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思想之初始狀態
反思使意識變成思想,所以,意識革命始于反思。反思狀態意味著意識本身既是思想的主體(主語),同時也反身地成為思想對象(賓語),這樣就形成了“意識的意識”,思想由此開始。反思是人類思維的特異功能,標志著在意識方式上的人猿揖別(據說生理學上的人猿揖別要早得多),也是人類思維與圖靈機思維的本質區別之一。可以說,反思定義了真正的思想,即能夠思其所想的“思-想”。在能夠對意識進行反思之前,原始人當然也“想”事,卻未“思”其所想,并非不愿去思,而是無法去思想。只有當出現超越了特定的刺激—反應模式的開放狀態的可能性,所思才生出需要三思的問題:我真的需要這樣做嗎?如果那樣做,會不會更好?假如沒有額外可能性(alternatives)的出現,原始人只會理所當然地按千百年的既定方針辦。在形而上學意義上,按既定方針辦的存在方式雖然有著自然時間上的未來,但日出日落的自然時間上的未來并不具有思想性的未來性(future-ness),只是自然而然到來的未來,并非事先謀劃的預期未來,生命的有限性尚未展開為生活的無限性,生命的既定艱辛也尚未變成生活的自尋煩惱,作為思想對象的未來是意識無中生有地創造出來的概念。未來總是尚未存在的事情,雖然不實,卻不空,它呈現為存在的可能性。如果未來沒有可選擇的復數可能性,就等于沒有需要反思的問題,也就不需要思想——堅持認為事事應該一切照舊是一種“想”,卻不是“思想”,思想必定意味著選擇。作為復數可能性的未來意味著時間出現了分叉路徑(博爾赫斯的概念),而時間的分叉導致了意識可選擇的分叉,思想由此開始。
原始意識所遇到的形而上新問題就是超越了必然性的可能選擇。在出現兩種以上并列爭勝的可能性之前,意識只有一個選項,只具有單一性或唯一性,無所謂選擇,也不存在選擇的難題,也就尚未形成意識分叉的兩者性(two-ness)或分歧性。對于前反思狀態,所謂按既定方針辦并不是一個選擇,而是別無選擇。在單選的條件下,作為“想”的意識活動只不過是對所遭遇對象的知覺和反應:與某物x對應的行動a是唯一并且自明的選項,于是,由x引起a就相當于一個自動程序(人類至今保留的許多本能反應就屬于自動程序)。在自動程序的意識中,主體,即“我”,雖然在場卻沒有出演,此時的意識無須成為賓語而被反思。只有當出現值得猶豫的至少兩個選項a和b時,主體才靈魂出竅而出現在意識的賓語中:我意識到“我正在猶豫應該選擇a或b”。不難看出,這里的論證方式與笛卡爾的我思論證大致同構,但所提出的問題卻不同。意識的猶豫狀態意味著意識必須進入反思狀態。
既然反思始于選擇,而選擇需要理由,尋找理由又需要求證,即試圖證明某個選項是更好的選擇,于是,選擇和求證就在大致上構成了人類的基本思想模式:選擇意味著人能夠主動提出需要解決的問題,求證意味著人試圖創造性地解決問題。可能性超越了現實性,基于可能性去思考世界意味著一種創世的方式,因此,基于可能性而提出問題實際上是在制造問題,既然問題是制造出來的,就同時還需要制造如此問題的如此理由,最后還需要制造整個生活。這意味著,在可能性之中展開的問題、理由和生活都是創作,這個神性的工作使人不堪重負,所以人類生活的所有基本問題至今仍然缺乏共識。為了給生活的選擇制造理由,人類建構了神話、知識、理論、規則和標準,最終,所有能解決的問題和無法解決的問題,都會在思想中一一出現,今天人類已經思考了相對論、量子力學、基因工程、人工智能、經濟和政治,以及其他所有最復雜的事情,而這一切無比復雜的思考都始于可能性在意識中的出場。
難道可能性不是明擺著始終在場嗎?正如人立于地中,四面八方都可以是路。其實并非如此,只有神的眼界才能夠先驗地看到所有可能性,人視而不見。一切“明擺著的”可能性只有當意識在猶豫狀態中才被激活而變成可以自由選擇的選項。在意識革命之前,人看到的是萬物中一個一個的事物,只能知覺到“這個事物和那個事物”,卻不可能想到可能可做的萬事,不可能思量到“要不做這件事情,要不做那件事情”。在存在論意義上,可能性藏于“事”中而不是藏于“物”,物本身之所藏乃是必然性,只有當物受到意識的干涉,才會顯示為可能性。我不打算說這是一種量子現象,但在比喻的意義上說,意識的干涉才使物“量子態地”呈現出超出“所是”(必然性)的“或是”(可能性)。這是事的時間性加于物的空間性的一個效果。
萬物共時而存在,萬事卻只能歷時地一件一件去實現,于是,當空間性的分叉可能性需要化為時間性的排序可能性,就變成了思想的選擇難題,即必須考慮造事的先后順序,或者說,只有當并列存在的萬物變成需要安排優先順序的萬事,可能性才成為一個有意義的問題。復數的可能性在意識中形成互相競爭的時間分叉,人類思想的豐富性正在于意識里存在著時間分叉,這是不同解釋、不同理解、不同觀點、不同文化、不同制度、不同社會、不同價值觀的形而上基礎,而對萬事的不同理解構成了復數的歷史敘事和復數的未來預期。在可能性的形而上學里,單數的歷史或單數的未來只是幻想的概念,根本就不是真實的歷史或未來。人們想象中的實在無窮綿延流逝,被人命名為“時間”,只是一個自身同一的概念,并無實際內容。在意識形成時間分叉之前,人的存在既無歷史,也無未來,只有一貫性。時間乃自然運動所造,而時間分叉為人的意識所造,就是說,可能性是意識的一種“唯心主義”創造。
把可能性認定為一個唯心的概念,這個理解或許令人不快。聊可安慰的是,這里討論的只是意識的可能性,并非否認客觀可能性。意識的可能性在覆蓋范圍上大于并包含邏輯的可能性,更大于經驗的可能性,就是說,意識的可能性可以是全然荒謬的(想想精神病的意識)。經驗論者所理解的可能性是在真實條件約束下的現實可能性,因此其可能空間小于邏輯可能性。邏輯可能性是同一律和矛盾律共同約束下的可能性,凡是不包含自相矛盾的自身一致狀態,都是可能性(萊布尼茲原則)。在純粹邏輯的可能性里,經驗論者所不喜之幻想事物(比如金山、飛馬和上帝)都是可能的。最寬容的是意識的可能性,它無限制地允許了所有可能性,凡是能夠成為意識對象的都是可能的,包括悖謬和幻想的可能性。正因意識可能性的極度寬容,人類才得以思考悖論、自相矛盾、荒謬事物、怪力亂神以及無限性、整體性、連續性和不確定性等很嚴肅卻不可思議的概念。事實上,只有包括悖論和無限性在內的思想才是人類的思想,否則只是程序。這既是人類思想的錯誤也是其無窮力量之所在。
既然可能性是意識的創造,那么必定存在一個足以蘊含所有可能性的有限思想形式,即某種符號系統,來將“無窮多可能性”呈現為一個有限對象。信號系統顯然尚無能力表達可能性,因為信號系統只能表達“是”(或相等)的邏輯關系,而“a是b”結構所能夠表達的都屬于“給定的”(the given)事物或非虛構事物,不能自由地“給出”(to give)新事物或新關系,也就不能創造任何一個超出現實性的可能世界。在受限于信號系統的原始意識里,對于事物x,僅僅存在一個對應行為a,沒有其他可能選項(alternatives)——并非在邏輯上,也不是在客觀上不存在可能選項,而是在意識中不存在可能選項。既然信號系統受限于“是”的邏輯關系,也就無法開啟可能性。由此可以推想,能夠為意識開啟可能性的臨界點必定是超越“是”的關系的一個概念(或一個符號功能)。只有超越了“是”的關系,才能夠超越對應關系而為意識開啟一個由無窮可能性組成的因而與有限現實性完全不對稱的思想空間,從而使意識進入自由的創造狀態,也因此能夠提出超越現實限制的任何思想問題。那個超越了“是”的概念就是“不”,準確地說,是一個否定詞(可以具體表達為不、非、not等等)。否定詞正是信號系統轉變為語言的臨界點,自從發明了否定詞,人類符號系統就告別了信號而變成了語言。
可以想象,在人類能夠說出“不”之前,以“是”為構造原則的信號系統只能用于信息傳遞,無法用于生產思想,因為在可能性出場之前也沒有什么問題可想。原始人對互相傳遞的信息從無爭議,只執行發送與接收的程序和信任模式,信號系統表達的全都是“真話”——謊言屬于高度成熟的文明和復雜社會。在否定詞出現之前,不同理解或不同觀點尚未形成,也無從表達,因此,原始人之間的利益矛盾就非常可能直接落實為沖突行為甚至戰爭了,在尚未產生思想的時代,強權是唯一的真理。利益之爭源于“異身”,而否定詞第一次表達了“異心”,使異心成為問題,同時使意識內在地生成了商議—對話—爭論的“我與他”先驗結構,人們開始可能對互相交換的信息發生爭議,更準確地說,否定詞的出現才使人們生出爭議之心。總之,有了爭議才需要進一步發展出足夠表達復雜思想的語言,才需要發展出構成復合命題的邏輯關系以便制造在思想上說服他人的論說(logos)。在這個意義上,否定詞不僅是語言的開端,同時也是思想的開端和邏輯的開端。
似乎有一個巧合:否定詞對人類思想世界的啟動方式與老子想象的世界生成之道是同構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信號以“是”的方式所供給的信息皆是肯定性的“一”,否定詞“不”使信息的性質分叉為二,進而開啟了一切可能性,三元蘊含了無限復雜性,等于一切可能性。對于人類意識而言,否定詞的出現就是一個創世事件,是文明歷史上最大的“存在論事件”,它創造了思想的復數可能世界。在語言成為語言之前,人居于天地之間,天人合一,所見草木走獸風云山川,人在其中只有生存之事,這個自然世界自身完滿,并不需要一個紛擾不安的思想世界。當否定詞開啟了無窮可能性,意識以此借力創造了一個思想世界,自然萬物在語言魔法中被再次世界化,被命名,被分類,被重新組織在語言的世界中,因此有了不同于自然的人為秩序,所以說,否定詞所發動的語言革命-意識革命就是在神的創世之后的第二個創世事件,是人對世界的再度創世。假如“無中生有”的創世方式有其神秘謎底,大概就是否定詞了:既然否定詞是一切可能性的啟動形式,否定詞就是創世魔法——無論神的創世還是人的創世皆是如此,同樣蘊藏著“無中生有”的秘密,都同樣以否定性的力量開啟了無窮可能性(《周易》、老子和黑格爾以不同方式洞察到這個秘密)。
就其根本性質而言,否定詞的革命性意義并不在于拒絕了某種現實性,而在于開啟了一切可能性或任何一種可能性。假如原始人僅僅為了表達拒絕,那么,否定詞即使不是多此一舉,也至多只是略為方便而已。在發明否定詞之前,原始人已有多種表達拒絕的方式,比如吼叫、橫眉瞪眼、吐口水,甚至訴諸暴力(嬰兒在學會以上行為之前還會以哭鬧表達拒絕)。可見,否定詞的革命性必須超越拒絕的功能才有意義。否定詞開啟了值得猶豫因而需要反思的可能性,其中的意義如果兌換為邏輯語言,就相當于說,“非”(?)的發明是“或”(∨)得以出現并且具有意義的前提條件,假如沒有?,∨就沒有意義,這對于整個邏輯來說具有奠基意義。總之,否定詞使單數的必然世界變成了復數的可能世界,使意識具有反思性而變成了思想,從此,人類以唯心主義的思想去過唯物主義的生活。
否定詞的出現是人類生活第一個具有形而上意義的革命。這個革命的形而上要義在于化時間為空間,也就是,通過創造時間分叉而把時間平面展開為同時并存的多種可能性,進而把多樣的可能性組織成為多維的思想世界。既然否定詞把未來變成了時間分叉,時間就不僅僅是如期而至的流程,而變成了平行的多種可能性,這個革命使得人類開始占有時間并且管理時間,能夠決定用時間去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去做這件事情而不做那件事情,不再聽任時間決定存在,而反過來,以存在去占有時間。同時,人也由“時間性的存在”(existence of temporariness)變成了“當代性的存在”(existence of contemporariness)。當代性的時間意識意味著總是與時間同在而超越了此時,一方面向后建構歷史,另一方面向前預支未來,存在不再僅僅是重言式的存在(being),而成為具有古往今來之精神負擔的變在(becoming),從此,存在無法以自身之“此在”去自證其意義,而必須在分叉展開的可能性之中去證明存在。當人開始以存在去占有時間,存在就將一半意義付與未來的證詞,一半付與歷史的證詞,于是,存在無法把握自身的意義,這就是以存在占有時間所必須承擔的不確定命運:既然否定詞開啟了存在的復數可能性而使人類開始了變在而在的方式(being in becoming),也就永遠面對身前的復數未來,同時留下身后的復數歷史。
我愿意說,否定詞所發動的人類意識第一次革命,很可能也是最大的一次革命,其后果就是人類的存在有了命運,而是否會有好的命運,這本身也是一個命運問題。假如在這里可以使用“啟蒙”的概念,否定詞的出現就是人類精神的第一啟蒙,而否定詞就是第一個思想概念,或者第一個哲學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