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分(10)
- 死于羅馬(戰(zhàn)后三部曲之三)
- (德)沃爾夫?qū)た伺?/a>
- 3602字
- 2024-03-27 18:01:14
他逃出了賓館。他逃離了視線中的市民們,逃離了視線中的神父,逃離了隱蔽不可見的密探的目光。沒什么可恥的,這不是懦弱;這是一次戰(zhàn)術(shù)上的自行撤退。如果猶太揚進入大廳,如果猶太揚讓別人給認了出來,這些市民會跳起來,圍著他歡呼,但是這個場景更適合出現(xiàn)在某個夜晚舉行的英雄表彰會上,那時候他們會把他攏入市儈們的網(wǎng)。在某扇亮著燈光的窗戶后面,埃娃可能在等——她是一位英雄母親,如果她在恥辱的五月[51]就命歸黃泉的話。但是她還活著;猶太揚可以想象自己和她坐在一個德國式的房間里,他去上班,做普法拉特會為他找的工作,上完普法拉特給他找到的班后,他們兩個可以一起吃煎鵝肉,喝萊茵河地區(qū)的酒,連襟普法拉特介紹的工作肯定可以掙不少錢,元首生日和十一月九日[52],埃娃都會在衣服上別上元首送給她的金色納粹十字胸針——如果她的胸針還沒有被偷的話,占領(lǐng)軍的士兵都是掠奪有價值和有紀念意義物品的獵人,這點猶太揚并不陌生——當收音機里播放著新聞時,當豪斯[53]發(fā)表講話時,當阿登納[54]發(fā)表演講時,當相鄰公寓的美國黑人歌曲聲硬邦邦地擠進他們的公寓時,她會怔怔地望著猶太揚,會怔怔地盯著他想:你還活著你還活著你還活著。他會活著,想著沙漠,想著可以由此出發(fā)征服德國的沙漠。走在漫無目標的路上,他隨便挑了一家小飯館走了進去,一進小飯館就能聞到油味、面粉味和海腥味。他走到了自選餐那里,他覺得自己可以吞下所有的東西,一種瘋狂的饑餓感折磨著他。那邊有肥厚的白豆子,一道德國菜,一道德國學(xué)校和家庭常給孩子做的菜,他示意要那道菜,但豆子是冷的,這不是德國菜。豆子被油浸得滑溜溜的,被醋泡得酸勁十足,還帶著魚味,這是因為他把盤子里油膩的魚肉錯當成了肉。無論如何,他還是把所有的食物都硬吞了下去,接著又把意粉——這次是純粹的意大利面條——全都塞進了嘴里。溫軟油膩的西紅柿醬掛在他的嘴邊,像是一個拉丁之吻,因為沒人給他餐刀切面條,所以還有面條掛在他嘴巴下方,然后他像一頭母牛吃長草一樣把面條給吸了上去,最后他又用半升基安蒂酒把自己洗了個干凈,讓自己又重新做回了人類。至少他自以為如此。這個人穿過蜿蜒的小巷,來到了圣西爾維斯特廣場。他看到前方電話公司的招牌閃爍著。電話公司的出現(xiàn)對他來說正當其時。他進了電話公司,里面是一間間電話亭,但是他不知道怎么用。他把普法拉特賓館的名字寫了下來,交給電話公司柜臺里的職員。這名職員在電話簿上找到了賓館的電話,賣給他一個電話幣。他走進一間電話亭,在撥號盤上撥打號碼,聽到“喂”的一聲之后,他對著話筒用德語要求跟普法拉特通話,接著他耳朵里聽到咔嚓聲、沙沙聲、走路聲。現(xiàn)在普法拉特走了過來,他接過電話,打著標準的官腔,用自負的腔調(diào)回答道:“這里是大市長普法拉特,哪位?”猶太揚很想直接沖他叫“你個屁眼”,或者用他自己的頭銜壓壓他,比如他的軍銜或是黨部頭銜,或是他現(xiàn)在這個輕浮的充滿東方風情的頭銜,或者他也可以自稱高級太監(jiān)、后宮種馬、沙漠恐怖,又或者用尖細的聲音說“這里是高特力”,但這樣一來,他就會變得很小,變成那個小高特力,連電話機都夠不到,所以他就只是簡單地說“猶太揚”,不過他在說自己名字的時候,用的語調(diào)足夠把權(quán)力、暴力與死亡一起通過電話線傳遞過去。普法拉特趕緊清清嗓子,大市長對著自己的連襟清嗓子是為了克服自己些許的震驚和恐懼,聽到受人喜愛的、令人害怕的死人的聲音,聽到這個讓家族感到驕傲或是害怕——到底是驕傲還是害怕要視情況而定——的人的聲音,他還是生出了一絲震驚與恐懼,他需要一點時間重拾勇氣,現(xiàn)在憑著這點勇氣他才敢于跟猶太揚對話。他緊張地說:“你在哪兒,我們已經(jīng)在這兒等你了。”猶太揚傲慢地表示,他事太多,沒有時間,他要求他們換一天到他的賓館來,到維內(nèi)托大街上他的那座奢華宮殿來找他,他們理應(yīng)看到被所有的光環(huán)籠罩著的猶太揚。他把自己的假名告訴了普法拉特,這是他的化名、他護照上的名字——狹小的電話亭的墻上用意大利語寫著亂七八糟的東西——哪兒的小亭子不是這樣,猶太揚在想,現(xiàn)在德國廁所里是不是又寫上了“覺醒”。他命令他“重復(fù)一下這個名字”,大市長弗里德里希·威廉·普法拉特順從地重復(fù)了這個化名,重復(fù)了官方證件上的假話——他再也不敢端著恩人的架勢面對猶太揚,他會老老實實地在猶太揚面前立正站直。猶太揚從那家受德國人青睞的賓館的悄悄撤退,不是一次逃跑,而是高明戰(zhàn)術(shù)的一次卓越運用。
于是,這個人覺得自己又重新占領(lǐng)了上風,又一次掌握了自己的命運。一位勝利者離開了電話公司。他想要穿過圣西爾維斯特廣場,他想要征服羅馬,可是有什么發(fā)出噼啪的響聲,發(fā)出爆裂的聲音,像是戰(zhàn)爭和戰(zhàn)場發(fā)出的聲響,有東西重重地砸到了地上斷裂開來,驚恐的叫聲變得越來越響,然后是死亡的尖叫。一座新建筑倒塌了,是因為建筑的地基算錯了,灰塵籠罩下,被壓彎的承重支柱還豎立著,人們像無頭蒼蠅一樣從他身邊跑過,猶太揚命令道:“把路封死,待著別動,把路封死。”他想要在造成死亡的事故現(xiàn)場維持紀律,可是沒有人聽他用德語發(fā)出的叫喊聲,沒有人聽得懂他說什么。隨后警報聲、鐘聲響了起來,警察來了,還有救護車和消防車,從廣場的教堂那邊還過來了一位神父。他的身影到處都是,猶太揚反應(yīng)過來,他在這兒是個外人,是個累贅,他擋住了別人的路,說得再好聽點,他是沒人在意的那一個。他走到路邊,從人群中鉆了出去,然后他想起他在學(xué)校、在他所痛恨的那所高中曾學(xué)過,羅馬人相信兆頭,這件事是個壞兆頭。一個女人尖聲哭泣著。她的家人被埋在了下面嗎?被猶太揚送上黃泉路的犧牲者,從來沒有哀號痛哭過。很奇怪,他從沒聽過那些人的哀號。
結(jié)果他偏離了方向,走進了科爾索大街,一條塞滿了車與人的長長的如腸子一般的大道。車與人像細菌、像蛆,像是在新陳代謝和消化的作用下穿過城市的大腸小腸。車流把猶太揚沖到了右邊,沖到了朝著人民廣場的方向,不過他察覺到路走錯了,所以他轉(zhuǎn)身頂著人流往回走,盡管不斷地遭到推搡和沖撞,他終究還是成功地調(diào)整了方向。他回望來處,看見了燈火輝煌、被聚光燈照亮的白色與金色的建筑,現(xiàn)在他知道自己到哪兒了,他曾經(jīng)乘車來此并登臨此處,他的車隊前有護衛(wèi)車開道,兩邊有武裝摩托車陪同,車隊后面的車輛中,還載著德國與意大利政要以及黨部和國防軍集團軍的高官。他前進,他后退,他迷失了方向和時間,現(xiàn)在變成過往,但是他的視線盯準目標——那大理石的臺階、那些巨型的石質(zhì)建筑,包括威尼斯廣場上白色的陣亡戰(zhàn)士紀念碑和維托里奧·埃馬努埃萊二世設(shè)立的國家紀念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猶太揚搞混了,他誤以為那就是卡比托利歐山,還誤以為那就是墨索里尼的建筑,是領(lǐng)袖為了緬懷歷史,為了彰顯這一古代遺址而設(shè)立的紀念碑,它們是羅馬帝國再生的宣言,是一個閃耀著白色與金色光芒的宣言。他曾經(jīng)乘車來此并登臨此處。他急步走上臺階。在這兒右邊是領(lǐng)袖的行宮。沒有看守嗎?沒有看守。泛黃的骯臟墻壁籠罩在黑夜的陰影下。沒有一扇窗戶被點亮。他曾乘車來此。昨日的訪客重來舊地。敲門,敲門——房主已命歸黃泉。繼承人對你一無所知——在街道上忙碌的人群中找找繼承人。是的,他曾經(jīng)和領(lǐng)袖一起踏上這座廣場,猶太揚曾與領(lǐng)袖同行,將元首敬獻的花冠放在了陣亡戰(zhàn)士紀念碑下。守衛(wèi)們還站在那里,雙腿分開、筆直僵硬地站立著。他們的站姿無可挑剔。可是猶太揚什么也感覺不到——沒有尊嚴,沒有驕傲,沒有哀悼,沒有感動。這就像是一名虔誠的教徒在教堂里完全沒有任何感覺一樣。他想要祈禱,可是上帝不在此處。他想雙膝跪地,可是他想:地板太涼太臟。他看到圣母,可是他想:這只不過是木頭和顏料,里面還生了蟲子。民眾沒有發(fā)出激昂的高呼。沒有萬歲的歡呼,也沒有歌聲響徹云霄。只有摩托車轟隆隆地經(jīng)過。沒有攝影師出現(xiàn)于此,用閃光燈為猶太揚洗禮。幾匹套在馬車里的疲倦的馬從圓形的廣場那里看向他。他是一個幽靈嗎?他迅速地從大理石的臺階上走了上去。現(xiàn)在他背對著雄偉的紀念堂,那座他誤以為是墨索里尼建造的紀念堂,背對著紀念堂前的大理石石柱——白色建筑的富麗堂皇讓他想起蘇菲克糕點店櫥窗里的蛋糕,一塊小高特力一直垂涎欲滴但是從來沒有得到過的蛋糕——他面對著的是國王騎坐的馬的黑臀,猶太揚不知道騎在馬上的是哪位國王,他也無所謂,反正他也不喜歡意大利的國王。因為受“一戰(zhàn)”諷刺畫的誤導(dǎo),他從幼兒園起就想象著意大利國王們都手持著雨傘而非寶劍,一旦像現(xiàn)在這樣身臨此地——不管是作為猶太揚還是小高特力,他感受到的是偉大。他想到了領(lǐng)袖墨索里尼,是領(lǐng)袖建起了所有這一切,但他受到了他人的侮辱。他感受著歷史的偉大,人們?yōu)闅v史的偉大建造紀念碑,而在偉大的背后,一切終究是敬獻給了死亡。在猶太揚的周圍,燈光漸次點亮。羅馬燈火輝煌。但是羅馬在他的眼中是一座死亡之城,將其趕出歷史舞臺的時候已經(jīng)到來,領(lǐng)袖遭到了侮辱,歷史已經(jīng)離開羅馬,與歷史一起離開羅馬的還有自負自傲的死亡。如今人們在此生活,敢于活得如此簡單,只為自己的買賣而活,只為自己的開心而活——還有什么比這個更糟糕的?猶太揚看著這座城市,在他眼中,它已徹底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