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性欲和性行為:一種批判理論的99條斷想(全2冊)
- (德)福爾克馬·西古希
- 4221字
- 2024-02-04 18:30:28
3 什么是性的自然特性
什么是性的自然特性,這個問題已經纏繞了我們幾百年。當我們和其他人一起挖地洞的時候,我們就發現了如同天堂般的海洋。當我們因為嚴格的禮儀和道德而感到窒息的時候,我們便揚帆起航漂洋過海,去尋找令我們陶醉、驚訝的原始奇風異俗。當在我們中間出現了同樣真實且殘酷的現實時,我們就會想起塔西佗(Tacitu)所看到的在自然狀態下穿越日耳曼原始叢林的高貴的野蠻人,并且期望狄德羅(Diderot)《布干維爾航程的補充敘述》(Supplément au Voyage de Bougainville)中大溪地(Tahiti)島民的卓越理性。這些所謂的原始人、野蠻人和原住民因此便成為我們的生活補充,成為我們逃避現實的避難所,成為我們的反面圖像。如此一種反面圖像,我們只能在充滿異國情調的遠方才能夠遇見。這一切直到今天仍是如此。當我們看到這些野性的原始生活時,在18世紀大多發出了驚奇的嘖嘖聲,在19世紀是對這種生活感到既恐怖又美麗的驚訝;而伴隨著自然科學思想進軍的20世紀的到來,我們又有了冷峻的解剖和分析的距離。但是自然科學從最初就處在一種危機之中,并且田野研究者的客觀性也處于一種同樣的境地。這兩種危機至今仍然伴隨著我們的生活。
在波蘭出生、后在倫敦教學的布羅尼斯拉夫·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是第一批跟隨遠洋航船出發的人種學田野研究者。他在20世紀初期主要研究了當時英屬的、今天屬于巴布亞新幾內亞(Papua-Neuguinea)的特羅布里恩群島(Trobriand-Inseln)居民的生活。他詳細描述這些原始人生活的《原始社會的性和壓抑》(Sex and Reperssion in Savage Society 1927,也有譯為《兩性社會學:母系社會與父系社會的比較》)和《美拉尼西亞西北部野蠻人的性生活》(The Sexual Life of Savages in North-western Melanesia 1929),曾在人文科學界掀起了激烈的辯論。他把在當地發現的家庭體系稱為母系體制,并對兒童在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的不確定性感到驚訝。受弗洛伊德的影響,他試圖在其中尋找出戀母情結的痕跡(Malinowski,1949),卻一無所獲。但同樣是在弗洛伊德的影響下,他得出了另外一個結論:一種“被壓抑的核心家庭情結”。即兄弟與姐妹間的相互吸引和叔侄(或舅甥)之間的相互仇恨。借用我們的心理理論來解釋“野蠻人”,似乎只有運用那些被我們稱為“壓抑”和“情結”的術語,才能夠恰如其分地描述特羅布里恩人的真實情況。但實際上,只有當我們站在一種種族中心主義的立場上,這種方法才是自然的(并通常也意味著是社會的),因而才是可取的。但是馬林諾夫斯基卻這么做了,我不得不這么想,他這是在將最后一個神話作為我們存在的理由。與此同時,他卻并未在理論上建構起我們有關人的理念的普遍有效性,因為他在經驗上太無可指責,而在主觀上卻又太有責任感。
當然,那些運用他的這些報道的人,并不能或不愿如他那么拘謹,比如威廉·賴希(Wilhelm Reich)。賴希將馬林諾夫斯基的這些發現用來作為“人種證明,以引申出性經濟學的一些法則”(Reich,1935:3)。鑒于田野實地研究者目睹了島民的孩子生活和成長在一個性自由的環境中,賴希認為就此證明了他有關性在性經濟學意義上自我調節的原則,這就意味著:人類的性從自身出發就在前往一種自然的性秩序,并不受一種強制性的道德(比如市民社會的道德)的阻撓。但是如何解釋享受著“柔情”和“性自由”的特羅布里恩群島人,卻為什么能夠“忠實”地生活在“一夫一妻”的關系之中?岡特·施密特(Gunter Schmidt,1979)曾批評說,賴希以及重新發現了他和馬林諾夫斯基的學生運動,都“固執”地忽略了島民天堂般生活的另一面,即在特羅布里恩人的夢幻和神話中充滿了侵略性和恐怖,充滿了激烈的性別戰爭和永不滿足的性欲望,也充滿了對人的征服、肢解和閹割??梢源_定的是,這些行為不僅僅只是停留在夢幻里和神話中。
我們的愛情和性生活究竟怎樣才算是自然的?馬林諾夫斯基的著作并沒有對這個問題給予我們一個確切的回答。如果我們遵循著這期間因為諸多的捧場而成為具有主導地位的文化人類學,那么就必須在性交媾前先對對方的身體做一種護理,這種所謂的護理同時也是對對方身體施加的一種痛苦的傷害,以此激起我們的性欲;那么我們只能在白天有性交,忘卻肛交,把對同性的欲望作為自然意志而加以贊助,將早泄病人趕出醫院,并且男人必須因為女人特有的性生理和性高潮的優勢而毫無怨言地拜倒在女人的腳下;那么我們就能把雙方痛苦的關系理解為是一種行為藝術,因為在“自然狀態中”的人的性關系是極穩定的。
如果性的所謂的自然層面從未直接地,而始終只能作為歷史的沉淀物和社會的制造物才得以呈現,那么對什么是自然的性行為的解釋,只不過是一種普遍的錯覺以及政治上左右兩派的共同無奈。但是反過來說,誰想將由自然給定的、健康的、正常和正確的“自然”的性欲性行為,解釋為只具有社會的“沉淀性”,或解釋為“普通”百姓不停的無節制行為,否認存在于人的社會歷史中人作為種屬特殊的自然特性,試圖對醫學上的人體干預(比如閹割)做合理的論證,試圖責怪(比如對同性戀),試圖道歉或認可(比如對一夫一妻制或濫交),或試圖推行替代選擇的生活模式(如一些心理教派),則常常只是在煲他自己的湯(即只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在做自己的事——譯者注),并且也有理由這么做。
自從以它新的性欲和性行為、新的性別認同和新的性聯盟必然使許多人感到迷茫的這場新性革命以來(參見本書38章),越來越多的所謂的進化論心理學家在繼承馬林諾夫斯基理論的基礎上試圖論證:我們究竟是怎樣誕生的。他們在我們中尋找獵人和花果采集者的原始特征,對石器時代的部落習俗與資本主義后期的個人命運加以比較,指責其他的心理學家(特別指名道姓地針對心理分析學家)深陷在科學史的垃圾堆中,但是這些理論家卻在用新性革命前的偏見和陳詞濫調,來推想男人的精子有一種普遍與生俱來的噴射能量,排卵期婦女的性癮,由基因決定的濫交,為生殖而必要使用的性暴力,以及由人類部落史所確定的男人的霸主地位和女人的生育擔憂。他們的理由是:“在我們的身體和心理中有著一切人類童年更新世的特征,因而具有在一個小的團體中作為獵人和采集者穿越大草原的優勢……我們的許多需求、偏愛和厭惡……都可以從人類部落史的發展角度解釋為人類基因適應早期生存條件的表現?!瑯樱说男杂孕袨橐脖憩F出諸多基因遺傳、進化和心理機制的特征,這些都影響著我們的喜好和需求以及影響著我們的行為?!粋€常被引用的例子是腳上的皮膚構成硬皮的能力”(Ma,2011:105f)。從這個意義上說,愛情、嫉妒、相互關系、性暴力,也就是生活在當代文化和社會中的當代人特定的性欲和性行為,都可以多少追溯到植根于基因中的部落史時代的一種適應進化,并且人類基因的這種適應能力在大約250萬年前開始的更新世就已奠定了。只是有形的情感痕跡并不能都凝固在化石里。所有有關獵人和采集者的所謂的愛情和性生活,都只是邏輯推理的一種猜想。但這種猜想卻忽略了他們所企圖討論的這一切并不涉及當代文化意義上的性,因而也就沒有涉及性的主體,而只是單純地涉及了生理意義上的傳種和接代。格林斯坦(Greenstein,1993:U4)把這一切稱為歸納。他舉例說:“首先和最重要的,男人是女人的肥料。他要將自己的基因射入女性身體的需求是如此強烈,這一需求從他的青春期開始直至他的死亡都在一直支配著他的生命。這就要求他必須要有比殺人的沖動更加堅強的意志力?!覀兩踔量梢哉f,生產和供應精子,是他存在的唯一意義和目的?!奔词故悄切┻M化論心理學家也沒有在總體上認識到,當他們如同一個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成員談論生理的既定性的時候(比如關于“生殖投資”和“父母的育兒投資”),或當他們自以為看穿了基因的自私性的時候(Dawkins,1978),他們并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么。如果這些所謂的專家將一些無可驗證的猜想作為自己理論的避難所,如果這些專家企圖把復雜的關系僅歸納為最簡單的公式,并按這種公式推導出:男人無疑是濫交的、致使女人懷孕的精子傳播者,而女人則與其相反是由基因決定的一夫一妻制的擁護者和渴望者;那么這實際上是以我們經歷過石器時代的基因來操控生活在以盈利為最終目的以及物質化社會時代的我們那充滿了自我勇氣的感情生活。如此這般解釋現實的性和性別關系的理論,必然是非常具有誤導性的。他們看待事物的這種視野,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但是這種不合時代的簡單還原法,卻顯然有著一種驚奇的安撫效用。他們相互爭論,個人或團體究竟誰是進化選擇的目的?愛德華·O.威爾遜(Edward O.Wilson,2012)主張“團體選擇”,而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和他的追隨者卻謾罵威爾遜的理論是“垃圾”和“變態”的,并企圖以此捍衛“親屬選擇”的理論。
可以說人的性欲和性行為只有借助他的社會媒介且只有以這種方式才能超越身體形態而使性具體化并構成意義和具有連續性;但這并不意味著,以這種社會人的實踐和理論思考方式,就可以完全排除人的性行為中的生理部分的要素。人類解剖學上的生理特征對人類性行為的歷史和社會的影響,并不完全是那么輕描淡寫的;它構成了方向和界限,雖然其效用——正如臨床病理經常教導我們的那樣——是有限和無力的。但是如果神經被阻斷,那么所有的社會理論都將淪為虛空,并且面對因生物邏輯造成的陽痿,任何一種理論批判都會變得是那么無能為力。
因此,將存在于“性”這個范疇之中的一種常數與另外一種變數脫離開來加以研究,是很危險的。即使是那些在幾十年前被我們稱為性行為的“自然基礎”或近來被稱為性欲性行為和性別差異的“堅實核心”,從歷史和社會的角度來看,也不是盲目的。也正因如此,將“性”這個范疇脫離于社會或脫離于生理因素,這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任何一種有關性欲性行為受中樞神經控制、受生殖生理驅動或受性荷爾蒙影響的解釋,其實都是以各自不同的社會標準對性的操控和方向所做的推測,整合了當時的科學認知,并且也都是對人的形象所做的各自不同的理解,而構成人的形象的基礎則是測定人與自然與社會總體關系的結果。如果我們將兩性的差異作為一種決定性要素,那么女人懷孕和生育以及男人授精使女人懷孕,這就是生物的雙性基因核心;如果我們選擇這個特征作為與歷史和社會等特性相比最具有穩定性的要素,那么我們立馬就會看到三個問題:一方面,男人與作為性工具的女人之間因為生育而交配,并不是一種兩性關系的保障,即并不能保障男人與女人間的性吸引力和行動的可持續性。另一方面,越來越少的人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性別,知道自己是否、怎樣、什么時候和為什么應當懷孕或生育。這里又出現了在前文已經提到的理論,即離開了人和人的社會性生活過程,單純的生物學上的性理論便毫無意義。最后,亦即第三個問題,生殖已是一種非性的過程,科學技術已在人的身上成功試驗了無性生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