中,我想把槍帶到夢外去,我要真實的槍。”我沖著爺爺喊道。

爺爺愣住了。原先他因為滿足了我而一臉興奮。

“這個,做不到。”爺爺篤定地說,“陰間與陽間,是不能相連的,我的槍你帶不回去。”

“都是騙人的把戲。”我哭了起來,失望到頂點,“鬼話連篇。”

我眼淚一滴一滴地掉下來,爺爺木然地看著,似乎那不是眼淚,而是珍珠。沉默許久,最后他道:“我想辦法,好嗎?可以幫你辦到。”

“你又要騙我。”

“不,爺爺跟你說的每句話,都放在心上。”

“我不信。”其實我心里是相信的,我很相信他,“如果你騙我,我就再也不給你燒紙錢了。”

爺爺?shù)墓磴蹲×耍孟耦^上被一塊巨石擊中。

“唉,爺爺豁出去了。”他狠狠地道。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又似乎在冒一個很大的險。

我心中暗自得意,爺爺不論是人還是鬼,都會滿足我的。爺爺嘆氣道:“你且睡著,爺爺走了。”我說:“記住喲,不要讓我把你的話當成鬼話。”

那個晚上,我的夢結束了,但我并沒有醒來,而是繼續(xù)睡著,直到次日醒來,夢境才清晰地在腦海中浮現(xiàn)。

我記得在夢的尾巴,和爺爺還有這么一場對話。

“爺爺,你的鬼跑哪里去了,為什么到了第二年清明節(jié)才回來?”

“剛剛變成鬼,是不能出來的。閻王爺會清算鬼的罪行,一條一條地算清楚,你某年某月,做過什么虧心事,還有你某年某月,做過什么善事,一條一條地對證,很麻煩。清算了幾個月,那些罪孽深重的,就被投進地獄,出不來了,你給它燒多少紙錢都沒用;善惡能抵消的,才能做一個正常的鬼;還有善事做得比較多的鬼,那就更自由一些,可以早點去投胎。”

“爺爺,你是一個正常的鬼?”

“是呀,判官開始把爺爺?shù)囊患氖铝谐鰜恚瑺敔斝捏@膽戰(zhàn)的,連你爹小時候收拾他一頓都當成罪孽,說我打小孩一頓,小孩長大就會把別人打一頓,是很重的罪。爺爺以為要下地獄了,還好,爺爺做過的善事也不少。有些善事很可笑,大饑荒的時候,餓死很多人,爺爺天天去抬尸體,抬到萬人坑埋了,這個在他們看來是天大的好事,得了不少分。”

“如果善惡不能抵消,到了地獄會怎樣?”

“哎,你可別提這事,一提我就頭疼。”

“鬼也會頭疼?”

“那可不是,鬼頭鬼腦也是頭腦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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