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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1980年的陽光照耀著早春中午的滄浪河川。
這是鄉村生產隊即將開始的集體勞動時分。
位于滄浪河上游北岸的滄浪村上空這時像以往那樣敲響村民上工干活的鈴聲,隨之是生產隊長雷漢寬的兩聲粗厲沙啞的喝叫呼喊。聽見這喝叫呼喊的男男女女各自帶上農具陸續走出家門來到集體大場,在經過隊長分配農活后又分別走向村外的高坡、平地或河灘這些不同的勞動地點。在大多數時候,從隊長喊過之后到勞力聚齊出工至少需要半個多小時。中間的空閑時間里隊長不是坐在場邊公房門前的石頭上抽一袋煙,就是走到旁邊某戶人家門前聊天等候。一般最早出現在隊長面前的是生產隊的駝背會計田正本,他多年來記工算賬早出晚歸已經成為習慣??山裉熳钤绲絹淼牟皇翘镎荆乔叭紊a隊長賀立柱和他的老婆楊派風你拉我扯沖進大場。賀立柱的生活行為一向不端不正,與村里村外的一些輕薄女子曾有過令人不齒的瓜葛沾染。楊派風這個敢作敢為口無遮攔的直腸子女人最反感丈夫沾花惹草的毛病,男人的沒規沒矩和她的沒肝沒肺一樣都成為村人共知的事實。賀立柱往往乘妻子走親戚回娘家之機,時常出門與外村的浮浪女人鬼混,甚至幾次還假借干姐妹之名領女人進城趕集。有一次賀立柱在鄰村正跟一婦女在床上狂歡作樂時,被女方丈夫家一群男人破門而入痛打一頓差點致死,從此膽戰心驚再也不敢外出覓樂,可現在他卻東瞄西瞅對本村的女人產生淫心邪念。楊派風一路吵吵嚷嚷罵罵咧咧要找隊長訴說原由,賀立柱撕扯拉拽無法阻止,最終還是走到了坐在大場邊的隊長面前。楊派風說自家男人豬狗不如不要皮臉,以前因為亂搞男女關系丟掉生產隊長的官職又險些送命??晒犯牟涣顺允旱拿。罱B續兩個夜晚他趁她睡熟入眠半夜起床出門,而她假裝昏睡發覺男人出去就尾隨其后跟蹤盯梢,發現男人第一晚透過田正本家的木門縫隙偷看人家老婆蘭草花洗澡,第二晚躲在魏福林和席粉英家的臥室窗口下偷聽人家兩口子睡覺。賀立柱一聽這話就耳燒臉紅咬牙切齒猛摑妻子兩記耳光,楊派風不甘示弱伸手撕抓男人的臉面。二人你來我往扭打一團,不時傳出男人的吼叫和女人的咒罵。村里人聽見嘶叫打斗紛紛出門來場上觀看。隊長雷漢寬一袋煙還未抽完,就被攪擾得扔下煙鍋站起身大吼一聲說:“你們兩口子一對混賬東西!”
始料未及的夫妻打鬧事件顯然讓隊長雷漢寬陷入了惶亂無措。鄉村男女暗中私下的笑料傳聞被楊派風公然言說在眾人面前,雷漢寬對這樣的曖昧私情向來難以啟口,長嘆一聲蹲下身雙腳不停蹭地,把還在冒煙的銅質煙鍋重新拾起來叼在嘴上,接著又從嘴上拿下煙鍋在剛挪開屁股的石頭邊上來回叩敲,左右臉頰和粗長脖子漲得通紅。倒像自己做了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嘴唇翕動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群眾在大場上越聚越多,被提名道姓的田正本聽見楊派風的敘說馬上就退縮到人群以外。他是個老實忠厚卻外怕惹事內怕老婆的男人,妻子蘭草花憑借俏麗的姿色習慣對一切人撒氣使嬌發怒逞強。他怕蘭草花參與進來導致事態擴大,因此趁妻子還未到場就先一步堵住她出來的路口,以免逗惹起更難以收拾的事端。早已擁站在現場人叢中的魏福林和席粉英兩口覺得自己受到侮辱氣憤不過,開始擠出人群大聲叫罵賀立柱。魏福林罵了賀立柱還嫌不解氣,又挽起雙袖準備出手打架,幸虧被眾人及時攔住。眼前的場面局勢像即將爆炸的蜂巢越來越緊張混亂難以控制,人們一邊起哄一邊用驚疑不定的目光輪流盯視隊長和被楊派風牽扯進來的幾家男女,不時發出驚駭撩人的尖叫和忍俊不禁的訕笑。前兩年從縣鄉到村隊不同派別的人互相鬧武斗,連日有槍炮聲從東邊三十里外的縣城和十里外的滄浪鎮傳來,但這塊偏僻荒涼的北方山地反而顯得有些冷清寂寞,家家戶戶閉門龜縮在低矮暗灰的房子里屏聲靜氣。除了有時被下鄉干部召集在大場里開幾次會以外,沒有任何人制造過任何一起驚動全村的暄嘩與騷動。今日泠爆出來的桃色緋聞如同在寂寞煩悶的空氣中驟然升起一串光彩奪目的禮花,竟一下子激發了人們的興趣,于是就破天荒地演示了一幕引起全村人關注的鬧劇。
婦女隊長張冬梅適逢其時地走進人群。她和隊長雷漢寬是一個鍋里攪勺把的夫妻,由于心直性剛豪爽利索辦事公道,因生理問題不生育兒女極少有拖累,多少年來一直被大家推選擔當為婦女隊長。村中凡事大小,當她的面經她的手均能得到及時妥善解決處理,加上她出勤工日年年領先于人,家庭內部的各種私人事務也從未占用過集體勞動時間。全是她利用吃飯睡覺的間歇暇隙抽空完成。處世為人方方面面無懈可擊,自然樣樣事受人稱贊尊敬。剛才丈夫吃罷午飯出門喊工,她馬上圍住鍋臺洗刷碗筷鏟凈鍋底圓圈。將半鍋泔水倒進豬槽,趁豬埋下頭連吃帶喝的當兒,她又蹲在水盆邊搓洗多日浸泡積攢的污臟衣物。她剛把幾件新洗的上衣褲子和粗布被面晾曬在院墻下的樹枝橫桿上,聽見大場上吵嚷打鬧異常,就推開一盆還沒有洗完的濕衣服起身跨出門檻,走近人堆搭眼一瞅便很快明白發生了什么事。蘭草花這時也正好匆匆忙忙地從家里出來,走近場邊時被丈夫田正本上前一把攔住去路。
人群頓時鴉雀無聲,大家全轉過頭緊張猶疑地盯上婦女隊長和在場的幾對染事夫妻。張冬梅瞟見隊長丈夫和眾多村人的窘迫難堪處境,她不無惱怒地把楊派風用手招到面前說:“你把你的上衣和褲子脫光扒凈讓大家看看吧!”
楊派風一臉驚愣地問:“這是為啥?”
張冬梅臉色平靜地高聲強調:“你脫吧,反正你不怕人笑話。”
楊派風霎時清醒過來,當即斂聲住口。她突然揮拳在賀立柱胸前捶打兩下便捂上臉頰奔出人群。
張冬梅追著她的后背故意高聲問:“楊派風,你真的看見你男人偷看別人洗澡偷聽別人睡覺嗎?”
楊派風心有默契地回頭搖手:“沒有沒有啥也沒有,是我胡說八道哩?!闭f著已經從人群中跑出老遠。
張冬梅和楊派風一唱一和遮掩了不該外傳的家丑私情。婦女隊長這才松下一口氣,隨聲自言自語般當著眾人而附和說:“就是么,這年月人連肚子都填不飽喂不夠,哪還有生花心起花花腸子的精神呢?”說畢,她和大家一起心照不宣地哄笑出聲。大場上就此平息安靜下來,村人乘熱鬧打趣觀望的興致隨之大為消減,饑荒年代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慘淡憂愁氣氛重又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這時被駝背會計田正本攔在場邊的蘭草花才做夢似地明白剛才發生了什么事。這個以俊秀俏麗聞名遐邇的女人在自家屋里悉心梳洗穿戴停當,此刻正如蓮花浮水清風擺柳一樣走在人群中??匆娝皖^鮮臉抬腳動步的風姿體態,渾身上下和諧適中氣韻流蕩的線條魅力,有的年輕人想起楊派風剛才揭發自家男人賀立柱偷看她脫衣洗澡的情景,便死魚瞪眼般流著涎水不由自主地窺望這個半老徐娘的美婦人。
看著一大片渙散的人群滿面浮起笑色意猶未盡的模樣,隊長雷漢寬從地上直腰站起來說:“好了好了,都上工去,今天平整西山根下的慢坡地。如果大家勞動有這看熱鬧的一半勁頭,那咱們滄浪村就不會缺糧少衣挨餓受饑了?!?
人們手持鐵锨鎬頭一類的農具朝西山方向緩慢移動,途中不斷傳出男人女人的說話笑鬧聲。賀立柱被妻子的一場胡鬧搞得顏面掃盡無地自容,雷漢寬看見他蔫頭耷腦跟在人群最后面,便唉聲嘆氣地走到他跟前說:“立柱,你還是去滄浪河木船上去干擺渡吧,每年除過冰凍水面的寒冷日子,都算你給集體出工?!?
已經先于隊長朝西走去的光棍漢劉二愣,聽見雷漢寬把滄浪河擺渡的輕松悠閑活兒分配給賀立柱懷抱不平。滄浪河上自古迄今沒有一座橋梁,一條木船是連接兩岸的唯一交通工具,一年到頭除了學生過河讀書和社員出門趕集走親戚外,平常南來北往的行人并不很多。每遇星期天渡船一整日橫泊河面無人召喚,船工在船上無拘無束坐臥自由,卻與田間勞動同得工酬,于是成為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勞動上工方式。劉二愣孤身一人懶散成性,以往總是千方百計尋找機會上渡船混個把日子,不想這一清閑營生今后竟要專屬賀立柱一人所有,心里無論如何也不服氣。他退到人群后湊近隊長耳邊要求說:“雷大叔,把擺渡的事情還是讓給我干吧,我比他賀立柱少要些工分也行?!?
雷漢寬是為了照顧賀立柱在人前失去的臉面,才派他去滄浪河從事擺渡。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當眾決斷的事情被別人輕易否定,因此就毫不留情地回答二愣:“你年紀輕輕就想天天待在船上圖舒服,像你這樣沒出息只能一輩子打光棍,誰家女娃愿意嫁給你?”說得二愣心底難受無言以對。二愣最后顛起腦袋順口拋出一句含諷帶刺的風涼話:“人家偷看女人洗澡睡覺倒得便宜,今后全滄浪村的人都去干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保準人人有好日子過?!边@話惹得周圍人不能自抑差點笑折了腰。對賀立柱的優待,魏福林和席粉英也不慍不火表示自己的不滿,兩人一邊走路一邊陰陽怪氣地朝旁邊人說:“色狼享的是色狼的福,狗天生就是要吃屎的。”
魏福林兩口子的刻薄話又一次在眾人中引起混亂和嘩笑。雷漢寬疾腳快步趕上人群斥責嗔怒道:“甭笑了甭笑了,趕緊下地干活?!?
這是那年生產隊集體勞動的前半晌時光。因為饑荒年月缺菜少糧,所以村莊人家為圖省糧省事就把一日三餐縮改為早晚兩餐。為避免把工夫浪費在來往的開工散工路上,下地勞動也從原先的前后兩晌改成了熬一個大滿晌。但天長日久的大鍋飯制度早已養成人們偷懶磨洋工的普遍習性,從早飯結束到磨磨蹭蹭趕往大場一般已是正午前后?,F在根據太陽的光線強弱和距離周圍山頂的位置高度估計,從隊長開口喊工到吵鬧結束走到田地邊至少過去一個多小時了,比平日上工時間明顯晚了許多。放眼觀察明亮日光下青黛和渾黃兩色交混的山體田疇以及南邊河面上靜穆停泊的老渡船,已經過去的全部喧鬧似乎被眼前逐漸高遠遼闊的天空和大地吸吮過濾一般無聲無息了。
人們分散在早春一片漠然蒼黃的土地上開始勞作。西山腳下順滄浪河一線縱向展開的狹長山地上,此間鐵锨鎬頭揮動起落,牛拉犁鏵在較為平整的地面上翻土耕耘,波浪般排列翻滾在人畜身后的整片新土散發出陣陣清香。耕耘過的土地與高低錯落的田邊塄坎呈現出層次分明的顏色。在春季漫長的日光里,因為濕潤而現出深褐色的泥土坷垃和長長短短的犁溝梁坎被一一擊碎填平,然后施肥覆蓋,為下一個節氣的莊稼點種準備足夠松軟肥沃的土壤和肥力。
日頭偏過頭頂臨近午后收工,散布在田間各處的農民習慣性地開始交頭接耳瞄視隊長,有多半人已經手拄農具木柄站在田間休息觀望,只等待隊長一聲收工令下便奔返回家。不料隊長卻說:“今天前半晌上工太遲了些,耽擱得沒有做夠該做的活路,大家多干一個小時再回家去?!痹捯宦潼c,社員迅即如捅開的馬蜂窩嗡嗡亂叫一片,有的說家里還有未做完的要緊事情,有的說回去遲了孩子從學校念書回來不能進門吃飯。隊長強調說少收工一會兒不會妨礙多大事情,便不管不顧地只圖自已埋頭干起來。
平時在人前從不吃虧的魏福林朝隊長這邊喊道:“雷大哥呀,你家里沒有孩子一身輕,當然就不管別人拖兒帶女的辛苦。我家里的宏力、宏智和烈芳三個小伙姑娘娃們放學回家還等著吃飯哩!”魏福林說罷就撂下鋤頭,一屁股坐在橫倒腳下的鋤把上抽旱煙。他媳婦席粉英隨聲附和說:“都怪我這個當婆娘的生娃太多養活累人,我要是跟有的人一樣不生不養哪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