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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分(11)

夜色已深,拉瓦托雷街一片死寂。市場上的攤子都已經撤了,一家家小吃店的卷簾門都放了下來。卷簾門大都是灰色的或是灰綠色的,這讓房子沿街的一面模糊不清,就仿佛被灰色或綠色的白內障弄瞎了的老花眼。在路邊胡同黑暗的角落里散落著簡樸的酒館,酒館的常客是住在這些居民樓中狹窄的、天花板很高的小房間中的居民。他們坐在長凳或板凳上,桌子上沒有桌布,只有被剩菜和歡笑聲浸染了的桌面。他們買半升紅酒或是白葡萄酒、甜的或是干的,誰想要吃東西就自己帶過來,吃的東西用紙包著,或是直接用鍋端了過來,隨意地鋪放在桌子上。外人很少能找到通往這樣的角落的路。可是齊格弗里德現在就坐在這樣的一家酒館外面的凳子上,凳子前白色的燈泡仿佛蒼白的人造月亮。有個男人正在桌邊用餐。他在用一個洋蔥做沙拉。齊格弗里德不喜歡蔥蒜類的味道,但是這個男人剝切這個還是嫩綠色的塊莖時,樣子非常開心。他小心地把醋、油、胡椒和鹽與洋蔥拌在一起,動作優雅地把干面包掰了開來,齊格弗里德忍不住跟他說“buon appetito”[55]。這個男人很高興引起了齊格弗里德的注意,他請齊格弗里德一起喝他的酒。這個男人的酒杯讓齊格弗里德汗毛直豎,因為這個男人用他吃過洋蔥的嘴在杯口上留下了油漬和洋蔥味,可是齊格弗里德還是克制住惡心,喝了一口酒。接著他也請這個男人喝他帶的酒。他們一起喝酒聊天。也就是說,這個男人在聊天。他說的句子都很長,結構完整,曲折宛轉,而齊格弗里德只會結結巴巴說字典上的幾句套話,根本不知道這個男人在說什么。正是因為他不懂這個男人在說什么,所以和他聊得很開心。有那么一刻,齊格弗里德很高興,他們兩個坐在一起就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個是說話的,另一個是傾聽的,或者說也并非在仔細傾聽,而是心懷感激地、友善地品味著其實他也聽不懂的話語背后的含義,可是有那么一小會兒,他相信自己聽懂了。把洋蔥都吃完之后,那個男人把剩下的面包泡在木碗里剩下的油汁中。他把浸透了油脂的面包遞給旁邊的一只貓,那只貓已經用懇求的眼神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貓向他點頭致謝然后帶著面包去了門道那邊,它的貓崽就安頓在那里。齊格弗里德跟他說“felice notte”[56]。他鞠了一躬。齊格弗里德祝這個男人、小酒館、貓和它的小貓咪們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也許,他也該祝自己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在夜晚的此時此刻,他很滿足。他進了酒館去買一瓶酒。也許他今夜無法入睡。一個人無法入睡的時候,手上有瓶酒是件好事。齊格弗里德還想買一瓶酒,他很想送瓶酒給那個跟他說話的男人。他覺得那個男人沒有錢,也許這瓶酒會讓他開心。可是齊格弗里德又擔心,正是因為沒有錢,這個男人反而會因為他送酒而不高興,所以他又放棄了買第二瓶酒的想法。從酒館里出來,他再次向他的同桌欠身致意。又說了一次“felice notte”。可是他這樣做對嗎?為什么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他不知道。這又讓他開始懷疑自己。做正確的事情很難。他的情緒又低沉了下去。他不再感到滿足。黑夜中,齊格弗里德的腳步聲在安靜的拉瓦托雷大街上發出回響。他的陰影走在他的前面,他的陰影跟他合在了一起,他的陰影躲到了他的后面,跟著他亦步亦趨。很快齊格弗里德聽到了特雷維噴泉廣場那兒傳來的嘈雜聲和水聲。陌生的人群聚集在奇跡噴泉的周圍,說著不同的語言,如同聚集在往昔的巴別塔。游客們非常勤奮,深夜還在惡補文化史和風土人情的課程。攝影家們毫不吝惜地使用著閃光燈,為了表示:我也曾經到過羅馬。熬夜的羅馬少年們彎腰趴在池子邊,用長桿子撈水中的錢幣。這些錢幣是陌生人投在水里的,他們這么做,或是出于輕率,或是出于迷信,或是純粹出于好玩。導游給游客們上著課,如果你朝水里扔硬幣,你以后就還有機會再來羅馬。這個外鄉人還想再來羅馬嗎,他還想回到這里嗎,他害怕死在并不友好的故鄉嗎,他想葬在羅馬嗎?齊格弗里德想要再來羅馬,他想留在這里,但他不會留在這里,他一個子兒都沒有扔給噴泉。他不想死。他不想死在家鄉。他想葬在這里嗎?他的賓館就在噴泉的旁邊。賓館的老墻倒映在水中顯得狹長而傾斜。齊格弗里德進了賓館。他穿過門廊。

獨自站在門廊后的老男人凍得瑟瑟發抖。他站在賓館入口的樓梯間那兒,靠在接待柜臺邊,站在掛著鑰匙的木板前,凍得瑟瑟發抖。因為石頭的地板太涼,所以他穿著毛氈鞋,又像個精疲力竭的戰士一樣把大衣披在肩膀上,還像個老教授一般,在他小小的光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軟邊呢帽,結果他看上去像是一個外國移民,像是一個自由時代里被流放的自由派政治家,其實他只是這個小賓館的經理。不過他出生的時候是奧地利人,很快——就在最近若干年內——會作為意大利人死去,他并不在乎去世的時候是意大利人還是奧地利人。有時候,我們會聊聊天,此刻看到我回來,他熱心地迎了上來。“有個神父在等您!”“一個神父?”我問。他說:“是的,他在您房間等您。”我想,這肯定是個錯誤,特別是在這個時間點上。我上了樓梯,這座老房子的石頭階梯上已經出現了一個個小坑洼,這棟破房子正在下沉。我樓層的地板已經傾斜,我像爬山一樣爬上了樓梯,走到了我無法關緊的房門前。從房門破舊的木頭縫中,沒有透出一絲光亮,我想:搞錯了。我打開門,看到門對面的窗戶前站著個黑色的人影,個頭很高。他真的是個神父,站在窗外射進來的光線中,廣場上的聚光燈此時還亮著,光線打在了特雷維噴泉上,打在眾多的神話人物身上,打在了巴洛克風格的富態的奧林匹斯山上,照在一池泉水上。泉水不停地流動著,發出海浪拍打的聲音,催人入眠。他個頭很高,但看起來很瘦。他的臉色蒼白,也許是聚光燈的光線把他的臉刷得如此蒼白。我打開房燈,一個沒有燈罩的燈泡,掛在寬大的床鋪上方,床是賓館業所謂的letto grande[57],letto matrimoniale[58]。所謂的婚床屬于我租的房間,是給我一個人用的。睡在這張大床上,我可以赤身躺著,可以光溜溜地、純潔地或者不純潔地一個人躺著。頭頂上是裸露著的光溜溜的燈泡,孤零零的,更準確地說,有只蒼蠅在嗡嗡地繞著它飛,還有噴泉的水聲與所謂來自全球各地的游客的嘈雜聲。而他,這位神父,此時向我轉了過來,笨拙地試圖擺出打招呼的姿勢,卻最終沒有完成。他先是抬起了胳膊,張開了臂膀,因為他穿著神父袍子,讓人感覺他像是打算布道,可是他突然又把胳膊沉了下去,像是突然沒了力氣,或許他是為自己的動作感到羞愧,他的雙手像是害羞的紅色動物藏進了長袍的褶皺中。他叫道:“齊格弗里德!”然后他急急地說道,“我花了不少工夫才找到你的住址,原諒我。我不想打擾你。我肯定還是打擾你了,如果我打擾了你,我最好馬上就走。”

那是阿道夫,這個又高又瘦的神父,迷茫地穿著道袍站在我的面前。阿道夫·猶太揚,我的那位曾經強大恐怖的姨父的兒子。我看著阿道夫,像我最后一次看到他那樣看著他。最后那次是在奧爾登堡,那時他的個子還很小。他年齡比我小,那時是容克學校一名穿著制服的可憐的小士兵,穿著紅邊的黑色長軍褲讓他顯得很小,穿著棕色的黨衛軍短褲讓他顯得很小,頂著黑色的船形帽讓他顯得很小;斜戴著的帽子下,他的頭發按照規定剃成短發、梳成分頭。那時的我也是穿成這樣到處跑。我討厭被迫穿得像個士兵或官員,也許他也很討厭這樣,不過我并不知道,我也從來沒有問過他是否討厭奧爾登堡,討厭那里的服役,討厭士兵和官員,因為猶太揚姨父的關系,我并不信任阿道夫,我盡量遠離他,我甚至覺得他跟我的弟弟迪特里希一樣,喜歡穿著制服,并且以此撈取好處,盡力向上鉆營,這點讓我覺得很好笑。現在看到他穿著神父的長袍,我在想,我們這是穿著某種戲服要登臺扮演一部廉價喜劇中悲傷的小丑了嗎?我看到他站著,便說:“你倒是坐啊。”我把賓館那把破舊松動的椅子推給他,把五斗櫥的大理石臺面上堆著的書、報紙和樂譜本推開,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開瓶器,打開我帶回來的那瓶酒,又在洗臉池洗了洗漱口的杯子。我想:猶太揚失蹤了,猶太揚已經一命歸西,猶太揚死了。猶太揚姨父看不到他自己的兒子,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他看不到他自己的兒子坐在我這把松動搖晃的椅子上;太可惜了,因為我相信他肯定會氣得七竅生煙,直到今天,我仍然盼望著看到他氣得七竅生煙。我是不是太過分了?我是不是賦予他太多意義了?我倒上酒,然后說:“我們先喝酒。我們只能兩人共用一個杯子。我只有一個杯子。”他說:“我不喝酒。”我說:“作為神父,你也應該可以喝杯葡萄酒吧。這又不是什么罪過。”他說:“不是罪過。可是謝謝你。我不喜歡喝。”頓了一下,他又說,“我還不是神父。我只是剛剛成為執事。”我喝完一杯酒,然后又倒滿了一杯,帶著酒躺到那張大床上。我躺在大床上,好像是為了表現我的生活是不純潔的,而且在這個房間里看上去還挺適合的,其實我也不知道,不純潔到底是什么樣子,或者說我是知道的,但是我不想知道。我斜躺下去,胳膊撐在枕頭上,問他:“有什么區別?”“做神父可以主持洗禮。”然后,他似乎又考慮了一陣,接著說道,“我現在還不能主持彌撒。我還沒有赦免權。我還不能寬恕罪過。只有被主教任命為神父之后,我才可以寬免罪責。”我說:“那你到時還不得忙得四腳朝天。”然后我為自己這樣說話而有點生氣。我的話又蠢又沒有意思,還特別惡劣,實際上我喜歡神父。我喜歡我不認識的神父。我喜歡我看到的但認不出來的神父。我喜歡神父,如果我離他們很遠;我喜歡神父,如果我跟他們之間的距離是安全的。我喜歡說拉丁語的神父,因為這樣我就聽不懂他們說什么。我聽不懂他們說什么,但是我喜歡他們說的拉丁語,我很愿意認真聽。如果我能聽懂他們說什么,我肯定就不會那么想聽了。也許我能聽懂,或者我只能明白一丁點。也許我這純粹是自我欺騙,以為自己可以聽懂一點。我喜歡聽,因為我實事求是地講,確實一點也聽不懂。也許我的理解根本就是錯的,可是我喜歡錯誤的理解,因為如果他們說的是對的,那么上帝就確實存在,那么上帝就會通過他們的口,給我傳遞正確的信息,就算他的信使們說出來的句子和我理解的完全不一樣。如果我能夠理解神父的語言,我就能理解他們說的是什么,那我就不會再喜歡他們了。可以肯定地說,神父們也很蠢,自以為是而且固執已見。他們仰仗著上帝的旨意統治人間。在猶太揚統治的時期,他仰仗的是希特勒和天意。阿道夫呢?他仰仗的是什么?我看著他。他看著我。我們沉默不語。外鄉人,來羅馬不是為了朝圣的外鄉人,以巴別塔的方式聊著天。水回響著似水流年。水在外面。這里是蒼蠅發出的嗡嗡聲。蒼蠅在這里發出嗡嗡聲。骯臟的蒼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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