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們之于社會,就像鮭魚之于大海
- 雖然不容易,但是沒關系
- 肖雪萍
- 7619字
- 2024-02-02 17:44:22
我們人類也像鮭魚一樣,在父母身邊長大,而后投身社會的洪流,學習,工作,交友,創造和體驗自己的生活。
如果鮭魚的洄游是悲壯激情的生命旅程,那么我們人類的洄游則是愛恨交織的心靈輪轉。
我們之于社會,就像鮭魚之于大海
鮭魚,一種神奇的洄游生物。
它們在淡水中出生,長大后,順流而下到大海里生活,待到生殖成熟期,又跋涉千里,溯游而上,回到出生的地方,產卵,然后死去,變成小鮭魚的原初養料。將來有一天,受到神秘昭示的小鮭魚,也會像先輩一樣,義無反顧地重演那一切。
我們人類也像鮭魚一樣,在父母身邊長大,而后投身社會的洪流,學習,工作,交友,創造和體驗自己的生活。待到談婚論嫁時,循著某種熟悉的味道,找到和父母相似的人,與之結婚,重溫兒時原初的生命基調。
如果鮭魚的洄游是悲壯激情的生命旅程,那么我們人類的洄游則是愛恨交織的心靈輪轉。
生而為人,我們天生害怕孤獨
關于人類為何天生“光溜溜”,一直有各種猜想,至今也沒有定論。有人說這是因為人類喜歡沒有體毛的伴侶,也有人說甩掉體毛是為了減少寄生蟲,還有比較開腦洞的觀點——歷史上的人類曾經住在大海里,甩掉體毛是為了減少阻力。
“散熱說”是目前公認最有說服力的觀點,這個觀點認為,早期人類需要長時間奔跑捕獵,所以甩掉體毛,增加汗腺,更有利于生存。
無論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人類之所以是如今的模樣,都是因為我們有長成這樣的必要性。經過百萬年的進化——基于世代先祖的共同需要——如今我們擁有一副堪稱奇跡、構造復雜、精巧靈敏的身體。我們靈魂居住的軀殼如此復雜,以至于有人想象我們并非進化而來,而是被某個神秘的力量設計而成。而在我看來,那所謂神秘的力量,就是我們人類自身的潛意識——我們的身體和心理,確實經過刻意的設計,只不過,那個設計師正是人類自己。
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有它自己的智慧,絕不會無緣無故呈現某個樣貌。作為潛意識和隱喻解讀專家,我認為體毛的脫落,象征著先祖們放棄一部分自我的防御,勇敢地袒露脆弱,以便與他人連接。這是人類為了強化群居生活而做出的最優選擇。因為人越脆弱,就越恐懼落單,越渴望和他人聚居在一起,以共同應對外部危險。
人類族群正是因為脆弱,才逐漸壯大為地球的霸主。這是多么神奇的因果關系啊!
我們需要愛,渴望被擁抱,恐懼被拋棄,都是被寫在基因代碼里的。這恐怕就是我們天生喜歡人群,渴望被他人認同和喜愛的原因,也是我們不自覺地模仿別人——看見別人打呵欠,自己也想打,聽到別人笑,自己也想笑,看到別人悲傷,自己也落淚,聽說別人買房買車,自己也想買的原因。
科學家們認為,這種不自覺地模仿他人的特性,是大腦里的鏡像神經元細胞在發揮作用。鏡像神經元是近些年來認知神經科學研究的熱點,目前還有很多有待進一步發現的部分,但科學家們的共識是,人類的認知能力、模仿能力、共情能力都建立在鏡像神經元的功能上,甚至有人認為,鏡像神經元細胞之于心理學,就像DNA之于生物學。
那么問題就來了。
如果說我們的身心設計都是基于自身的需要,人類究竟為何需要鏡像神經元?尤其是,模仿他人(和別人一樣)的能力對人類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
把你的情緒裝進我的心里
“講完這些之后,你此刻的感覺是怎樣的?身體如何?情緒如何?”
這是我在咨詢中常問來訪者的一句話。
來訪者可能會說,他感到胸口發悶,或頭疼頭暈,或渾身流汗,或周身僵硬;他們還可能會說,此刻感到又傷心又委屈,還會有一些憤怒;但他們也可能會說,身體和心里都是一片空白,感覺不到什么東西。對于后者,我通常會聚焦一下自己的感覺,然后告訴他們,我倒是體驗到了一些感覺,而我認為這可能與他有關。大部分時候,我對自己感覺的分享,都能令來訪者有所觸動,能讓他們嘗試去進入自己的感覺。
曾經有來訪者驚奇地問:“我一直知道,我和我的心之間有一堵厚厚的墻,所以我感覺總是木木的。你是怎么穿透這個墻感受到我的呢?”我忘了自己當時說了什么,但肯定沒講鏡像神經元細胞如何把我們連接在一起。人和人之間的非語言交流——態度、想法、情緒、情感、意圖等,都是建立在鏡像神經元的生物基礎之上。
我們大腦里的鏡像神經元細胞,主要用于儲存某些特定的行為模式,讓我們在看到、聽到、想到別人的動作時,也本能地做出相似的反應。在鏡像神經元細胞的活動下,我們可以對他人感同身受,只通過間接的體驗——閱讀、聽音樂和看電影——就能被調動起相應的情緒和身體感覺(比如,明知道動畫人物是虛構的,但你依然會為主人公的遭遇而流淚)。
因為鏡像神經元細胞的作用,我們甚至會把別人的想法和情緒裝進自己的心里,并相信那就是自己的心理內容。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普通人,可能很難想象這樣的心理現象——人們會替悲傷的父母流眼淚,會替焦慮的伴侶煩躁不安,也會通過抱怨父母或伴侶來“加強”情感上的聯系——前者把別人的情緒當成自己的,后者則把自己的情緒丟給別人。通過這種情緒共享(感同身受)的方式,人們不再是單獨的個體,而是變成休戚與共的整體。
如果脫落濃密的皮毛,是為了加強族群連接,那么先祖們設計出鏡像神經元細胞,也是一樣的目的:無論在生理還是心理的層面,人類族群都天然地向往、擅長、依賴群體生活。鏡像神經元細胞讓我們快速而又準確地解讀他人的意圖和情緒,并調整自身的狀態予以回應(心理創傷會損傷這個能力,帶來一系列現實、心理和關系的困難),這有助于群體凝聚在一起,發展出深切親近的情感聯系,從而齊心協力地應對外敵入侵和自然災害,這恐怕就是人類族群壯大至今的根本原因。
聽起來很美好對不對?可是真相和想象,就像普通相機和美圖秀秀的距離。我曾經說過“優點和缺點是孿生兄弟”的觀點,那么鏡像神經元細胞也是這種一體兩面的存在:它為我們提供與群體間生物、情感、社會的連接,但也為我們感知自己、成為自己、作出選擇等帶來諸多困難。
來自基因的“全民創傷”
雖說在身體的構造上,所有人都因鏡像神經元細胞而能夠進行非語言的交流,但中國人和其他國家的人,在思維模式、處事風格、生活態度等方面,依然有著明顯差異。往小一點說,我國疆域遼闊,造就的歷史和文化豐富多樣,因此,不同省份的人在性格特質、生活習慣、語言風格等方面也有諸多不同。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除了是一句俗語,還蘊含著不同的歷史、文化、社會、語言等內涵。我們的思想、意識和精神,除了建基于生物基因,還深受地理環境,以及與地理環境息息相關的歷史和文化傳統的影響。
人類的進化和歷史,本質上就是適應和改造自然環境的過程。如果說農業社會的人們熱愛土地,致力于各種農業生產,那么濱海地帶的人們就熱愛海洋,大力發展漁業、鹽業、海洋交通和海外聯系。在這個適應和改造的過程中,生活在不同地域環境的人,自然也形成了相應的文化、思想、精神、規則乃至文字和語言。可以這么說,不同的地理環境和物質條件,讓全世界的人擁有形態各異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觀念。
毋庸置疑的是,生產力越落后的地區,利用和改造自然環境的能力就越弱,對集體和環境的依賴程度也越高,就越容易受到周圍環境的影響,換種說法就是,人們不斷地調整自己,以便更好地適應環境并和環境趨同。或許這也可以解釋,落后地區的人為何更在意別人的看法,更渴望“和別人一樣”,更在意“面子”了。
經歷了漫長的農業文明之后,我們早已走過了工業文明,實實在在地生活在信息文明里,甚至已經能望見智能文明的大門。然而在思想和意識的層面,卻有一種仍然生活在農業文明社會中的感覺。這是一種與現實不符的感覺,卻讓很多人難以尊重自己的獨特性,極度渴望他人的認同,通過模仿他人的行為和選擇來尋找心理上的安全感和價值感。就像一個成年人,某部分的記憶卻停留在童年時期,絕對認同過去的經驗和感覺,以致無法調動當下的能力和資源去創造自由自主的生活圖景。
2020年初夏,我曾在一天之內接到兩通電話,分別來自一位長輩和一個朋友。他們一會兒扮作三農專家口吻,一會兒又變身醫療專家,大談國家的糧食政策和疫情勢態,然后認真地建議我,趕快買一些大米囤起來。我對長輩表示了感謝,卻跟朋友聊了一會兒。我問她,為什么會相信這種說法。她大約是聽出了我的質疑,靜下來想了一會兒,情緒能量立刻降下大半。朋友告訴我,她先是被一個朋友“好心”提醒,然后就給父母打電話講這件事,父母有些慌,放下電話就往超市跑,到超市一看,發現收銀臺很多人排隊在買大米。父母轉頭又打電話給她,報告所見所聞。她立刻就神經緊張起來,認為事情是真的,就開始挨個兒給朋友們打電話,我就是其中之一。
當人們被焦慮和不安全充滿,會本能地渴望回到群體中,找到可信任和依賴的人,訴說自己的經歷,表達自己的感受,以緩解那些難以忍受的情緒體驗(出于自尊的需要,有些人會把求救包裝成善意的建議)。當別人認同了我們的感覺,甚至通過眼神、表情和身體語言與我們的感覺同步,甚至模仿我們的行為,我們會感到自己被安撫。但是在這個講述和傳播的過程中,可能會被加入幻想的成分,導致情緒被夸大,嚴重脫離現實,讓人們進入集體創傷的狀態。
這種類似“全民創傷”的現象,一方面是鏡像神經元細胞的影響(我們的生物基因被設計了模仿他人的程序),也受到后天的文化基因的影響(我們的文化建基于農業文明),還和我們所使用的語言文字有關。
我說的話,沒表達我的心
30歲的任武講了一個非常具有詩意的夢。
夢里他還是十二三歲的少年,正和爺爺在農田耕種。爺爺趕著牛,在前面拉犁,他扶著犁,在后面犁地。磨得錚亮的鐵犁,翻出帶著濕氣的黑色泥土,肥沃的黑土地。這時候他一抬頭,發現天上正在下詩,一片一片的詩,飄飄灑灑地落到他的頭上,肩上,落到黑土地上,又被泥土卷裹到地里。
“我伸手接了幾片詩,一個一個的文字!”他帶著陶醉的神情,喃喃自語,仿佛又回到那神奇的夢境里。
人的夢境,除了和自身的潛意識有關(反映夢者的思想和內心體驗),有時候還蘊含著集體潛意識的精華,偶爾還會有超出人類經驗的內容。這是一個文學的夢,一個哲學的夢,也是一個集體潛意識的夢。
一片片來自遠古的語言和文字,攜帶著祖先的精神基因,飄灑到頭上,又種到黑土地里,成為糧食的肥料,化作精神的秧苗,最終入駐到我們的身體、心靈和思想的無意識中。這個夢境的主人公任武覺得,他是生活在語言和文字里的,他被祖先創造的語言和文字影響著,塑造著。在我看來,其他人也是一樣。
在我們出生之前,山川湖海、大樹花朵、魚鳥蛇蟲,都已在地球生活許久許久,作為一種古老的符號系統,人類使用語言和文字,也以歌謠、典故、書法、戲劇等形式流傳了幾千乃至上萬年。當我們離開母親的子宮,來到物質世界的同時,也游進了語言和文字的海洋,聞著氣味,品著味道,辨認文字和語言的意義,學習和使用它們,和他人建立聯系,找到在社會上的位置。
但整個過程遠非文字所述的這么簡單。關于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思想,我們的內心,假若語言和文字能夠承載一半的內容,就已經很了不起了(所以才有專門的修辭學、文法學等學科,好讓我們學會更準確的表達)。法國精神病學專家、精神分析家拉康認為,我們說出的話,永遠不可能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意思,他甚至把語言視為“對物和人的殺戮”。
拉康認為,人類的語言文字和電腦病毒有某種相似之處:它們都有遺傳、變異和進化的能力,都具有很強的傳播性、隱蔽性和感染性,都有默默潛伏的特點,都會被某些偶然因素所激發,都對操作系統具有一定的破壞性——社會關于好壞、美丑、對錯的規則,早在我們發展出自我意識之前,就已經通過語言和文字強行植入潛意識深處,它們代表的象征性概念、價值和意義,在不知不覺之中,對我們的思想、行為和感知系統形成控制力,筑起束縛思想和心靈的藩籬,讓我們在一定程度上失去自主權。古代的鄉約、祖訓、家規,對于男人和女人“應該怎樣”的約定俗成,對于性的態度和觀念,就屬于這樣一種存在。
由于深知語言和文字對自我潛意識的影響力,每當我聽到來訪者用某個語匯來形容自己,總會進一步追問,在他的理解里,那個詞具體指的是什么。比如愛情,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理解。有些人認為,愛情是對方為他付出金錢和時間,對他進行無微不至的照顧;另一些人認為,愛情是自己強烈地想要為對方付出一切,忘了自己,與對方合二為一;還有一些人理解的愛情則是對方向自己敞開心扉,信任他就像信任自己,無所保留地分享所思所想。
看起來和他人一樣,讓我覺得安全
1894年,美國傳教士阿瑟·史密斯來到中國,之后寫了一本書叫《中國人的性格》,據說是世界上最早研究中國民族性的著作。在這本書里,表述了中國人的優點,但更多的是負面特性,比如麻木不仁、缺乏誠信、互相猜疑、沒有同情心等等,據說當時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都被這本書的觀察和總結深深震動。辜鴻銘對此做出一個較為中肯的評價,他說:“那個可敬的阿瑟·史密斯先生,曾著過一本關于中國人特性的書,但他卻不了解真正的中國人,因為作為一個美國人,他不夠深沉。”
辜鴻銘所說的“不夠深沉”,其實意指阿瑟·史密斯的片面性。他作為外來者,并不能理解中國人呈現某些行為和性格上特質的原因。19世紀末的中國底層人民在非常惡劣的政治、社會和自然環境中,過著朝不保夕、隨時殞命的生活,所謂的麻木不仁,其實是求生本能作出的適應性調整——在身體殞滅和精神麻木之間,選擇后者,起碼能保障后代繁衍。
社會適應能力是現代社會評估一個人心理健康度的重要指標,但是在19世紀末的中國,社會適應能力卻是關乎生死的重要能力。
所有的人——無論生活在什么時代——都必須根據社會的需要來調整自己,遵守固有的道德規范和法律法規,用社會許可的方式滿足自己的欲望和需求,否則就可能失去社會身份(出軌可能會導致離婚),失去自由(犯罪會被關進監獄),乃至失去生命(危險駕駛可能致命)。
我們適應社會的方式還包括:
1.擁有社會需要的職業技能;
2.呈現社會認可的素質品質;
3.懂得如何與他人交流和合作;
4.去做社會認為“對”和“好”的行為。
要獲取相應的社會資本,實現個人的目標和價值,上述幾條都是非常有必要的做法。
這個適應社會的過程是我們被社會塑造的過程,也可以說是我們主動向社會靠攏的過程。無論我們如何定義這個過程,有一個事實毋庸置疑:所謂的社會化,其實就是讓自己看起來和別人一樣。古人語:“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雖說過于武斷,卻也能從一個側面道出人的天性中,就是排斥和自己不同的人。如果說古人排斥異族,是考慮到部族的人身安全,那么現代人排斥異己,則是為了心理上的安全。無論是生物基因的設計,還是社會期待的原因,人在潛意識里就是要和他人趨同。
那么,在趨同社會和自我需求之間,人們是如何找到平衡的呢?
孫隆基在《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中,詳盡描述了中國人如何用兩套不同的標準對待外人和自己人,在兩套標準之間切換得靈活自如,在繁雜的人情世故中左右逢源,既沒有挑戰社會規則,又滿足了個人小欲望,真是一種神奇的本領!在行文表達中,孫隆基對此隱約表達了否定的態度,甚至透出某種深惡痛絕的意味。但在我看來,作為沒有長時間在祖國大陸生活的中國人,他確實無法理解,那其實是一種精妙的生存智慧,也可以說是社會化程度較高的表現。一個社會化程度較高的人,在社會生活中會感覺更加自如,因為他熟練掌握了社會所需的技能——除了謀生技能,還有人際技能,順應社會標準的技能,調動和使用社會資源的技能。
有著悠久歷史的中國社會,各種各樣的文化和思潮融匯在一起,導致我們對同一個現象總有截然相反卻又邏輯自洽的觀點。比如,“人心隔肚皮”和“日久見人心”,“金錢不是萬能的”和“有錢能使鬼推磨”,“好馬不吃回頭草”和“浪子回頭金不換”等等。如此復雜的社會規則,不但要能準確理解,還要能舉一反三,隨時整合變化,并不是那么簡單的事,大部分中國人卻能很好地掌握和使用,其實是非常了不起的能力。
然而,物極必反。
當一個人過于適應社會,可能就會弄丟了自己。這也是很多人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什么、想要什么的原因。當我們忙著追求社會認為“好”和“對”的東西,忙著把自己變得和他人一樣,確實會不知不覺中忘了自己是誰,失去了和自我內心的聯系。這是很多人總是那么焦慮,那么急匆匆,無法安于當下的根本原因。
個人習慣PK群體習俗
有一天傍晚,我和八歲的兒子在河邊散步。他忽然問我:“為什么我和爸爸姓何,你姓肖?是不是如果生了男孩,就隨爸爸的姓,生了女孩,就隨媽媽的姓?”
我答道:“也有人隨媽媽的姓,但那是少數人。大部分人,不管男孩還是女孩,都隨爸爸的姓。”
“為什么?”他停下腳步,天真地看著我。
“這是從古代延續下來的習慣。在古代的時候,所有孩子都隨爸爸的姓,然后一直延續到現在。”
“為什么呢?”
“古代的社會跟我們現在不一樣。那時候男人是女人的領導,在一個團隊里,肯定是領導說了算嘛。男人作為領導,就規定有了孩子,得跟男人的姓。”
孩子撲閃著眼睛看我,似乎認定我還有更多答案。我想了想,又補充道:“現在的社會,男人早就不是女人的領導了,男人和女人的地位是平等的,但大家覺得沒必要去改一個延續幾千年的習慣。一方面是改變習慣很麻煩,不過最主要的還是,無論孩子隨誰的姓,都不影響爸爸媽媽愛他啊!”
他終于感到滿意,蹦蹦跳跳往前跑去。
習慣這個東西,確實很有意思。一件事做久了,就成了習慣,一個規矩執行久了,就成了習俗。習慣屬于個人,習俗屬于群體。哪怕并不理解某個習俗的意義,人們也還是會循著慣性去執行它,就像潛意識里鐫刻了內置程序一般。也許有些人并沒細想過“為何隨父姓”的問題,但因為這是約定俗成的習慣,所以我們在給孩子取名字時,就自然地冠以父姓。
我們如此認同習慣和習俗,是因為這能給我們帶來秩序感,而秩序可以提供穩定感和安全感。用習慣和習俗構成的秩序感,是人類文明發展的基礎。縱觀人類的歷史進程,無論古今中外,文明總是興起于秩序井然,毀滅于戰爭亂世。
世界的本質是混亂和無序的。為了更好地生存——包括身體和精神兩個層面——人類努力發明用以改造環境的技術,以便找到和規范盡量多的秩序。
我們為天地自然命名,區分春夏秋冬,發明了時間的概念,研究數學、物理、化學和天文地理,我們還規定了男人和女人的角色形象,發明了婚姻和家庭的概念,從政治、法律、道德、文化、社會、生物、心理等各個層面,為人們指引思考和行為的方向,我們甚至通過考古去探索世界的發展規律。我們用各種方式,把生活簡化成習慣(冬天要穿棉衣御寒)和習俗(春節用來走親訪友),這不但讓我們感到穩定和安全,還能節約時間和精力(有了習慣和習俗,無須思考試錯,就能順利應對很多事),用于發展和創造。
任何事物都有一體兩面的特性。
習慣和習俗,為我們創造了秩序,卻同時又成為束縛我們的無形枷鎖。我們會從法律法規和道德風俗上感受到束縛,因為那是社會加諸給我們的東西。然而我們很少能感覺到,個人在不知不覺中養成的習慣——尤其是潛意識的習慣——如何束縛了自己的心智和眼睛,讓我們變成無意識的代理人,而不是擁有自主意志的個體。我們尤其不容易感覺到,身為普通人,對社會高度依賴的普通人,如何在不知不覺中——或被動或主動——受到社會的影響,以及,當社會發生未知的變化時,我們如何沉浮其中,去尋找屬于自己的選擇,抓住屬于自己的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