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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沙龍祖母
  • 張貴興
  • 14790字
  • 2024-03-05 11:00:26

沙龍祖母

祖母有早起的習慣。天沒有亮(我記得是一九七六年七月的某一天),祖母起了一個大早,從住了三十幾年的老房子的二樓沿著一道木制樓梯走下去。早上下過雨,曝露在屋子外頭堅固而闊長的階梯有點滑濕和陡峭,但是祖母已經上下過兩萬次,我們都沒有想到她會在半途中摔了一跤,滾過六道又硬又闊的階梯,昏倒在一樓水泥地上。等著祖母送早餐過來的雞鴨向祖母圍上來,彼此商量急救事宜。一對白鵝走到祖母身邊,伸出長得不可思議的脖子,叫得好像孝子哭墓,當它們還是巢穴里的兩粒蛋時,祖母經常趁著母鵝離巢時對它們實行胎教,要它們將來做一對不會踐踏鄰居菜畦和偷吃菜苗的乖寶寶。老黃狗準備到郊外做例行散步(它是一只盡職的獸仆,主人起床后才會離開崗哨一會,去做一些追逐麻雀之類的事,滿足一下狩獵本能),它比羽禽更了解人類,也更懂得人類生活模式,因此它張開嗓子對二樓吼叫起來。老黃狗知道自己能活得和祖母一樣年高德劭,完全是拜祖母之賜。我們喜歡在十二月和一月的雨季里進補狗肉,少壯時代的老黃狗就是在祖母寵惜下,躲過了父親和兩位叔叔聞名鄉閭的狗肉烹煮術。

老黃狗沒有辜負祖母寵惜,它從來不會無緣無故地吼叫。

祖母年紀大了,禁不起猛烈的沖撞和摔跤,雖然左額上的傷口不大,只流了一小湯匙的血,卻讓她在醫院里昏迷了兩天。父親、二叔、三叔、大姑、小姑全家人聚攏到醫院里,以為祖母醒不過來了,因為祖母實在很老了,就像一架老電視機,你在上面輕輕敲它一下,熒光屏上模糊的影像就會永遠消失掉。

“媽年紀大了,老人家禁不起摔?!贝蠹叶歼@么說。

“怎么會摔下來呢?”父親說,“那道樓梯,她走了三十幾年?!?/p>

“是啊,走了三十幾年?!比迨亲婺傅男鹤?,這個自從三嬸去世后就變得沉默寡言的漢子,此時居然也啰啰唆唆起來,小聲地重復說著“真是想不到,想不到”“我們早就不應該讓媽走那種樓梯”“媽會醒過來吧”什么的。

“雨又把樓梯淋濕了,”二嬸說,“那道樓梯也很老了,風吹雨打,一向就是黏黏滑滑,像抹了一層油垢,有些地方長了青苔?!?/p>

“而且太陡了,真不應該讓媽爬這種樓梯,即使志平也摔過一跤?!倍逭f,兩眼盯著病床上昏睡的老祖母。

志平是二叔的兒子,這個二十一歲的跆拳道高手穿著一身勁裝站在病房門口,準備到武館練拳。

“我打算把那間木屋拆掉,蓋一棟獨立式雙層水泥洋房,讓媽住一樓,這樣媽就不用爬樓梯了?!倍逭f。祖母和他住同一棟房子,他覺得很內疚?!罢l知道會發生這種事?那道樓梯,她走了三十幾年。”

“那種樓梯,簡直不是人走的,上上下下都要像猴子,”小姑的爽直個性和那道陰險的樓梯形成一種鮮明對比,“我早就叫你把那棟老房子拆掉重蓋了?!?/p>

“媽不肯,”二叔說,眼睛有一點紅腫,“媽喜歡那棟老房子?!?/p>

“那道樓梯,連扶手也沒有。”三叔說。

父親、二叔、三叔、大姑、小姑全在那棟老房子里長大,他們結婚后才離開它,留下祖母和二叔一家人?!胺孔犹×耍弊婺刚f,“要不然我們全家人可以住在一起?!备赣H和三叔偶爾會把祖母接回家里,但是大部分時候祖母和二叔住在那棟老房子里,那是一棟碩大的、老式的、多窗的、用十二根黑墨色鹽木撐起的高腳木屋,鋅皮屋頂,聳立在六棵茂盛的椰子樹中,在炎熱和多風的亞熱帶下午,在家畜的慵懶叫聲和原始性寂靜中,老房子看起來頗有一種浪漫的南洋風味。祖母喜歡這棟老房子。

“我們不應該讓她養那些雞鴨,”大姑說,“如果她沒有一大早起來飼雞,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她喜歡養一點東西,”父親說,“現在我們用不著養雞鴨來賺外快了,但是媽就是閑不下來?!?/p>

“她從來不舍得吃它們,”二叔說,“她把那些雞鴨養得和她一樣老。”

“那些雞鴨有時候爬上樓梯拉屎,”三叔繼續用喃喃的、平板的語氣說,“我有一次在那上面踩到一塊熱乎乎的雞屎?!?/p>

祖母送醫急救的第二天晚上,她的子子孫孫繼續來到病房,在她的昏迷中詛咒那道樓梯,計劃了一些補救辦法。父親想把復原后的祖母接回家里,一直到二叔把他口里的“鋼筋水泥洋房”蓋好,“我們可以讓祖母住在一樓,我們的樓梯有扶手,有必要的話,我們可以鋪上地氈,這么一來,即使皮球也滾不下來。”三叔也想把祖母接回家里,但是他把優先權讓給他的大哥,他說他的房子只有一樓,根本沒有危險的樓梯讓祖母爬,她老人家住起來很安全。大姑希望二叔在祖母住院期間重修那道樓梯,或者好歹加上兩列扶手,她說他們不能在沒有得到祖母同意前拆掉那棟老房子和那道老樓梯,她老人家對那棟老房子情有獨鐘,也許她最喜歡的就是那道老樓梯。小姑說那棟老房子丟盡張家的臉,她不喜歡祖母在一樓做的那張吊床,那種麻袋做的吊床只有在土人的長屋走廊上才看得到,他們每天下午躺在那上面睡懶覺。

八點一刻,醫生做過例行檢查后,長輩突然話少了,表情也變得凝重。我們后輩散落在病房門口和走廊上,沒有聽到醫生和長輩說了什么,從病房里傳來的肅穆氣氛使我們變得更乖、更懂事。

醫生和護士走了,我們各自看著自己的父母親。

半晌,三叔說:“媽會醒過來,她老人家什么大難沒有經歷過?”

“三弟說得對,”父親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已經整理好房子,過幾天就接她回家。”

長輩繼續說著什么,但是音量太小,我們只有在走到病床前才聽得到,四哥、五哥聽到一些傷勢和復原之類的話,我只聽到嘆息和咳嗽,此外就是一片情緒性的沉默。

又過了半晌,三叔的聲音首先開始恢復正常,他的語調清醒而驚異,完全擺脫剛才的傷感的自怨自艾,他準備用另外一種方式控訴那道樓梯?

“上一次媽生病時,你們記得她說過什么嗎?”三叔輪流看一眼自己的兄弟姐妹。

長輩努力回憶。我記得祖母上一次生病是十年前。

“你是說……”二叔說。

“你是說……那個……拍照的事?”大姑看一眼病床上的老祖母,好像要確定祖母沒有聽見她的話。

“是啊,媽不是說要拍一張半身照嗎?要把照片放大,這么大——這么大——”三叔用兩手比畫著,“她老人家沒有拍過一張正式的照片……”

“我怎么把這件事忘了?”父親說。

“我們沒有忘記,”二叔說,“媽病好后就不想拍了,她說她的身體好得很……”

“我也這么想?!贝蠊谜f。

“但是她年紀大了,我們應該——”父親說,“我怎么把這件事忘了?”

“一張拿得出去的照片,一張可以擺在客廳讓后代子孫瞻仰的照片……”三叔又開始喃喃自語。

“我要帶她去照相館,但是她說拍那種照片很浪費,她身體好得很,沒有必要花這種冤枉錢?!倍逭f。

“媽身體當然很好,但是照片總是要拍的。”小姑說。

“媽太節儉了?!贝蠊谜f。

“一張莊重的、正式的照片,”三叔說,視線從祖母身上、地上、天花板上溜來溜去,“媽年輕時候很愛漂亮?!?/p>

三叔的最后一句話被我們后輩群傳開來,偶爾可以聽到走廊里響起一陣笑聲。

就醫后第三天中午,祖母在醫生的驚訝中醒過來,填飽肚子后,她想起老房子里的雞鴨和狗,要兒女去問醫生什么時候出院。我們在祖母和長輩談話中一一走到床前問候,隨后各自占據病房里一個不起眼的空間,裝出一副大人模樣,更小的后輩開始在走廊上追逐和喧嘩,躺在手推車上當病人,有些小家伙連玩具也帶來。

“您安心住院,該出院時,醫生會通知我們?!备赣H說。

“雞鴨和狗,我們會照顧好?!倍鹫f。

“還有鵝。”二叔說。

“母鵝昨天下了一粒蛋?!焙臀覀円黄鹫驹陂T口的二叔的一個女兒說。我們都看著她。

她的聲音太小,有點重聽的祖母沒有聽見。

“阿珠說母鵝下了一粒蛋。”二叔說。

祖母的聲音也很小。

“婆婆問你下在什么地方?”二嬸說。

“在池塘旁邊那棵椰子樹下的蘆葦叢里?!卑⒅檎f。我們都在看她,她很害羞。

二嬸把下蛋地點告訴祖母。祖母要二叔繼續觀察母鵝,看它會不會再下第二粒蛋,“告訴”它把鵝寶寶孵出來,如果它不想孵,找一只母雞或母鴨幫它孵,而且記得把鵝蛋放到柵欄里,晚上把門關上,不要讓蟒蛇把蛋吃掉。祖母說一句,二叔就把話重復一遍,阿珠跟著點一次頭。祖母住院后,家畜的飲食起居全落到阿珠手里,她今年剛從高中畢業,長得肥肥壯壯,讓人覺得把需要定期飼喂的東西交給她很穩當。

祖母精神很好,大家很高興。

“您還好吧?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嗎?”父親找不到話說。

病床上皺紋密布的嘴唇嚅動著。

“您頭還痛嗎?”二叔說。

嘴唇繼續嚅動著。

“您想吃什么東西?”小姑說。

我們豎起耳朵或是走到大人身后,想聽聽祖母說些什么。小輩的喧嘩洋溢著喜氣,長輩偶爾會走到門口漫不經心地喝止他們,但是長輩覺得這種喧嘩沒有什么不好,而且祖母不介意。祖母喜歡熱鬧,我們也開始卸掉拘謹和靦腆,試著弄出一點聲音。面對同齡女孩時,少年人的故作風趣和懂事狀真是好笑。

大家想盡辦法討祖母喜歡?!袄宵S狗叫得很大聲?!倍饛睦宵S狗著手。

祖母笑了。懂事的老黃狗使祖母和我們都很高興,長輩接著提起那道三十幾歲的老樓梯和老房子。

“媽,您出院后,先住到大哥家里吧,”二叔說,“我想拆掉那棟老房子?!?/p>

“房子很好,拆掉干嗎?”祖母說,聲音堅忍而有力,一點不像個病人。

“您年紀大了,不適合住二樓,”父親說,“先住到我家來,您如果想住回老地方,等二弟把新房子蓋好再說。”

“老樓梯很危險,”三叔說,“您骨頭軟,禁不起摔?!?/p>

“不會有危險的,樓梯對身體好,那道樓梯也很好,老人家應該活動活動?!弊婺竷裳坶W著光,好像親眼看見那道老樓梯和老黃狗忠心耿耿地蹲在家里。

“您說得好,老人家是應該活動活動筋骨,”小姑說,盡量壓低自己的嗓子,有時候長輩暗地里叫她“小辣椒”,“但是您犯不著活動一道又陡又滑的樓梯,那個東西又老又舊,簡直成精了,您愈活動它,它就愈古靈精怪。”

“它摔人摔出心得了?!比逭f。

“醫生說老人家什么都不怕,就是怕摔?!贝蠊谜f。

“老人家怕那種樓梯。”小姑說。

“二弟只是想讓您住得更舒服一點?!备赣H說。

“我們會把您的雞、鴨、鵝和狗帶回家里去,”母親說,“我們家里人多。”

“媽,不怕您見怪,”小姑說,“那棟房子實在太老舊了,鄰居會說話的。”

祖母臉上維持著老人家寬宏大量的笑容,仔細考慮著兒女的建議,她的白頭發把水泥袋一樣大的枕頭都遮住了,布滿皺紋的臉孔像小樹枝做的鳥巢,繃帶上的血漬有如一只遍體通紅的小蜘蛛。雖然兒女和媳婦一再勸她拆掉老房子,但她的聆聽興致很高,她喜歡子孫為她或者為家里什么事情吵吵鬧鬧,“拆掉老房子”充滿生氣的和愉快的爭執。我們大聲談論學校作業、考試、電影、運動比賽。

有時候親友來探望祖母,順手帶來一些老人家用不上和吃不著的東西,長輩覺得病房太小,客人稍多就擁擠不堪。祖母醒過來后就被挪到一間最大的病房,客人可以在那里的沙發上歇腳,說完客套話后,他們會抬起頭來,從兩個掛著白色窗簾的窗口看出去,稱贊一下外面的草坡地、棕樹和海灘。

第二天晚上,我們繼續回到病房。阿珠說母鵝又下了一粒蛋,她已經把兩粒鵝蛋放到柵欄里,如果母鵝不想孵,她會把蛋交給那只經常模仿雄雞啼叫的母雞,它正在抱窩,但是它的窩里只有三粒雞蛋。它是一只盡職的母雞,一只巾幗英雄,經常找公雞打架。小姑說阿珠是一個好女孩,把一群很聒噪的東西養得一聲不吭。祖母稱贊過阿珠后,繼續用寬宏大量的笑容聆聽兒女談起那棟老房子。孩子今天來得少,病房比昨天安靜,爭論充滿秩序和深思熟慮。老房子是一只禍害,一只老怪物,那道樓梯就像蝎子身上的毒螯,他們打算拔掉那根毒螯,再碾碎蝎子。

我們繼續談論流行歌曲,學校規定的頭發長度、牛仔褲。

“我老了,”祖母笑著說,“你們瞧著辦吧。”

祖母醒過來的第三天就辦妥出院手續,她的傷勢沒有完全好起來,但是她不想再躺在醫院里,醫生早上在窗外草坡地上打高爾夫球時穿得像個小丑,他們用英文和祖母打招呼,然后用屁股對著她練習推桿。祖母告訴護士一批洋鬼子在海灘晨泳時一絲不掛,護士說沒有這回事,是祖母視力不好。我們把祖母同她的雞、鴨、鵝和老黃狗接回家里,在門前杧果樹下替老黃狗蓋了一間狗屋,在后院造了一座雞塒,在一樓整理出一個干凈、通風的臥房。大嫂很用心照料家畜,她知道蘆葦叢里的大蜥蜴打它們的主意。我們偶爾帶老黃狗出去散步,叫它認識鄰居和狗朋友。二叔、三叔、大姑、小姑到我們家來探望祖母,有時候祖母精神很好,可以坐在床上和子孫聊天,甚至在攙扶下下床走走;有時候她躺在床上。養病期間,她經常捏著一串念珠,嘴里念念有詞,有時候一念就是一兩個小時,不識字的老天主教徒會背誦的經文多得連神父也咂舌。我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才完全好起來,但是我們很高興,家里熙來攘往,熱鬧非凡。

“我已經叫人開始拆掉老房子了?!倍鍖Υ采系淖婺刚f。

祖母點點頭,笑得還是一樣仁慈,一樣寬宏大量。

長輩時常圍坐在床前陪祖母聊天,我們偶爾也會拿起小凳子坐在他們中間,聽他們說一些稀奇古怪的往事,后輩天真的笑聲和充滿期待的眼光使這種家庭聚會進行得很順利,時間在愉快中消失得特別快。他們喜歡重復說著某類事件,各執一詞,對細節充滿主觀爭論,征詢祖母意見時,總是一副刻骨銘心模樣,極重娛樂效果,只有在驚險和峰回路轉處加上一些教訓意味。我們聽得很投入、很癡迷,事過境遷后,只有極少數場景會根植在我們心中,雖然它們引人入勝,我們總覺得那種事情太遙遠,和我們的吉他、搖滾樂、青春痘、愛情的渴望扯不上關系。

日本鬼子來了——

“我想起來了,”有一次祖母坐在床上說,“我還沒有拍過一張正式的照片,上一次生病時,我想拍。”

“后來您病好了,您又不想拍了?!备赣H說。

“那時候,我比現在年輕十歲?!弊婺刚f。

“現在拍還來得及。”二叔說。父親瞄了二叔一眼。二叔改口說:“現在拍更好。”

“媽,等您好一點,馬上帶您去拍?!倍鹫f。

“馬上拍,”二叔搶著說話,“找最好的照相館,細細拍,慢慢拍,拍出全國最好的相片,然后把它放大,這么大——這么大——用最好看的相框框起來——”

大家把拍照的事情交給二叔全權處理,讓他彌補老樓梯的遺憾。在家休養十天后,祖母開始下床自己走路,雖然步伐蹣跚,但是精神矍鑠,偶爾一個人拄著拐杖到后院雞塒里看母雞孵蛋,在我們的攙扶下上教堂做過一次禮拜。我們不認為祖母會走得和以前一樣敏捷。二嬸替祖母洗頭發,把滿頭白發用髻套盤在腦后,扎上一塊黑帕裹。二叔從箱籠搜出祖母在大哥婚禮中穿過一次的絲質藍色士林衫,金邊袖口、繡在口袋上的一對金蝴蝶和胸前一些花草之類的裝飾,讓祖母看起來像一個老壽星。二叔今天要帶祖母上照相館,他們忙得滿頭大汗,我們也看得團團轉。

“婆婆見不得世面,”祖母對我們說,“第一次上照相館。”

“婆婆,您年輕時候長得什么樣子?”小侄女說。她喜歡走到祖母身邊打量祖母臉上的皺紋,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老的人。

祖母呵呵笑著,露出因為拍照才裝上去的假牙齒。

“你婆婆年輕時候長得很漂亮?!倍鹫f。

“您有沒有年輕時候的照片?”大侄女說。

二叔用車子把祖母載到本鎮最有名氣的照相館,五天后,他扛著裝上相框的照片到我們家來。我們幫二叔把包著牛皮紙的照片抬到祖母房間里,拆開牛皮紙后,房間里呈現一片祥靜,大家默默地打量照片,偶爾發出一些贊嘆。那是一張70厘米×50厘米的黑白半身照,穿著士林衫的老祖母笑得一派祥和,皺紋仿佛呈浮雕狀,連從黑帕裹盤出來的幾根白頭發也一覽無遺。

“媽,您覺得怎么樣?”二叔說。

“好,很好?!?/p>

“真的嗎?”

“很好,很好,很好……”祖母笑著說。

我們開始比較眼前的和照片中的祖母,說了很多調皮和放肆的話。

野豬從熱帶雨林走出來覓食,踐踏祖母的菜畦和推倒畜舍,它們曾經撞死一個少年人。大蜥蜴伺機而動,叼走家畜。食猴鷹在天空盤旋,像一簇箭沖入雞塒。二叔用小彈弓嚇唬侵略者。彈弓擲出石頭,打中一只大野豬。大野豬轉過頭來,一路咆哮一路追趕二叔。二叔逃到祖母身邊,祖母順手拔起一根尖樁刺穿大野豬的脖子。

“媽不喜歡?!倍鍙淖婺概P房走出來時,我聽見他小聲對父親說。

“怎么說?”

“媽不喜歡那張照片,我看得出來。”

“你怎么知道?”

“大哥,你不要騙我,”二叔做了一個什么表情,我在他身后,沒有看清楚,“我們和媽在一起這么久了?!?/p>

“媽不是不喜歡,只是有點不滿意?!?/p>

“她日子不多了,我不想讓她有什么不稱心?!?/p>

“你打算怎么樣?‘海風’是最有名的照相館。”

“攝影師沒有氣質,看毛片時我就開始后悔?!?/p>

“媽很高興了?!?/p>

“高興和滿意是兩回事。媽很高興,但是不滿意?!?/p>

“此地還有沒有更好的照相館?”

“你記得媽年輕時候那張照片嗎?”

兩天后,三叔和祖母聊天時告訴祖母說明天要帶祖母去拍彩色照。祖母放下手中的念珠,呵呵笑起來。

“彩色照和黑白照不一樣的,媽,照片里的人看起來就像真的一樣,您會喜歡的?!?/p>

“我知道,比黑白照貴。”

“比黑白照好看。”

“黑白照就很好了,干嗎又要花錢?”

“多拍一點又有什么關系?我認識另一個照相師傅,技術一流,拍起老人家照片來很有學問,老人家皺紋多,眼神沒有光彩,有一些老人家臉色很不好,嘴唇很白,本地一般照相師傅只會拍娃娃照、身份證照、結婚照,燈光打在臉上,什么都看不見?!?/p>

“呵呵呵?!?/p>

“明天去照相館好嗎?”

第二天,祖母在大家起哄下穿上那件藍色士林衫,半推半就坐上三叔車子。我們在門口揮別祖母時,好像揮別嫁出去的新娘子。

一星期后,我們圍著床上的祖母欣賞那張巨大的彩色照。有顏色的祖母祥和地裝在紅褐色的檜木相框中,一身素裝打扮看起來和黑白照片沒有什么分別,師傅在臉頰和嘴唇上染了一些淡紅色,額角和兩鬢也抹上幾根黑絲,鵝黃色的背景顯然是師傅為了增加整張照片的色度才加上去的——加上這些背景顏色,整張照片才像彩色照。祖母的黯然無色顯然讓照相師傅頭痛過。祖母正在養病,也真是難為了他。

照片上的祖母雖然有點虛假,但是床上的祖母卻笑得很親切,她甚至邊笑邊在大腿上猛拍著手。這一次,我們更胡鬧和口不擇言。

“還可以吧,媽?”祖母的笑聲令三叔有一點不知所措。他看看父親,看看母親,看一眼照片中的祖母,看一眼床上的祖母,看一眼我們。

“我說——”祖母被我們說的一句什么話逗得合不攏嘴,從她醒過來后,我們沒有看見過她這么開心。她一手捏著念珠,一手抓著大妹肩膀,身體不停地搖擺,被單踢到大腿上。

“大哥,你看還好吧?”三叔看著父親。

“婆婆喘不過氣來,”父親也在笑,“你們不要逗婆婆?!?/p>

“喝就喝吧?!弊婺改闷鹁票豢诤认?。

“有種的女人?!比毡拒姽俸妥婺笇︼嬈饋?。

“婆婆的臉紅得像喝醉酒。”小妹指著照片上的祖母說。祖母用手掩住嘴巴,說了幾句含混不清的話,因為她一直笑得停不下來。隨后三叔也神經兮兮地笑著。

吃午飯時候,三叔一臉委屈的模樣。

“我不知道媽為什么不喜歡那張照片,這是此地拍得最好的彩色照?!?/p>

“你怎么知道媽不喜歡?”父親說。

“我知道,我看得出來?!?/p>

“花了不少錢吧?”

“我特別交代師傅,把照片修飾得鮮艷一點,”三叔夾了一塊瘦豬肉放到嘴里,“看起來比較喜氣,將來我準備掛在客廳里?!?/p>

“和二弟拍的黑白照比起來,果然有喜氣?!?/p>

“老人家不是喜歡喜氣嗎?我們隔壁老余的媽媽,布置得一屋子紅紅綠綠,他家里孩子穿的褲子全是紅色的?!?/p>

“媽比較喜歡那張黑白照?!?/p>

“看起來像一個小姑娘,修飾得好像太過分了,這種鳥不拉屎的小鄉鎮,水準很低?!?/p>

“其實媽蠻喜歡的。”

三叔扒開鐵蒺藜,鉆入營區,撿起地上的榴梿,鬼子走到他身后用一記空手道將他擊倒,現在他坐在營區臨時搭起的帳篷中,渾身發抖,流著淚水看祖母和鬼子斗酒?!芭?,你喝酒贏了我,我就放你兒子走。”鬼子一巴掌拍向三叔肩膀,三叔痛得蹲在地上。又是一記空手道。“這個小鬼偷入我們營區,大大的不對,是不是間諜?要砍頭的。”

杯子從鬼子手里掉到地上。祖母牽著三叔走出營區。

“媽年紀大了,不會和我們計較,”三叔扒了一嘴飯,用了一身狠勁說話,“你覺得媽比較喜歡黑白照?”

“蠻喜歡的?!备赣H含糊說道。

“彩色照有喜氣?!?/p>

“那個時候派不上用場?!?/p>

“什么時候?”

“那個時候——”父親看我們一眼,“就是到了那個時候——什么東西都是素的,不是黑,就是白?!?/p>

三叔好像明白了?!斑@一張我可以擺在客廳里。”

第二天,祖母握著念珠躺在床上,吃到肚子里的稀飯吐到胸前被單上,醫生對父親說了很多話,大嫂和二嫂坐在病床前值班,母親看到我們走過祖母臥房時就把食指湊到嘴上。我們有時候把老黃狗帶到床前,它喜歡細心地嗅遍祖母的被單,坐在床前等祖母醒過來,祖母張開眼睛時,它“嗯,嗯,嗯”地叫著,像什么不知所云的問候。大妹偶爾坐到床前念一兩頁《圣經》給祖母聽,祖母偶爾也會叫大妹念某一段馬太或約翰。這當兒她的眼皮忽然變得沉重起來,一會兒就沉沉入睡,醒來時她會記得大妹念到什么地方,要大妹下一回繼續念下去。入夜時,雞塒響起一些奇怪的聲音,我們拿著手電筒去巡視,然后像一個盡職的衛兵走進祖母臥房里,“沒有蟒蛇,沒有什么事,婆婆?!本裆院脮r,祖母會用一塊干凈抹布擦拭放在床柜上一幀鑲在玻璃相框里的耶穌照。

六天后,我們和長輩回房間里繼續承歡祖母膝下,有時候靜下心來聽長輩說起一件什么往事。父親找了一位年輕的馬來畫家替祖母畫像,我們經常走到畫家身后,告訴祖母畫家正在畫她身上什么地方。畫家穿著進口牛仔褲和花花搭搭的T恤,皮膚黝黑,指甲很長,發型像耶穌,出門時他用橡皮筋把頭發扎起來盤在頭頂,戴上寬邊麥稈巾帽或牛仔帽。警察看見這種頭發時,會抓到警察局里剪掉。

畫家嘴里叼一根煙,叫我們洗畫筆和調色盤,揮汗如雨,認真而辛苦地工作,因為父親要用真人比例畫一張祖母的全身油畫,畫面大得畫家可以撐開手腳做一個“大”字躺上去。第一天打底稿時,畫家甚至用布尺去量坐在床上的祖母的身長。老人家體力沒有畫家好,但是對畫家千呼百應。有時候她會打聽畫家身世,一個月賺多少錢,頭發多久沒剪了,有沒有女朋友,然后告訴畫家,兒女怎樣爭先恐后表示孝心,她只說要拍一張照片,他們就不停地把她送到照相館,現在又麻煩畫家先生,畫家這么年輕和能干,一定很忙。畫家對兒女的孝心有什么看法?請務必把這種中國人的傳統美德宣揚出去。

畫家埋首工作,甚少反應。祖母曾經昏睡了兩天,但是畫家已經畫妥臉部,工作沒有停下來,栩栩如生地畫著祖母的其余部位。十五天后,我們和長輩聚集到祖母臥房里欣賞畫家的成果。

蛆蟲在缺了半邊頭殼的髑髏上像波濤似的起起伏伏。

祖母穿著藍色士林衫坐在一張有靠背和扶手的藤椅上,兩手交疊在腿上,老黃狗蹲在祖母腳下,背景是一片典型的亞熱帶景致:小河、高腳木屋、椰子樹、幾只飛鷹、高聳入云的火山、氣勢非凡和色彩斑斕的云朵。祖母被這些背景襯托出某種威嚴和深度,好像一個處心積慮護衛家族聲望的大家長,雙頰癯瘦,顴骨突出,眼睛炯炯有神,線條冷酷,加長的指甲充滿僵氣,連老黃狗也不懷好意地瞇著眼睛,像一頭長滿橫肉的豪門之犬。

當天下午,長輩找了幾個朋友在二樓開了兩桌牌局,囑咐我們不要打擾祖母午睡,叫我們出門買香煙和瓜子,手氣好時,長輩會給我們一些賞錢。休息時,長輩和朋友談起那張油畫。

“我喜歡那張油畫,”父親說,吞吐著醫生禁止他抽吸的香煙,“雖然有點粗糙和匠氣,但是媽看起來很有尊嚴,讓人肅然起敬?!?/p>

“那個馬來人把媽的指甲畫得那么長,”小姑說,“簡直像個鴉片鬼?!?/p>

“他太照顧藝術,媽眼袋下有一股陰氣?!比逭f。

“這是他的一貫作風,”父親說,“本省省長請他替自己父親畫像,就是看上這種風格。”

“那只狗畫得好極了?!笨兄献拥泥従诱f。

“風景畫得尤其好?!庇幸恍╅L輩的朋友已經看過祖母畫像,“那座火山,氣象萬千?!?/p>

“你看媽喜歡嗎?”二叔摸著自己的禿頭,陷入一陣思考。

“媽無所謂,”父親說,“第一天她甚至不肯讓畫家進到臥房里,第二天她就很合作,對畫家好得很。這是她的脾氣。從前我們給她祝壽、買新衣,全都瞞著她辦。”

“媽會覺得那幅畫太華麗、太刺眼,”小姑說,“看看那些云朵,好像馬上就要雷電大作、風雨交加?!?/p>

“我看媽還蠻喜歡的?!贝蠊谜f。

“我也這么想,”父親說,“連老黃狗也畫下去了。”

“老夫人高興還來不及?!币粋€陌生聲音說。

“二弟,三弟,你們覺得黑白照、彩色照和這幅油畫,哪一個比較好?”父親說。

“黑白照?!倍逭f。

“彩色照?!比逭f,“你呢?”

“當然是油畫,”父親大笑,“哈哈,各不相讓?!?/p>

空襲警報響起時,大家逃向防空洞。父親病得神志不清,被人抬在擔架上。戰機的引擎聲響徹云霄,父親被丟棄在地上。祖母走出防空洞,在槍林彈雨中背著父親逃回防空洞。

我們每天攙著祖母去看家畜,或到屋外走走,每個星期天,母親用車子載祖母到教堂做禮拜,神父聽到消息,隔個三五天就到我們家來替老天主教徒祈福,順便問父親為什么不和母親上教堂。祖母時好時壞,但是到了這個時候,再好也離不開那張床,我們都不知道她早上會不會醒過來。情況很糟時,她默然背著經文,不停地轉動手里的念珠,問起家畜時,像問起家里某個人,“它們吃飽了嗎?晚上記得把它們招回籠子里。”看見我們一臉擔心的模樣,她鼓起精神講笑話,告訴我們父親和叔叔小時候怎么調皮,被祖父捆住手腳丟在曬谷場上曬太陽。她回憶著一個黑壯莊稼漢,農閑時,他用自制魚槍潛入湖里射魚,在蘆葦叢里架陷阱抓大蜥蜴,用吹矢槍射殺野豬和猴子,這個暴躁的客家人在我們后輩出生前就英年早逝,沒有看過一眼自己的孫子。長輩甚少在我們面前提起祖父,連祖父照片也沒有讓我們看過,盡管祖母此刻意外地大量回憶祖父,他老人家并沒有在我們心里留下什么深刻印象,據說他在此地抗日史中扮演過一個小角色。

入夜后,我們看見老黃狗蹲在杧果樹下的狗屋外,仰著腦袋,對著頭上的月亮發出一種緩慢而煩惱的嗥聲。有時候它叫得太久,我們就去找祖母,她老人家有時候睡得很熟,有時候笑著告訴我們沒有關系。

 

星期天早晨,我被一陣敲門聲吵醒,隨后看到房門外站著全家人和昨夜留家住宿的二叔、二嬸,父親手里拿著一份早報。我看一眼時鐘,七點三刻。

他們涌入房間,在一陣嘈雜聲中把早報塞到我手里。我揉著眼睛,打了一個哈欠。我再揉一次眼睛,視線順著某個人手指落在報屁股一張大約15厘米×10厘米的黑白照上,聽見兩三個聲音在我身邊說:“那不是婆婆嗎?”

那是一張祖母的半側面半身照,她穿著黑布衫,纏黑帕裹,雙手合十,半仰著臉,兩眼凝視前方,專心而虔誠地做著禱告,灰暗的背景可以隱約看到教堂內部陳設。祖母臉上密布的皺紋顯得十分柔和而深沉,兩眼好像閃爍著智慧,整張照片散發著寧靜、安詳的氣氛,照片左側有兩行小字:“本州名攝影家、英國皇家攝影協會碩士劉凱吟以作品《禱告》參加本屆倫敦攝影協會舉辦的攝影比賽,榮獲黑白組金牌獎。右圖為劉先生獲獎作品《禱告》?!?/p>

這位本地頗有名氣的攝影家和我們素無淵源,他在教堂拍下這幀祖母禱告的照片時,祖母顯然毫不知情。我們的僑居處是一塊窮鄉僻壤,地廣人稀,一年發生不了幾樁搶案,小報記者閑得發狂,芝麻小事也會大肆宣傳,不過看見祖母當上無名模特兒,我還是很高興。

“婆婆上報了,”我說,“婆婆看見了嗎?”

事情沒有這么簡單。隔鄰的王婆和祖母是莫逆,今天起了一個大早,看見報上登著祖母的照片,這個不識字的老人家拿著報紙到我們家串門子,她一邊走一邊用她的好心腸臆測。她想祖母是一個老好人,祖母的照片出現在報紙上,一定是什么風光事,是一件了不得的榮譽。她坐在祖母身邊,煞有其事吹噓自己的猜測:祖母年高德劭,做過很多好事,子孫事業有成,大名不脛而走,誠乃本鄉表率,熱心的記者先生寫了一篇報道,在報上宣揚一番。祖母看著自己在報上那幀占了大篇幅的照片,覺得王婆說得有理,記者先生在文章里寫了什么,她一個字也看不懂。王婆走后,她把二嫂叫到房間里,想和她討論記者先生的文章,但是二嫂不識中文;二嫂把大嫂叫到房間里,大嫂只懂一些簡單字,她看著報紙,含含糊糊應了半天;接著母親也走進來,她的中文字匯比大嫂還少。三個女人離開祖母臥房,找家里的男人商量。父母親、二叔二嬸和哥哥嫂嫂拿著報紙研究了半天,最后決定來敲我的房門。

“你婆婆很高興,我們不想掃她的興?!备赣H說。

“她日子不多,也許再過幾天就走了?!倍逭f。

“你中文最好,你還在報紙上發表過文章,”父親說,“婆婆想知道記者先生寫了什么,你幫記者先生擬一篇文章念給你婆婆聽?!?/p>

“這只是一張攝影作品,”我幾乎笑出來,“連婆婆的名字也沒有提到。”

“我們當然知道,但是你婆婆可不這么想?!?/p>

“我們要騙婆婆嗎?”

“是——不是——我們只想讓婆婆高興?!?/p>

“婆婆知道自己變成新聞人物,會很高興的?!?/p>

“這不大好吧?”

“沒有關系,你照著我們的話去辦,婆婆日子不多,我們從來沒有做過什么讓她高興的事。”

我一臉茫然地打量著長輩,他們的嚴肅模樣有點滑稽,我的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擬一篇文章?擬什么呢?”

“隨你意思,說你婆婆好話?!?/p>

“我們告訴你很多婆婆的事,這些你都可以寫進去?!?/p>

他們給了我很多建議和資料。我看著報上的《禱告》,祖母的虔誠神色使我有點心虛,她會不會拆穿我的把戲?

“放心,只要你做出一篇有模有樣的文章,婆婆不會知道的?!?/p>

“她的照片登在報紙上,這樣一篇文章就是最好的解釋。婆婆根本不知道什么攝影比賽?!?/p>

“所謂善意的謊言,你不想讓婆婆高興嗎?”

“這是大家的意思,沒有人會怪你說謊?!?/p>

“現在就要擬妥嗎?”看來這件差事推辭不掉,誰叫我在報紙上發表一些奇怪文章,訴說自己的早熟和濫情。

“是啊,婆婆在樓下等著了?!?/p>

我凝視《禱告》,開始構造一篇豪華的謊言。

“主啊……”祖母蹲進蘆葦蕩,少女時代的兩個姑姑受不住水蛭騷擾,一個疊著一個趴在她背上。鬼子正在屋子里做著突擊檢查,他們有時候帶走一些食物和年輕女孩。十幾只水蛭貼在祖母兩腿上。祖母終于看見那具缺了頭顱的尸體慢慢地從身邊漂過,載著波濤和烏云一般的蛆蟲和蒼蠅。

這是一幀出色的攝影作品,禱告中的無名老婦散發出圣潔光輝,整個人體邊緣蔓延著一道靈光,專注而自然的神情令人難忘。我把心中擬妥的文章念出來,大家覺得還好。二叔說短了一點,父親說沒有時間了。

我們走下一樓,來到祖母臥房。除了母親和兩位嫂嫂,其余的人都是今天第一次和祖母見面,大家談了很多報章上祖母的照片和那篇“報道”,繪聲繪影,好像大家都相信真有這么回事。

“阿新中文最好,”大家說,“讓阿新念給您聽。”

“好,好……”

祖母完全相信,我有點別扭。我拿起報紙,假裝“讀”著什么東西。

 

“今年八十余歲之吳蓮妹女士,家住××鎮××村××路××號,是二十年代隨著移民浪潮從中國廣東省‘出洋過番’到本地落葉生根的華僑元老之一。吳女士和已逝于日據時代之張火先生結縭異地,農耕漁獵,育有三子二女。在早期局勢動蕩、物資缺乏之艱苦環境中,展現堅忍不拔之拓荒奮斗精神,謀得一席生存空間,十分難得。自其夫英年早逝后,吳女士獨自養育兒女,備極辛酸,今日兒女或娶或嫁,事業有成,子孫滿堂,令人稱羨。據接近吳女士之人士透露,吳女士于二次大戰期間,屢次暗助本地抗日華僑,曾多次為日軍盤問刁難,仍不失巾幗本色。當年抗日英雄雖已無一幸免,對吳女士之推崇備至,可從老華僑口述抗日事跡略窺一二。吳女士敦信天主教,系一虔誠天主教徒,遇有險難,必暗中禱告,請示天父。唯吳女士年紀老邁,近日更是臥病在榻,生命垂危,遠鄰近居莫不爭相問候,祝其早日康復,圖為吳女士在教堂虔誠祈禱之神色。”

 

我必須牢牢記住這篇“謊言”,從祖母反應中,我知道祖母以后會再叫我朗讀它。祖母僅憑口授就可以記憶大量經文,她老人家記憶力不錯。接下來更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請親友圓謊,這不是一件容易事,我們必須有幾個人陪著這些親友,以防他們漏了什么口風,不過此時祖母身體已經愈來愈壞,親友和我們配合得不錯(創造這則謊言的王婆是一個圓謊高手),祖母經常神志不清,實在看不出破綻。

“阿新,你把那篇文章念給我聽……”

接下來五天中,我念了兩次那篇“報道”,長輩和哥哥也念過,我已經把它寫下,讓他們去背誦,以隨時應用,分擔一下虛偽和內疚。我們盡量談一些祖母關心的話題。鵝寶寶孵出來了,我們把它拿到床前,讓祖母看看它的可愛模樣。一只鴨子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可以張開翅膀飛出一段距離,經常飛到大蜥蜴出沒的蘆葦叢里吃青蛙,叫我們擔心得不得了。老黃狗脾氣暴躁,差點咬傷路人,它晚上對月長嗥時,鄰居的狗群馬上附和它,一傳十,十傳百,整個鄉鎮都是狗聲。

有一天,祖母精神稍好,她把父親叫到床前,談起報章上記者先生拍的照片。

“我喜歡那張照片,可不可以向記者先生把底片借出來,請照相館放大?”

“媽……”

“你們替我拍的照片,我很喜歡,不過我更喜歡這一張?!?/p>

“當然可以,媽,我們找記者先生商量,如果他不肯,我們出高價跟他買?!?/p>

“我也喜歡那張畫像?!?/p>

“沒有問題,媽?!?/p>

“我知道自己不行了,出殯時能夠用到這張照片更好?!?/p>

“媽說什么話!”

父親找叔叔商量,打電話到報館打聽,決定選一個周末拜訪攝影家。二叔說攝影家是藝術家,他們自己是大老粗,渾身銅臭,不懂藝術,最好找幾個讀書人陪他們去。他們相中大哥、三哥和我。

周末早上,我們在一座山坡地的雙層獨立洋房中,見到在省政府文化部門擔任主管的攝影家。我們開了三部車子,二叔看起來像財大氣粗的木材商人,三叔像干凈、和氣的中藥行老板,父親像深居簡出的鄉紳,攝影家很客氣地接見我們。

“那是藝術,是非賣品,不是商品?!睌z影家忽然換了一副表情,一臉嚴正地說。他操著怪腔怪調的華語,穿一件圖案詭異的蠟染襯衫,身材肥胖,頭發微禿。山羊胡子修飾得十分講究,結構均勻地分布在下巴上,中間垂下一小綹又細又亮的須根,準備無限長地生長下去,從這一小綹須根做分野線,呈現出左右兩邊胡子數目完全相同的對稱。山羊胡子所表現出來的一種對整潔的愛好、一種一絲不茍的態度和獨特作風,使它成為攝影家的標志,使攝影家的藝術家形象無懈可擊。

我們告訴他作品里的“模特兒”是我們的母親、祖母,她老人家臥病在榻,和她信仰的天國只有一線之隔。

“哦——”攝影家有點吃驚,但是馬上變得神色自若,“這是常有的事。就是那樣,我也不能賣給你們?!?/p>

“我們不懂藝術,我們出一個高價可以嗎?”

攝影家嘮叨一陣子,說出一個不可思議的高價。三哥想把價錢殺低一點,但是他年輕氣盛,口氣不佳:如果沒有祖母這個現成模特兒,英國佬憑什么頒給他金牌獎?他拎著照相機到處捕捉見不得人的鏡頭,用長距離鏡頭偷拍隱私,他應該付費給祖母,憑什么開這個高價?你漫天要價像個吸血鬼,你不是藝術家嗎?父親禁止三哥說下去。

攝影家本來就有意賣給我們,但是三哥得罪了他,他說他不計一切為藝術服務,沒有人不推崇他的敬業精神和他對文化界的奉獻,他開這么高的價碼,是因為他認為這件作品值得這么多錢,那是他的得意之作,我們傷了他的心,他請我們出去。

回到家里后,我們告訴祖母記者先生太忙,底片沒有歸檔,不知道塞到哪里去了,他答應我們把底片找到后再通知我們。祖母說麻煩記者先生真不好意思,叫我們不要催人家,請他慢慢找,慢慢找。第二天父親和兩位叔叔再去拜訪攝影家。

“他是藝術家,藝術家最重視自尊心,我們雖然不懂藝術,但是我們應該尊重人家?!倍逭f,“必要時,我會把那則‘謊言’告訴他?!?/p>

“叔叔真是胡鬧,這是我們自家人的事,”大哥說,“他會笑死的?!?/p>

“他一定會說出去,我們會變成人家的笑柄,”三哥氣猶未消,“可惡的山羊胡子?!?/p>

“那是我一生中寫過最糟糕的東西?!蔽艺f。

“我想不會的,他有惻隱之心,”父親說,“他的胡子修飾得那么整齊,那么漂亮,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

“而且他在文化部門做事?!比逭f。

“他開那么高的價錢是有道理的,”二叔說,“那部作品在國外得過獎?!?/p>

攝影家沒有聽到我們編的“謊言”,但是他終于答應用自己開的高價把照片賣給我們?!拔也荒馨训灼u給你們,”他說,“我必須親自沖洗,別的人根本做不出那種效果。”

長輩問他什么時候可以交貨時,他又發了藝術家脾氣,他說他不是生產商品,是創造藝術,藝術需要靈感和心情,他說不出一個日期。

我們只有慢慢等攝影家創造他的藝術,記者先生慢慢尋找他的底片。祖母情況愈來愈糟,我們也愈來愈擔心。

祖母扎好年輕人的槍傷,送他到門口。

“走吧,去投靠張阿瘦的游擊隊。”

“張阿瘦相信我嗎?”

鬼子踢著前門,大聲咆哮。

祖母從身上掏出自己婚前唯一的一張照片。“把這個拿給張阿瘦?!?/p>

長輩有時候不得不打電話催攝影家,十天后,父親扛著裝上相框的放大的《禱告》走入祖母臥房,但是祖母已經陷入昏迷狀態,沒有人知道祖母到底有沒有看到那張照片。第二天早上,醫生宣布祖母死訊時,我聽見有人暗中透了一口大氣。祖母兩手握著念珠平放胸前,兩眼合上,滿臉皺紋依舊叫人眼花繚亂,就像生前一樣和藹、安詳。

祖母喪禮備極哀榮,禮車上面的《禱告》吸引住許多人的眼光,攝影家打電話到我們家抗議,他說如果知道我們把他的作品當“冥像”,他會開一個國王也付不起的價錢,他說我們是一群無可救藥的俗人,這種行為“侮辱”了他的藝術。他在電話里哭了。

 

有一天,我和父親坐在祖母油畫前閑聊時,想起那張沒有見過的祖母年輕時代的照片。

“那是一張什么樣的照片?”

“對了,我想起來了,照片是一個傳教士拍的,你婆婆當時坐在市場前面一張板凳上禱告,那時候沒有什么教堂?!备赣H愉快地說,“你公公那時候是個年輕小伙子,經常挑著兩擔菜到傳教士家里做買賣,他從傳教士那里看見你婆婆照片時,立即愛上了她?!?/p>

父親興致昂然地說著祖父和祖母的戀愛過程——當然,這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原刊《幼獅文藝》第四四五期
一九九一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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