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藍藍的天，藍藍的水，白白的云朵。

一個美麗的秋日里，在浩瀚無際的太平洋上，一艘名為“灰鯊號”的海輪在航行。它是從北美洲的西海岸駛向亞洲東海岸的遠洋客輪。“灰鯊號”上的乘客有世界好多國家不同膚色的人，他們漂洋過海，有的探親訪友，有的出外謀生求發展。

在這許多人中，有一對年輕的中國夫婦。丈夫的名字叫張少陽，妻子叫李思華，夫妻二人長期僑居國外，雖然生活充實富足，但他們常常思念祖國，懷念家鄉的父母親友。

如今，李思華懷了小寶寶，近期就要分娩了。夫妻二人都想讓寶寶在自己的祖國出世。于是，兩人滿懷著即將為人父母的喜悅，乘坐“灰鯊號”，專程趕往中國的東方明珠市，因為寶寶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在那里居住。

“灰鯊號”一路沖波逐浪，在海上航行了數日。這天，駛進了太平洋的中心海域。雖然已是初秋季節，但仍驕陽似火，天氣格外潮濕悶熱。

傍晚，乘客們陸續來到甲板上賞海、納涼、聊天。此時太陽將落未逝，懸掛在西邊天際，已失去了白天灼人的光芒，就像一枚紅膩膩的碩大無比的咸鴨蛋黃。

二

海風微微吹拂，海水輕輕蕩漾，風平浪靜的大海是那么美好而迷人。

張少陽、李思華憑欄遠眺，突然李思華向水天相連、云霞燦爛的遠方一指，驚訝地叫起來，說：“你瞧，那兒有座城市，多像東方明珠市呀！”張少陽想也沒想，就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急切地說：“在哪兒？在哪兒？我怎么沒看見？”李思華“咯咯”地笑著說：“你沒看見？那就是沒有唄！今天又不是愚人節，你就當真信啦？”

張少陽這才知道上了當。他笑著，抱住李思華的雙肩說：“你真壞，我還以為出現了海市蜃樓呢！”兩人正說笑著，李思華一低頭，看見自己脖子上掛著的那只小玉虎，潔白晶瑩，玲瓏剔透，十分可愛。她不由得用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大肚子，說：“我屬虎，孩子也屬虎，虎媽媽生個虎孩子，等咱們的寶寶出世后，就叫他‘虎子’吧！”張少陽笑著，說：“‘虎子’只能當小名，大名叫‘虎子’總是不雅。你看這大海多美，依我說，咱們干脆給寶寶取個與海有關的名字吧！”李思華說：“這個主意不錯，那叫什么呢？我看就叫‘海波’吧！你看這汪洋大海，水波涌動的氣勢多壯觀呀！”張少陽說：“叫‘海濤’也挺好，你聽這濤聲陣陣，多悅耳動聽！”

“叫‘海燕’也不錯。”有個姑娘含笑說。說話的原來是一位身材苗條、眉清目秀、十分漂亮的中國姑娘。這位姑娘叫彩云，是美洲一所著名大學理學院的碩士畢業生。只見她身穿白色連衣裙，頭束天藍色發帶，白皙的頸項上搭著一條淡藍色的紗巾。恰有一陣海風吹過，她沐風而立，長發飛揚，衣袂飄動，更顯出一副風華正茂的模樣。在船上她和李思華鄰鋪，數日以來，彼此已經相當熟悉，也非常能談得來。這時，彩云伸手指著正在天空中翱翔的海燕，說：“你們瞧，這海燕飛翔的樣子，多么矯健啊！”

“要我說給孩子起個‘商海’的名字最好，最有意義。”一個聲音插進來。大家看時，只見說話的人個子不高，微胖，留著一抹短黑的胡須。他頭戴一頂牙白色麻綢寬邊涼禮帽，身穿一套牙白色上等絲綢衣褲，右手搖著一把制作精美的象牙折扇，左手握著一根十分考究的黑梨木手杖。在手杖的彎扶處，特別醒目地鑲著一枚色彩艷麗、晶瑩飽滿的祖母綠寶石。這人傲然用手杖向茫茫大海一指，說：“這大海如商海，起伏跌宕，一波壓過一波，一浪勝似一浪，如物流奔涌，像財源滾動。如果取這個吉祥的名字，孩子長大后經商，一定會步步為營，節節勝券。”

“為什么要經商？依我說叫‘儒海’更好！”一位身材瘦小白發白須的老者不滿地說，“孩子長大了，未必一定要經商，如果能以書海為伍，筆墨為戈，做學問，當教授，當科學家，或許會比做商人更好。”

那商人不屑一顧，看也沒看老者一眼。他轉過身去，吩咐站在他身后的隨從，說：“阿毛啊！去，拿兩支冰淇淋過來！”阿毛剛一轉身，他又在后面補充說：“一支奶油的，一支巧克力的！”阿毛答應著去了。商人這才笑瞇瞇地沖著老者說：“老人家，你大概不知道吧？一個好商人一筆生意下來掙的錢，也許比一個教授一輩子掙的錢都要多。”老者不以為然地說：“那又怎么樣？那又能說明什么？商人有幾個不是唯利是圖的！有錢就能說明你高尚？”商人說：“我也不知道什么叫‘高尚’，我只知道一日三餐，誰也不能少！孩子叫‘商海’，長大了，納金匯銀，給爹娘掙個金山回來，我就不相信當爹娘的不高興？”老者說：“孩子叫‘儒海’，長大后是個文曲星，著書立說，即便掙不來金山，做父母的也會十分欣慰。”

瞧著商人和老者爭辯得認真，彩云便做起了和事佬，笑著說：“算了，算了。兩位先生都別爭啦！咱們誰說的都不算，孩子叫什么名字，最有發言權的是孩子的媽媽。”“對，對，對！”商人笑嘻嘻地迎合道：“這位小姐說得有理，還是讓準媽媽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眾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李思華身上。李思華文雅白凈的面龐微微一紅，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呀，我可不敢對寶寶有什么奢望。我只想著，他一生能健健康康，順順當當，我就心滿意足了。至于他將來長大干什么，有沒有出息，我都不在乎！要我給他取名字，如果還以海為前提，我想人們都愛祝福親人、朋友一帆風順，那就讓寶寶叫‘一帆’吧！”“嗨，好名字！”商人贊不絕口地說，“好聽，順口，意義也非同凡響，非同凡響！”

彩云有些感動地說：“如果寶寶能聽懂這席話，他一定更加熱愛自己的媽媽了。您這話我聽著，簡直再熟悉不過了！我小的時候，我母親也常常這么對我說。我父母就我這么一個孩子，盡管我們家鄉的人比較守舊，可是，我的父母卻十分呵護我，關愛我，始終讓我在一個寬松自由的環境里成長。每當想起這些，我就感到特別幸福，也就更加敬愛自己的父母啦！”張少陽握住李思華的手，說：“我太太說出了我的心里話。‘一帆’的確是個不錯的名字！”“唉！”老者一聲嘆息，低聲自語：“可憐天下父母心！”

三

這時，阿毛送來了兩支冰淇淋。商人接在手里，畢恭畢敬地送到彩云面前一支。他滿臉堆笑地說：“小姐，您一定最愛吃巧克力的，請您賞光！”彩云略一遲疑，接過冰淇淋，一轉手送到李思華面前，微笑著說：“夫人，這東西既降溫又營養。我想，在場的所有人中只有您最需要。請您賞光！”

李思華一笑，毫不客氣地接在手里，說：“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不客氣了。”李思華除去冰淇淋的包裝，笑瞇瞇地嘬了一口冰淇淋，連聲稱贊：“好吃，好吃。”她沖彩云笑著說：“又甜，又涼，又解渴，謝謝你啦！”彩云笑著，連忙搖手說：“可別謝我，我是借花獻佛，你還是謝謝這位先生吧！”商人滿臉堆笑說：“不客氣，不客氣。應該的，應該的。”他說著一拍胸脯，又說：“得，今天我請客！”說罷，轉臉吩咐站在一旁垂手侍立的阿毛，說：“阿毛啊，去，再來幾支冰淇淋！”

阿毛一面點頭答應，說：“是，老爺！”一面又問，“不知老爺叫買幾支來？請老爺說個準數。”商人白了阿毛一眼，說：“蠢貨！你不識數呀！”商人環顧眾人，目光落在老者身上，略一猶豫說：“一人一支！有幾個人就買幾支！這還用問嗎？”阿毛躬身答應著，一溜小跑地去了。

商人一邊有滋有味地吃著冰淇淋，一邊又對老者說：“老先生，話不能那么說，什么叫唯利是圖？各位今天漂洋過海，有幾個不是為了謀生的？金錢就是財富！一個人如果連飯都吃不起，他能吃上冰淇淋嗎？如果連冰淇淋都吃不起，他又怎么能高尚得起來呢？”“哼！”老者一臉鄙夷，十分氣憤地說：“商人之說，商人之說！”彩云細眉微蹙，說：“要說財富嘛，嚴格說來，金錢是財富，智慧和知識也是財富。”

“還是這位姑娘說得對。”老者好像遇到了知音。他恢復了平靜，說話也稍微和氣了，但他還是堅持，說：“光有錢，沒有蒸汽機，這輪船能在大海里航行嗎？我們又怎么能站在這甲板上？哪里還談得上漂洋過海嘛！”商人卻毫不相讓地譏諷說：“老先生乘船大概沒花錢吧？那一定是船老板請你白吃、白睡、白坐船嘍！”“你……”老者漲紅了臉，哆嗦著嘴唇，被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時，沉默多時的張少陽出來圓場，說：“各行各業都很重要，關鍵是你的處世態度。沒有錢不行，沒有錢寸步難行。可是，沒有智慧和知識，就沒有人類的文明和進步；沒有智慧和知識，就沒有創造；沒有創造，人類或許永遠都要停留在茹毛飲血、刀耕火種的階段。錢本身就是一種智慧和知識的體現，是商品的貨幣化產物。錢多是好事，但有了錢只是吃、喝、玩、樂，甚至依仗有錢，財大氣粗，光做壞事，不做好事，那倒不如沒錢的好！”

正在一旁吃冰淇淋的李思華，馬上支持丈夫的意見，當即接話：“對，對，對！此話不錯，事情就應該兩面說！大家同行是緣分，應該同舟共濟……”她話沒落音，阿毛拿著一紙袋冰淇淋走了過來。阿毛送給商人一支，商人正好頭一支剛吃完，他把手中的冰淇淋棍順手扔進海里，接了過去。阿毛送一支給彩云，彩云接在手里。她眼睛看著冰淇淋，笑對阿毛說：“好，多謝啦！”商人獻媚地笑著，連連點頭，說：“賞光，賞光。小姐不必客氣！”阿毛送給李思華，李思華晃晃手中未吃完的冰淇淋，說：“謝謝！不要了，我這支還沒吃完呢！”阿毛賠著小心地看了一眼商人，畢恭畢敬地對李思華說：“夫人，您還是拿著吧！我是按人頭買的，您要不吃，一會兒就化啦！”李思華還在遲疑，彩云笑著說：“讓你拿著，你就拿著吧！權當剛才那支是替寶寶吃的，這一支是為你自己吃的。”商人馬上附和道：“對，對，對！小姐高見！無論大人小孩兒，人人有份，人人有份。”

李思華紅著臉，接過阿毛遞過來的冰淇淋，靦腆地對商人說：“不好意思，謝謝了，先生。”商人咧開嘴，“嘿嘿”一笑，說：“不客氣，不客氣！”阿毛送過李思華，又送了張少陽一支。他最后來到老者身旁，老者倒背著手正在眺望大海。阿毛卑恭地說：“老先生，這一支是您的，請您笑納。”老者回頭瞄了一眼阿毛，冷著臉，硬生生地說：“免了！我不好吃這東西！”阿毛不解老者不受嗟來之意，只當老者當真不愛吃冰淇淋。他彎了彎腰，懇切地說：“天熱，這東西涼甜解暑，很好吃的。老先生，您不妨嘗嘗吧！”

老者轉過身來，瞧見阿毛拿著冰淇淋不知所措的樣子。他略一沉吟，口吻和緩了許多，對阿毛說：“那好，這支冰淇淋算我轉送你了。你吃吧！”“我？”阿毛驚訝地抬起頭，迷茫地望著老者，說：“老先生，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老者一笑，說：“這有什么不明白的？這支冰淇淋是你的了，你快吃了吧！”說罷，又轉身面向大海。阿毛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流露出掩飾不住的笑容。他連連彎腰，沖老者的后背不住聲地說：“謝謝老先生，謝謝老先生！”

阿毛退身走到一邊，正要吃那支頗有誘惑力的冰淇淋，只見商人陰沉著臉，叫了一聲：“阿毛……”阿毛連忙拿著去掉包裝的冰淇淋，疾步送到商人面前，畢恭畢敬地說：“老爺，我為您剝好了，請您慢用！”商人把第二支還沒吃完的冰淇淋，一抬手拋進大海，接過了阿毛送上來的冰淇淋。他對著這第三只冰淇淋，咬了一口，品著滋味咽下去，嘴里噴著白氣，說：“呵，真好吃，真是咬一口甜掉牙喲！”眾人聞言，沉默不語。彩云和李思華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都感到冰淇淋像變了味兒似的，只覺咽也不好，吐也不是。

恰在這時，播音室里傳出播音員莊嚴沉重的聲音：“各位旅客請注意！各位旅客請注意！接氣象預報：今夜到明天，西太平洋中心海域將有臺風通過！請大家做好充分準備，請大家做好充分準備……”

四

聽說要來臺風，驀然間，甲板上變得鴉雀無聲。短暫的寂靜之后，甲板上掀起一片騷動和混亂。人們在驚慌、惆悵、議論、抱怨的同時，再舉目觀望，只見剛才還是天上彩云飛渡、海中紅霞逐流的美麗景色，不知什么時候，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眼前的海和天都變得灰暗而陰沉，甚至顯出了幾分蒼涼，幾分凄曠。人們的臉上失去了笑容，空氣立刻變得緊張起來。

特別是李思華。她臉色變得十分蒼白，神情格外緊張。她情緒激動，忐忑不安地帶著哭腔連聲說：“天哪！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真要刮起臺風，簡直太可怕了！這前水后浪的，到哪里去找個立足的地方？這可如何是好？”張少陽握起她的手，安慰地說：“親愛的，別害怕！總會有辦法的！”

這時候，有一個吃著大杏仁的白胖女人說：“我想，我們應該建議馬上靠岸！”一位中年男人，用五根手指梳理著頭發，說：“廢話！這是個最聰明，也是最愚蠢的建議！”有個青年男人說：“說得容易，那岸在你手里提著呢？”中年男人說：“這岸要是想靠就能靠，那臺風還有什么可怕的？這里一片汪洋，前不挨村，后不著店，到哪里靠岸去？”那白胖女人說：“這么說，咱們就坐著等死？只等著喂魚喂蝦去嗎？”張少陽微微一皺眉，說：“有臺風來，也未必一定要喂魚蝦呀。靠不上岸，能靠個小島也行！至少可以暫避一時！”彩云附和道：“對呀，避一時，是一時，要能先靠上個小島就好啦！”商人說：“我想，我們應該找船長要主意去！”眾人一致贊成商人的意見。于是，人們像潮水似的朝船艙涌去，轉眼間，甲板上只剩下老者。他望著煙波彌漫的大海，自言自語道：“少安勿躁。既來之，則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