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草中鴿(40)
- 沃爾夫岡·克彭 “戰后三部曲”(套裝共3冊)
- (德)沃爾夫岡·克彭
- 4326字
- 2024-03-28 18:21:24
菲利普早先就對他們心懷恐懼,或許正是他的恐懼招致了各種誤解,就像腐肉吸引來蒼蠅,或者像鄉下人說的那樣:當你抬頭看云時,你就是在呼喚暴風雨。當他接受了《新頁報》的委托打算去拜訪埃德溫時(他是樂意去見埃德溫的,但報社的委托不僅沒讓他更加理直氣壯,反倒令他因羞怯而束手束腳),他就陷入了一個由各種錯亂構成的荒唐可笑的旋渦,一個為他度身定制的、如陷阱一般擋住他去路的旋渦。《回聲晚報》提到的那些大作家都是因為獲得了某個大獎而成了公眾人物,不再會被人們忽視,并且已經死了,他們出現在“了解最新時事”欄目,出現在“瑣事閑談”版塊,阿根廷領事的大公貓逃脫,安德烈·紀德昨日逝世[1]。這份對文學有著濃厚興趣的報紙派了一位見習女編輯前往埃德溫先生的賓館,去采訪這位著名作家,替《回聲晚報》的讀者問幾個問題,問他是否相信今年夏天會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問他對新款女式泳裝的看法,問他是否認為原子彈會讓人類變回猿猴。也許是因為菲利普看起來憂心忡忡,也許是因為有人對這個埋頭寫作的年輕實習生,這個正渴望得到歷練的新聞女獵手說過:她要去逮的這只得了獎的稀有動物是一個嚴肅的人,總之出于一些錯誤的想象,她把仍舊默默無聞,同時也年輕得多的菲利普誤認成了埃德溫,她努力調動了自己掌握的所有高中英語,混雜著從上一次狂歡節上認識的美國朋友那兒學來的酒吧俚語,向他沖了過去。女記者的同伴,兩個眼神放肆傲慢的年輕人,也和女記者一樣,作為新聞界的代表,吃力地扛著看起來頗為危險的設備跟了上去,用閃光燈照亮了菲利普。
被閃光燈照亮的菲利普成了人們注意的焦點,這樣的場景令他十分尷尬,并且引發了他的某種羞恥感(這種羞恥躲過了周圍人的注意,這是一種在菲利普的內心折磨著他的羞恥)。賓館大堂里的其他訪客頓生好奇之心,他們發現有人認錯了人,竟和大名鼎鼎的埃德溫有關,他們目睹了一場仍未完全澄清的誤會,于是他們一廂情愿地把菲利普認作埃德溫的秘書,這樣便突然參與進了大作家的生活,他們把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拋向菲利普,什么時候可以跟大師說上話、可以采訪大師、可以見到大師、可以給大師拍照。一個男子身穿防雨風衣,風衣上配了許多條帶子,他把自己武裝得十分到位,足夠抵御各種可能的惡劣天氣和精神責難,他仿佛身負重任飛越了大半個地球,可惜整個飛行過程實在平淡無奇,一路上只是做完了一個填字游戲,他問菲利普,大名鼎鼎的埃德溫先生是否愿意發表聲明,說自己缺了某種品牌的香煙(就是這個穿帶子風衣的男人代理的品牌)就無法生活、無法寫作了,這份聲明和他的照片將會出現在所有畫報上。菲利普用持續的沉默和匆匆的步伐應付了過去,但他發現自己又被來自馬薩諸塞州的女教師旅行團攔住了去路。韋斯科特小姐緊緊抓著菲利普,透過自己的寬邊黑框眼鏡看著他,就像一只友好又講究的貓頭鷹,問他是否可以請埃德溫給旅行團的教師們,也就是埃德溫的崇拜者們,做一個小講座,開一堂安靜的小型內部指導課,一次作品導讀,畢竟那些晦澀難懂、難以接近的作品是需要闡釋的。菲利普還沒來得及解釋這不在他的管轄范圍之內,伯內特小姐就打斷了韋斯科特小姐。指導課也好,崇拜也罷,伯內特小姐認為埃德溫還有其他事情要做,比起與旅行團的中學女教師為伍,他還有更有意義、更有樂趣的事要做。但是凱,團里年齡最小的成員,小組中的便雅憫[2],一位年輕漂亮的小姐——伯內特小姐幾乎脫口而出,“綠眼睛的那個”——確實對這些作家崇敬有加,她以一種真心實意、直白樸實、天真爛漫的態度崇拜著他們,當然,尤其是埃德溫。這片青春而迷人的癡心,也許能讓這位飽受贊譽的文學家精神一振,讓他擺脫舟車勞頓和身處異鄉帶來的低迷情緒,作為秘書的菲利普最好能認清這一點,總之,菲利普應該大膽地把凱帶到埃德溫面前,如此一來,這位大文學家就可以在她隨身攜帶的埃德溫詩集,一冊軟封面的薄紙印刷本里,為她寫上一句寄語,紀念他們在德國邂逅的這一天。伯內特小姐把凱推到燈光下,菲利普注視著她,心里起了些波瀾。他想:“當年輕的愛慕者出現時,我的感受和這個生氣勃勃的女孩想象中的埃德溫的感受,又會有什么區別呢?”凱看起來是那么不受拘束,那么清新自然,她充滿了一種在這里幾乎無處可尋的青春氣息,她看起來無憂無慮,或許關鍵就在于,她呼吸著一片完全不同的空氣,那是更凜冽、更純凈的空氣,她來自另一塊廣袤、清新、年輕的土地,而且她崇拜文學家。埃德溫自然是逃離了那塊土地,逃離了凱的故鄉——他是為了躲避那塊土地的廣袤還是青春?不不,他肯定不會是因為凱而一去不復返的,倒可能是因為韋斯科特小姐,這只友好的戴眼鏡的貓頭鷹,不過她或許也沒有那么可怕;不了解這個國家的人很難說得清,埃德溫為什么逃離。而對于菲利普來說,這個眼下由凱代表的新世界,著實面目親切。他嫉妒埃德溫,因而此刻的無能為力更讓他難堪。面對這位惹人喜愛的小姐,這位從廣袤而年輕的美國遠道而來的詩藝崇拜者,他可以為她做什么呢?身陷如此詭異的惡作劇場面,他又要如何開口介紹自己并且澄清所有的混淆和誤解呢?簡直太可笑了。他試圖向年長的女士們解釋,他不是埃德溫的秘書,他自己也是來采訪埃德溫的,但這樣又催生了新的誤解,每個人都把他當成了埃德溫的朋友,相信他是埃德溫值得信賴、志同道合的德國摯友,是他的德國同行,以為他和享譽世界的埃德溫一樣聞名全國。女教師們彬彬有禮,舉止得體(她們要比德國女教師禮貌得多、得體得多),她們立即為沒有認出菲利普而道歉,她們向他請教他的名字,伯內特更是把凱一把推到了菲利普身邊,對她說:“他也是一位文學家,一位德國文學家。”凱向菲利普伸出了手,并且為自己沒有隨身準備一部菲利普的作品而表示遺憾,否則,她就可以請他簽字了。凱的身上散發出木樨草的味道。菲利普不喜歡花水,他喜歡各種不清不楚的人造成分制成的香水。但木樨草的香味與凱非常相稱,這是她青春的標志,是她綠色眼睛的光芒,它讓菲利普想起了一些往事:校長家的花園里木樨草開花了,沁人心脾的木樨草,它的美好香氣是屬于夏日的,那些日子里,還是孩子的菲利普常和校長的女兒埃娃一起躺在草坪上。木樨草是淺綠色的。淺綠色的還有凱。她是一抹淺綠的春天。凱心想:“他在看我,他喜歡我,他不算年輕但一定很有名,我才來這里幾個小時,就已經遇上了一位德國文學家,德國人的臉部表情真是豐富而直白,他們有著一副性格特征過于明顯的面容,就像我們那些演技糟糕的演員一樣,或許是因為這個古老的民族經歷了太多,或許這位文學家也曾被埋在炸塌了的地窖里,那得有多恐怖,我哥哥告訴過我,很可怕,他當時就在空軍里,他往這里扔過炸彈,我可受不了被飛機轟炸,或者說我也可以?可能人只是在還沒經歷過的時候認為自己受不了,凱澤博士教的德國文學史里的那些文學家看起來都好浪漫,就像犯罪名錄里的人,不過那些人都有胡子,可能他總是熬夜寫作,所以臉色才如此蒼白,或者他是因為祖國的不幸而沉浸在悲傷之中?說不定他也喝酒,很多文學家都喝酒,他喝的一定是萊茵河葡萄酒,我也想喝萊茵河葡萄酒,凱瑟琳不會讓我喝的,那我出來旅行到底是為了什么?他會在橡樹林里徘徊、創作,其實文學家都有點古怪,海明威我覺得還好,海明威會釣魚,在森林里散步比釣魚古怪多了,但如果這位德國文學家邀請我和他一道去橡樹林里散步,我肯定會去的,至少這樣我回去就有話和凱澤博士聊了。如果我告訴凱澤博士我和一位德國文學家在橡樹林里散步,他會很高興的,但這個文學家可能根本就不會來邀請我,我太年輕了,也許他會去問凱瑟琳或者米爾德里德,但是如果他有膽量愛上一個美國女人,他會愛我的,他會愛我遠遠超過愛凱瑟琳或者米爾德里德。”凱瑟琳·韋斯科特說:“我相信您很了解埃德溫先生。”——“我只了解他的書。”菲利普回答。但顯然她們聽不懂他的英語。米爾德里德·伯內特說:“如果一會兒您和埃德溫先生在一起的時候我們能再見面就好了,也許我們會來叨擾埃德溫先生。”她們仍然相信,埃德溫正等候著菲利普這個值得信賴的好朋友。菲利普說:“我不知道我是否會去拜訪埃德溫。我完全不能確定,您是否會在埃德溫先生那里見到我。”但女教師們看起來似乎仍然沒有領會他的意思。她們友好地朝他點頭,異口同聲,喋喋不休:“在埃德溫那兒,在埃德溫那兒。”凱告訴他,她正在跟隨凱澤博士學德語,讀德國文學史。“或許我已經讀到過您寫的東西了。”她說,“我讀了您寫的東西,現在與您相識,您不覺得這很有趣嗎?”菲利普向她欠了欠身體。他很尷尬,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在無意侮辱他的陌生人那里受到了侮辱。那些陌生人仿佛只是一字一句地重復了某個提詞人的話,懷著好意,還以為那是奉承和尊敬,只有菲利普和那懷揣惡意的隱身提詞人才懂得其中的羞辱意味。菲利普很憤怒。但他確實被吸引了。他被這個年輕女孩所吸引,她清新、正直、落落大方,對菲利普看重的價值表現出了毫不掩飾的尊重,這是一些他曾經擁有但已經失去的品質。他從凱對自己的所有誤解中品出了一種苦澀的吸引力。凱也讓他想起埃米莉亞,只是凱是一個無拘無束、無憂無慮的埃米莉亞,而且她不認識他,好就好在這一點,她對他一無所知。但他仍然感到十分難堪,他以這種不體面的方式獲得了尊重,暗地里卻受到了嘲弄,他們尊重的是一個根本不存在,但本可以順理成章地出現的菲利普,一個他想成為的菲利普,一位重要的作家,一位甚至在馬薩諸塞州也會被讀到的作家。不過他立刻意識到,“甚至在馬薩諸塞州”是一個多么愚蠢的念頭,馬薩諸塞州和德國沒有分別,一樣遠,一樣近,當然這是站在作家的角度來看:作家處在正中間,圍繞著他的世界在任何位置都同樣遠或同樣近;或者作家置身其外,而世界才是中心,是他環繞著卻無法接近的使命,不可企及,無法勝任,談不上遠也談不上近。也許在馬薩諸塞州也坐著一個愚蠢的文人,希望自己的作品“甚至在德國”也會被閱讀,對于愚蠢的人來說,地理上的距離總意味著荒漠、野地、世界盡頭、狐貍互道晚安的地方[3],而在他們以為有光的地方,那里的人卻還在黑暗中摸索。可惜菲利普并沒有成為一個有影響力的作家,到頭來他只是一個自稱作家的人,因為他在居民檔案中登記的身份是作家——他毫無戰斗力,他已經陣亡了,在可恥的政策下,在最卑劣的戰爭中,在瘋狂和罪行肆虐的戰場上,他陣亡了,而他的一點點名聲,他的第一次嘗試,他的第一本書,早在擴音器的咆哮和武器的噪聲里銷聲匿跡了,被兇手和受害人的尖叫蓋過了。菲利普仿佛麻痹了一般,他的喉管仿佛被扼住了,他驚恐地看到,這方他無法離開,或許也不愿離開的被詛咒了的舞臺,已經為一出全新的血腥戲碼布置一新。
注釋
[1]紀德逝世的日期為1951年2月19日。
[2]根據《圣經》,便雅憫是雅各和拉結的小兒子,是雅各十二個兒子中最年幼的一個。參見《創世記》第35章第16—20節。
[3]德語中的古老俗語,指極為偏僻的邊遠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