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帕索斯
死于一個數字
孔老夫子說:“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這里,“群”指團結群眾,與人和諧,“黨”則是個貶義詞。所謂黨同伐異,結黨營私,黨惡佑奸,朋黨之爭,都表示將少數一群人的利益或觀念置于大眾和公民之上。中國老祖宗看重的,從來就是“天下”,全體人,文化能覆蓋的所有地方和所有人。這是傳統中國的開闊境界,視角高越的人類關懷。
希帕索斯(Hiappasus,生卒年月不詳,活躍期在公元前470年左右)若能理解傳統中國的思想境界,在加入畢達哥拉斯學派時或許會有所保留,也就能保全性命,免除殺身之禍?但歷史沒法假設。
他那樣熱衷于探索真相和智慧,精神獨立又思想自由,認同赫拉克利特的“火是萬物的本原”,他跟畢達哥拉斯學派的精神底色并不契合。
畢達哥拉斯學派是個什么樣的存在?
畢達哥拉斯是哲學家、數學家,更是導師和“教主”。他在意大利半島南部定居后建立的這個學派,有學術之名,也有宗教色彩,還有秘密組織的形式。
沒有人能否認畢達哥拉斯學派的歷史功績,他們作為“合理而牢固地聯系在一起的一般觀念體”,對數學這門學科的影響也相當深遠,“以一種有計劃的方式在整個世紀發生影響”。正是受其影響,希臘數學長期偏重于幾何,以至于所有的代數問題,包括最簡單的一次方程,都要用幾何方式求解。數學界的這種格局和模式,直到丟番圖(Diophantus,約246—約330,代數學的創始人之一)出現才得以扭轉,那已經是800年后的事了。
而且,畢達哥拉斯學派支持女性從事科學研究,一開始就有女信徒,畢達哥拉斯的妻子是當時有影響力的數學家。單這一點,就勝于同時代的孔子和釋迦牟尼。
但是,相較于科研團體,封閉的畢達哥拉斯學派更像是社會團體和宗教神秘組織。他們內部有嚴密的組織和紀律、很多秘密儀式和苛嚴戒律,甚至充斥詭異的氣氛。這多少有點兒像中國的墨家。
加入組織的新人要宣誓效忠,永不加入其他團體,永不向外界透露任何內部秘密和學術成果,否則會被處死。新入伙的沒資格見到“教主”,先被畢老師關在門外“聽課”一段時間,通過組織考驗和考核,才能登堂入室拜見“教主”。
在這個嚴重“自閉”的團體內部,所有人禁欲、苦行,保持整齊劃一的生活方式。有些離奇的禁忌,我們現在已經很難理解。比如不吃肉、動物內臟和豆子(因為豆子形似睪丸,會引人想入非非、誤入歧途),不能用刀撥火,面包不能掰開吃,得啃著吃。
教派內的所有財產公有,科學發明也公有——所謂公有,現在看起來,就是歸在畢達哥拉斯一人名下。學派取得了不少成績,第一對親和數220和284、cosmos(宇宙)這么重要的詞、現在運用過濫的“黃金分割”,這些很大概率是“集體智慧的結晶”,哲學史家勞特利奇(Routledge)甚至懷疑畢達哥拉斯本人毫無數學創見,連“畢達哥拉斯定律”都應該是“畢達哥拉斯學派定理”。
但在現實中,畢達哥拉斯學派往往“簡稱”為畢達哥拉斯,包括學派取得的成果。正如我們不知道《呂氏春秋》各篇的作者,只能記住書名上的那個人——呂不韋。一切榮耀都歸于他。
毫不奇怪,學派里的一切都帶著畢教主的個人色彩。而世上有這樣一種人類基因:秉性頑強、堅定、自信、聰明、富有感染力,但恰恰因為太堅定自信,以至于狹隘、僵化、絕不通融,容不下異己;又因為有感染力和領導力,所以善于拉幫結派、黨同伐異,容易成為一群狂熱之徒的精神導師或事實上的領袖。
具有這種基因的人,在政治領域可以是獨裁者,如希特勒;在宗教界是血腥殘酷的革命者,如加爾文;在學術圈則可能是學閥和學霸。
畢達哥拉斯恰好是這樣的人。
我從不假裝自己喜歡他,就因為他那么完全地屬于組織,這個組織又那么嚴密。太過嚴密的組織必然扭曲人性。在畢達哥拉斯心里,在畢達哥拉斯學派內部,最高原則從來不是人性,也不是真理,而是畢教主認可的價值,美其名曰“理性”。
他認定人類區別于其他動物,不在于智力和熱情,而在于理性。所以他強調人在日常生活、感情表達方面都應該節制。然而,做自己感情的奴隸,比做暴君的奴仆更不幸。任何草率的行為、沖動的言辭,都被他稱為“卑劣”,他說“憤怒總是以愚蠢開始,以后悔告終”“不能制約自己的人,不能稱之為自由的人”。我猜度他的自律和節制應該讓人生敬甚至生畏。
但一個人有多自律和節制,往往就有多執拗和冥頑不化。人固然需要自律,但自律太過也有隱患。畢竟能貫徹“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原則的人可謂鳳毛麟角,于是,如果一個人為了遵守理念對自己都這么狠,就很難預計他對別人會多狠。

無理數是有理數之間的“坑”
事實證明,畢達哥拉斯能狠到取人性命不眨眼的程度。
當畢達哥拉斯學派說“萬物皆數”時,他們所謂的“數”是整數,或者整數之比(分數),在他們看來,數美麗和諧、精確可控。宇宙依據數字而構建,也美麗和諧、精確可控。
據亞里士多德說,畢達哥拉斯本人已經意識到,邊長為1的等腰直角三角形,斜邊的長度是一個神秘的、無限的非整數——。因為這個數將動搖整個數學的根基,它變成了學派內的最高機密和最大忌諱。
希帕索斯卻發現了這個秘密,他大為驚奇,開始熱情地思考和討論它,還妄想將它鑲入數學體系中,為此不惜拆裝畢老師已經“建成”的數學大廈的整體結構。
就是這一點,碰了畢老師的底線。數學大廈豈容你想拆就拆,拆散了組裝不起來怎么辦?你讓一幫以數為信仰的人,到哪里再去尋找靈魂的圣殿和精神的避風港?總之,這是一個致命的數字。它的存在毫無道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它不存在。
數字無法消滅,就只能消滅知道這個數字的人。希帕索斯在探索真相的道路上走得太遠,既不肯閉目塞聽不思考這個數,又不肯裝聾作啞假裝沒有這個數。既然他不肯停止思考,自然只能讓他滅亡。
關于希帕索斯的死有不同的說法:有的說他風聞學派下達了追殺令,倉皇登船而逃,遭遇海難身亡;也有的說他在出逃路上被學派教徒抓獲,直接扔進了大海。不管怎么說,他都是因為而喪生大海。
從現有資料來看,因無理數而死的人很可能還不只希帕索斯一個。古希臘數學家普羅科拉斯在給歐幾里得《幾何原本》作注時寫道:“據說,首先泄露無理數秘密的人全部都喪了命,因為對所有不能表達的和不定型的東西,都要嚴守秘密,凡是揭露和過問的人,必會遭到毀滅,并萬世都被永恒的波濤吞噬。”
重點是那個“都”字。死于一個數字的人并不只希帕索斯一人,他只是留下了名字而已。
所幸,“數字無法消滅,就只能消滅知道這個數字的人”這句話,也能反過來說,發現無理數的人可以“都”被殺戮,但無理數永遠沒法被消滅,總會不斷被重新發現。
無理數的發現,連同芝諾悖論,終于引發了人類科學史上的第一次數學危機。
多介紹一句芝諾,他提出了關于運動的四大悖論,其中最有名的是“阿基利斯追不上烏龜”和“飛矢不動”。而芝諾和老師巴門尼德都曾經是畢達哥拉斯學派的信徒,真是“禍起蕭墻”。
無理數危機爆發后,不斷有數學家嘗試化解,據歐幾里得《幾何原本》第五篇記載,公元前370年的歐多克斯提出迂回曲折或者說自欺欺人的解決方式:無理數被允許在幾何中使用,但在代數中卻是不合邏輯和非法的。也就是說,無理數只是一種量度中的符號,而不是真正的數。
如此強行剝離數和量的鴕鳥手法,或許可以暫時安慰數學家們受傷的心,但并沒有真正解決問題。隨著新的無理數(如圓周率)被不斷發現,擁護無理數存在的人越來越多,無理數也變成了一個必須直面和解決的問題。
直到1872年,德國數學家戴德金用“有理數的分割”來定義無理數,并建立起實數理論,無理數在數學世界才算被“扶正”,獲得了合法地位。無理數引發的第一次數學危機,持續了兩千多年后,至此圓滿化解。
希帕索斯們的靈魂,若還漂浮在地中海的水面上,此時不知是微笑還是傷感。或許他最痛的徹悟,是每一個自由求知的靈魂,都需要保有完整和獨立的自我,一定要慎入各種派別,越嚴密的派別越要警惕,因為嚴密必然只是組織的成功,也必然以犧牲個體和個性為代價。
只有菠蘿派和香芋派可以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