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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化歷史為哲學

在近年來廣為流行的《人類簡史》中,赫拉利雄赳赳地描繪了人類如何“建構”了貨幣、國家和宗教等許多非自然事物。國家、規則和制度都是被建構的,這并非新奇觀點。先前許多思想家都討論過這個問題,比如馬克思分析過國家是在階級社會里被建構出來的,而在消滅了階級的未來社會里,國家也將消亡;福柯分析過知識和權力以辯證方式進行的互相建構;維特根斯坦把一切規則和制度都理解為被建構的“游戲”或“生活形式”,如此等等,更不用說大多數現代歷史學家的工作都是從建構的角度去理解人類社會的建制,在此無須多論。赫拉利的新意在于,把人類的“建構”理解為基于信念而生效的“虛構”(1)。這個理解很有道理,但似乎過于強調虛構性反而可能遮蔽了規則和制度的實構性(factualization)。我使用這個有些奇怪的概念是想說明,文明的建構確實很可能始于唯心的虛構,但問題在于,并非任何虛構都可行,顯然,唯物的實踐將做出由虛到實的最后選擇,實構的實踐會形成對虛構想象的一個淘汰過程,就是說,任何能夠轉化為事實的虛構都必定能夠確實解決生活中的某種必須解決的問題,否則將在真實世界中被淘汰而轉存為文學或哲學,因此,可行的虛構的另一面必須是實構。在這個意義上說,任何一種有價值的虛構其實都是生活博弈問題硬逼出來的實構而絕不僅僅是迷人的想象。以博弈論的理解而論,人類的制度和規則都是在長期博弈中形成的穩定博弈均衡轉換而成的,而博弈均衡顯然是實踐性的實構,絕非虛構。另外,虛構之初或憑借信念而成,但只要落實為生活形式,其可信性就主要是實踐問題了,可信性最終在于可行性。信念僅憑自身無法自我作證,最終能夠為信念作保的就是維特根斯坦所說的“實踐的大量實例”,就是說,生活形式的最終基礎并非信念而是實踐的力量。

初始狀態的人類不可能憑空產生意識革命。流行的說法是認知革命,但認知革命的概念容易暗示人類思想開始于知識問題,這卻未必準確。早期人類的所有問題首先都是生存問題,其中包含認知,但還包括適應、即興創作、賭博性的探索以及建立“自圓其說”的解釋系統(多半不是知識而是假設,甚至是迷信),因此,意識革命是一個更廣義因而更合適的概念。人類的意識革命必定是因為出現了一些事關生存而能夠改變生活形式的奇跡般的媒介。每種媒介的發明都提出了新問題,也帶來了新經驗,因此開拓了新生活??梢哉f,文明早期的每一種媒介發明都是偉大的創造,都為生活增加了前所未有的可能性,都有開天辟地的效果。比如,曾經讀到一篇有趣的文章介紹了至少數萬年前人類就發明了繩索,這個偉大發明的重要性甚至超過斧頭和車輪。除了物質性的發明,在人際關系方面的發明對于生存同樣至關重要。通常認為,群體的合作是人類最重要的生存條件,關于群體作為人類初始條件的理論論證可以追溯到荀子和普羅塔哥拉(2),很可能還有更早的反思。群體合作固然于生存最為要緊,卻不是人類首次遭遇的新問題,原始人以及許多種類的動物的生活里早就存在密切合作,這個事實甚至令人想象到集體性也是一種先驗基因。雖然合作是人類生存的原始基礎,卻不是發動意識革命的第一原因。合作行為曾經持續了百萬年而沒有導致革命性的改變,因此,真正導致意識革命的契機必定是一種介入性的奇跡,即切入到人與自然的直接關系中的某種“中間性”的革命性的媒介,它所開創的新經驗足以重新定義人與自然的關系,從而開啟意識的新問題。

最古老的革命性媒介可能是也應該是工具。關于工具的科學和考古學研究已經很多,無須多論,其中特別重要的哲學意義是,工具使人類得以主動支配某些因果過程而把主觀性加于自然過程,好似參與了自然運作(古人的說法是“與天地參”),因而使得人類的存在開始具有了主動性。不過,主動性與人得以自立的主體性之間尚有遠途。工具建立的對因果關系的自覺意識肯定是意識革命的一個必要條件,卻不是充分條件。不少動物也使用工具(切不可五十步笑百步地認為動物的工具比原始人的工具粗糙得多),也有因果意識,甚至有藝術觀點,卻并未導致意識革命——當然,科學家可能會告訴我們,這是因為動物的大腦功能不夠強大??墒牵词褂凶銐蚰X力的原始人也不可能僅僅通過因果意識而產生意識革命,就是說,因果意識是必要條件卻不是充分條件。事實上原始人使用工具只是大大改善了生存境況,卻在很長時間里(百萬年或數十萬年)并沒有產生意識革命。我猜想其中一個原因是,因果意識只是一種單項能力,不足以開拓全面立體化的思想空間,尤其不足以形成懷疑和爭議的反思能力。即使在人類的成熟思想中,因果意識也只能解釋一部分思想問題。因果關系不足以解釋邏輯分析和推論,也無法解釋關于價值、情感、愿望和想象力的問題,更無法解釋自由意志。可見,因果意識只是發達的動物心智,尚未革命性地升級為具有懷疑、邏輯分析和反思能力的自由心智。

如果工具意味著原始人類通過把握因果關系而在“生的問題”上獲得一種主動性,那么,早期人類意識對“死的問題”的創造性解決也意味著另一種自覺性。死是僅次于生的重大事實,卻似乎提出了更為震撼的問題:生乃是化無為有,雖無法解釋,但生本身是好事,就不用追究了,可是,死把有變成了無,這就太震撼了。當有靈性的存在失去了靈性的跡象,這是難以接受的,靈魂哪里去了,更是不可理解。人類不可能不去思考這個驚心動魄的問題,因此,死的問題也很可能直接觸動了人類的自覺意識(有跡象表明,少數動物,例如大象,已經有了關于死的悲愴意識)。德布雷相信人類文明可能就始于以圖像去象征性地解決死的問題,因為考古發現人類最早的圖像幾乎都是生者與死者、人與神之間的媒介,既是一種交流,更是一種挽留。早期墓葬里的圖像表明,人類試圖拒絕生命的終結,試圖通過永遠在場的圖像而留住消失的生命。圖像召喚靈魂,從而使生命繼續在場,因此,早期人類創造的圖像不是藝術,而是神奇的方法,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生存手段”,就像打獵的工具一樣有用。由于死像太陽一樣“無法直視”,關于死亡的思考就蘊含著“從可見到不可見,從短暫到永恒”(3)的意識突破。于是,對死的思考使生的事實超越了自然性而具有了精神性。也許需要說明,這個理解與孔子“未知生焉知死”的見識并不沖突。孔子絕不否認死的問題的精神性(儒家自來極其重視死的事情),孔子命題的直接意思是:如果不理解生的意義,就無法理解死的意義。其深層含義則是:如果生沒有精神意義,那么死也沒有精神意義。其實,在人類的存在具有精神性之前,生死都輕如鴻毛。

工具和圖像無疑都是意識革命的助力因素,但恐怕都尚未觸及意識革命的臨界條件,都不是實現意識革命的那個點鐵成金的因素或臨界點。追求生命不朽之圖像顯示了不可見的或不在場的世界,這一點對于精神世界非常重要,但就歷史證據來看,圖像的出現晚于工具和語言,因此,人類的意識革命應該早于圖像,而圖像只是進一步增強了意識革命,尤其是增強了生命的精神性。至于工具,如前所論,工具的專用性及其所揭示的特定固化的因果關系也不足以建構完整的精神世界,尤其是因果關系缺乏超越自然需求的精神性或思想性,因此不足以形成自由意志和人文價值??梢哉f,工具擴大了生存空間,提高了生存效率,卻仍然不足以使人類的存在超越生存(survival)的概念而變成具有精神意義的生活(life)。

人類的意識革命最有可能發源于語言的發明,這是一個很普遍的共識,大多數歷史學家和科學家以及幾乎所有語言學家都相信這個推斷。語言不僅能夠表達實在世界,而且本身就構造了一個非實在的世界,一個有著自身結構和運作規則的新世界,于是,語言世界既是存在又是表達,一身兼備存在和表達的世界可謂最大的奇跡,顯然,語言的“創世”能力絕非其他任何媒介所能望其項背。不過,僅僅肯定語言為意識之本,這只是一個籠統模糊的判斷,雖廣受承認而平平無奇。真正具有挑戰性的問題是,我們需要解釋語言何以導致了意識革命,更明確地說,語言里的什么因素或何種功能構成了意識革命的臨界條件。語言本身是個長期演化的事實,似乎長達數十萬年,并非一時之功,于是,關于語言自身的歷史性,也需要追問到底是何種創舉使語言成為語言,更具體地說,是何種奇跡使傳遞信息的信號轉變為生產思想的語言,即動物信號系統如何得以轉變為人類語言,這是語言隱藏于自身深處的秘密。究竟是哪一種語言功能啟動了意識革命,這正是尚不清楚而需要想象和分析的問題。

那么,何種語言行為最有可能最先發動了意識革命?赫拉利提出一個有趣的想象,他認為導致認知革命的語言活動主要有兩種:閑話(中文版翻譯為“八卦”)和虛構。這個過于有趣的論斷實有不小的疑問,需要略加討論。據說原始人通過背后互相說壞話而得知誰是騙子誰是朋友,就像現代人一樣喜歡“嚼舌根”和各種“爆料”,結果,話越多意識越發達。(4)這個推想恐怕是一種“現代化”甚至后現代的臆想。雖然我們不知道原始人說了些什么,但幾乎可以肯定,吃飽沒事干而嚼舌根,對私密生活的爆料津津樂道,顯然不太可能是艱苦卓絕的原始生活的興趣點和重要場面。且不說原始人的生存壓力遠大于閑言碎語的樂趣,原始集體生活的公開性也遠遠超過私密性,原始人不可能有太多值得爆料的私密故事。即便在權力競爭上,原始人也更多通過直接暴力威懾去建立權力,或用以暴力作保的理性策略去獲得權力,比如通過以德服人、以公服人的“陽謀”去建立威信,而不像后世經常訴諸缺德的陰謀,因為在一個社會的規模變得足夠大而形成不可測的復雜性之前,陽謀比起陰謀更有力量(韓非對此有過著名論述(5))。總之,從生存需要出發,人類的早期語言必定是一個人人可以放心能夠信任的信用系統,否則毫無社會價值。簡單地說,如果早期語言不等于真話和諾言,恐怕難以發展為真正的語言。在能夠立字為據之前,語言(口語)就是真理的證詞,無論是事實的證詞還是無悔的諾言。當語言只有語音,說話就要算數,否則語言完全無助于交流與合作,反過來說,假如早期語言就已經陷于謊言和閑話,就不可能發展出其他任何信用系統。在人類早期的公共空間里,語言是最早的信用系統,是共同生活的保證。假如早期語言不可信,文明恐怕就難以發展,甚至難以存在。說話不算數,或造謠欺騙,諸如此類的現象應該是文明高度發展之后的事情。

另外,語言的虛構功能對于人類思想的形成無疑極其重要,在這一點上,赫拉利的看法大概是可信的。正如赫拉利指出的,語言的虛構功能使人得以創造各種原本不存在的文明形式,包括信仰、制度和貨幣等等。假定這個推想為真,那么就需要追問一個更為基本的問題:語言的虛構功能何以可能?顯然,虛構屬于相當成熟的語言功能,并非語言的初始能力。因此,就順序而言,虛構能力應該是意識革命的后果,而不是原因;就邏輯條件而言,哪怕是最簡單的虛構,也必須以人類已經發展出關于可能性的意識為前提,否則無虛可構,就是說,只有當人類意識到超出現實性的可能性,即超出所見之“實”的不可見之“虛”,意識才具備進行虛構的條件。既然可能性意識是虛構能力的邏輯前提,意識革命就并非始于虛構,而始于可能性意識的發生??梢姡摌嬕彩且庾R革命之后的故事。

這里進入了關鍵的問題:人類究竟是如何意識到可能性的?以何種方式開啟了可能性的意識?或者說,可能性并非實在事物,也不可能在經驗中被給與(given),那么,可能性是如何被創造出來的?人類為什么能夠在現實性之外創造出可能性?要理解這個問題就必須“考古地”想象語言的初始狀態——語言的初始狀態消失了,沒有物質遺留,無法真正地進行考古,但可以邏輯地進行最合理的回溯,而邏輯上最合理的事情大概率就是真實的事情。

按照科學觀點,許多動物也有某種相當于語言前身的信號系統。這意味著,在形成語言之前,原始人類一定早就擁有了信號系統,至少包含指稱和指令的功能,比如,x指稱“猛獸”,y指令“快跑”之類。信號系統只有“a代表b”的語法,也就相應地只有一種邏輯關系:a是b。因此,信號系統只能表達實然性或必然性,而無法表達虛擬性或可能性。缺乏可能性的意識空間是一維的而不是多維的,如此單調的意識空間不足以形成思想空間。這意味著,在開啟可能性的意識之前,或者說,在形成多維意識的分叉路徑之前,信號系統不可能按照信號自身的邏輯直接發展成為語言,必須有某種突變。在此,我們要尋找的就是信號轉變為語言的臨界點,它必定是能夠開啟思想的無限性或多維度的第一個概念,于是,這個革命性的概念本身就必須蘊含著無限可能性,并且必定指向超越“a是b”結構的前所未有的邏輯關系。

如何在現時的語言結構中去發現意識的歷史線索,這是個問題。對此,我希望采取一種“邏輯考古學”的方法(這個概念可以理解為向??碌摹爸R考古學”致敬),去理解思想的時間性“過程”如何固化為語言的空間性“結構”,相當于一個連續過程映射為邏輯結構。由于我們不可能超越語言的界限去思想,因此可以把語言看作思想的基因庫,語言的基因序列就相當于意識演化的歷史刻度,由此可以顯示語言的何種功能是邏輯在先的。事實上,作為意識演化的活遺產,語言的基因序列保存著意識演化過程中被結構化的歷史性,特別是,意識的演化過程被固化地刻畫在語言的邏輯結構中,因此,我們可以通過語言的邏輯結構去分析意識的歷史性。為什么是語言的邏輯結構而不是語法?理由是,邏輯結構是語言所隱含的不變結構,也可以說是語言的思想語法,而語言的語法只是思想語法的特殊表達或個性化表達,屬于特殊文化,語法沒有必然性,而邏輯是必然普遍的。邏輯與語法的層次不同,邏輯是語言的思想結構,它解釋了思想之所以成為思想的必然性,而語法是語言的文學結構,它解釋的是思想表達方式的豐富性。

在語言中最重要的“意識古跡”是,語言邏輯結構的函數關系表達了思想運作的約束條件,而思想的約束條件又意味著意識演化的歷史順序。比如說,在人類能夠說出“如果…那么…”的邏輯蘊含關系(或與之等價的任何語法表達)之前,絕不可能進行推理,至多能夠進行聯想(邏輯和),也不可能把特定有效的因果意識轉化為普遍有效的理由意識。就這個例子而言,可以“考古地”推論,在語言的邏輯功能里,∧應該歷史地先于→。接下來我們將發現邏輯關系里更有趣的歷史性??傊绻祟惖某跏家庾R沒有經過語言的思維化革命,信號就不可能演變為語言,人類意識就仍然只是心理現象而不可能發展成為思想和精神。因此,我們將在語言結構中“考古地”發現思想是如何成為可能的:什么是思想的發生條件?什么是思想的第一個概念?或者,什么是最早的思想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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