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你讀書
- 江曉原
- 10字
- 2023-11-14 18:33:17
輯一 讀書的故事與體會
特殊時代的少年讀書生活
有一次媒體采訪,問我少年時的理想是什么。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我少年時渾渾噩噩,雖然比較早地喜歡上了讀書,但是好像沒有什么理想和抱負。后來努力回憶,想起我曾經有過一個“理想”,那就是希望自己能夠經常讀書,并且發表對所讀之書的看法。那時我并不知道有“書評”此物,那時也沒有“書評人”這樣的角色。誰想到幾十年后,這個算不上“理想”的“理想”,居然不知不覺在我身上實現了。
從繁體豎排版《西游記》開始
“文革”開始,文化慘遭浩劫,“封資修”(謂封建主義、資本主義、修正主義也,此語現在中年以上之人皆耳熟能詳,年輕人則或許要查字典矣)涵蓋了中國傳統文化、西方文化和蘇聯東歐的社會主義文化,幾乎所有的書籍都成了“毒草”,皆在禁止閱讀之列。求知欲旺盛的年輕人若要讀書,只剩下小紅書和魯迅的書可讀。許多人都談過那時無書可讀之苦。然而,那個時代還有另一番景象。
小時候我不是一個好學生,這是讓我父親最惱火的事情。那時候,我和絕大多數男孩一樣對閱讀并無愛好,我熱衷的活動和其他小男孩并無不同——打架、爬墻、逃課。有一次我們爬進了一個解放軍的駐地,結果被發現遭到呵斥,不過這件事本身讓我們幾個小男孩都很有成就感,并因此消弭了遭到呵斥可能帶來的沮喪。那時我因為課堂紀律不好,一周六天課,幾乎總有四天會被老師關著,放學不讓回家。我父親那時是一位小學教師,雖然他工作的學校并不是我所上的那所小學,但兩所學校相去不遠——同一條馬路上的第一小學和第二小學。兩所學校的教師經常在一起學習,所以班主任總有機會告我的狀,這曾讓我父親惱火不已。
不過,讓我那時的老師大傷腦筋的是,我的作業做得很好,考試成績也一直名列前茅。后來我想,如果當時我學習差一點,老師應該不會那么恨我——紀律不好學習也不好,可以當反面教材;紀律不好學習卻好,更讓老師生氣。
“文革”時我去了北京,當時十三四歲。那時候我姑母家大人都不在,就剩下比我小兩歲的表弟——他后來成了復旦大學的教授,那時還只是十一二歲光景。后來,我們在重慶的姑母的孩子也來到北京。有一段時間,就是我們三個男孩一起過。那種生活有點像《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的情形。
一個偶然的機緣,我在北京的姑母家見到了“掃四舊”劫余的《西游記》和《三國演義》。雖然豎排繁體字我以前從未見過,但《西游記》的故事情節將我緊緊吸引住,我連猜帶蒙,看完上冊時,已經自動認識了大部分繁體字(主要根據它們反復出現在不同的上下文位置),也習慣了豎排。看完《西游記》,再看《三國演義》。正是這兩部古典小說為我打開了最初的眼界,讓我知道還有文學、歷史的廣闊天地。
幾個月后,當我再回到上海時,我變得喜歡看書了。幸運的是,我在離開北京時從姑母家帶回了《水滸》。除此之外,我開始在家里瘋狂地找書來看。“文革”一開始,父親所在小學的圖書室就被封閉了,但父親可以從保管圖書的老師那里為我弄書。他弄來的多數是西方文學名著。我每看完一本,就趕緊再去換。我母親是機關干部,“文革”前她負責機關圖書室的購書工作,“文革”既起,圖書室也被封閉,書就交她看管,于是她經常“監守自盜”,悄悄拿幾本書回來給我看,看完后再去換。許多古典文學的入門書,如《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兩漢文學史參考資料》《漢魏六朝賦選》之類,我就是這樣讀到的。更令人驚奇的是,在那個時代她竟能輾轉托人從越南買回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三國演義》《水滸》《紅樓夢》——當時她負責單位培訓越南實習生的工作,由于許多越南人都能讀中文,而且很喜歡中國的古典文學作品,所以中國會向越南出口這些書籍。
那段日子經常是這樣過的:我父母白天上班,我外婆在家,學校停課,我在家里翻箱倒柜到處找書。我甚至找到了表姐“文革”前用過的語文課本,她的高中語文課本里有《打漁殺家》《羅密歐與朱麗葉》等戲劇的選場,有《灌園叟晚逢仙女》這樣的舊小說。對于那時的我來說,這樣的書已經很好看了。
我的“買空賣空”
家里的書很快就不能滿足我的欲求了。那個時候,誰有書就可以跟人交換。由于父母的原因,不久我就在我的小朋友中間有了一點名氣,成為一個“能弄到書的人”。“能弄到書”在當時是一種珍貴的資源,擁有這種資源,就可以與人進行交換。小朋友們將他們弄到的書借給我看,我將我弄到的借給他們。漸漸地,我成了一個小小的中心,我和好幾條渠道保持著“單線聯系”,不同渠道的書通過我完成交換。這樣進行了一段時間后,我突然發現自己不用再去搞新的書了,因為那些書都要經過我的手,比如說我可以與甲、乙分別聯系,在把甲的書借給乙的間隙讀完,又把乙的書借給甲,再利用間隙看完,很多書就這樣讀到了。回頭來看,當時自己可以自由讀書很幸福,唯一的缺憾就是沒有系統性和針對性,有什么就看什么。但這也不算是缺點,對于一個少年來說,有這么多書可以讀本身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了。
這種地下的借書交易,周轉時間通常都極短,一本書在手里一般是三天左右,短的只有一天,甚至只有幾小時。然而人人都極講誠信,幾乎沒有失約的,更未遇到過拖欠書不還之事。為了進行有效的管理,我專門建立了流水賬,上面一筆一筆記錄著誰借走了什么書,哪天還,向誰借了什么書,哪天還(這些表格讓我母親一度十分擔心,因為她據此猜測我參與了某些小集團)。再看看今天,朋友之間借書不還已成家常便飯,有人還翻出古人“借書一癡,還書一癡”的話頭來做談助,回想當年小伙伴之間的誠信,能無愧乎!
記得當時歐陽山歌頌革命的小說也被列入禁書,母親不準許我看,說里面有“黃色內容”。但她這么一說,我偏就要找來看,并且很快通過和小伙伴換書找到了。過了一些日子,我忍不住向她顯擺,告訴她其實《一代風流》系列里的《三家巷》和《苦斗》我都看過了。她聽后非常生氣,說你盡看這些“毒草”,將來怎么辦啊?
“雪夜關門讀禁書”一直是中國文人喜愛的境界。在群書被禁的年頭,能弄來種種“封資修”的“毒草”,關門而讀之,是何等刺激的事!這也正是我們那時能夠極快地讀完每一本書的原因。我曾經用一天讀完《復活》,用半天讀完《當代英雄》,而為了一本《安吉堡的磨工》,我和同學們創造了24小時之內5個人讀完的紀錄——輪班接續著讀,記得排給我的時間是午夜0點至次日凌晨4點。
對于我母親弄來的那些古典文學書籍,因為停留在手里的時間可以稍長,我就抄錄。我不僅抄錄了幾千首唐詩宋詞,還抄錄文章,甚至像潘岳《西征賦》、庾信《哀江南賦》這樣的長篇作品,也全文抄錄不誤——而且還是用毛筆!那時我們都不敢想象這些書將來還有再次印刷出版的一天,而實際上幾年之后,這一天就到來了。不過,當年那一厚摞手抄本,我至今還保留著。
如今讀書已經不是那么有誘惑力、那么使人癡迷的一件事了。書太多,得來太容易,讀書的勁頭卻遠不及當年。回想當年偷讀禁書,并無功利目的,所讀之書,卻深入腦海,沁入心田,此又非昔日始料所及也。
為外婆講《聊齋志異》,給自己搞詩詞格律
在那個階段還有一件事比較重要,現在想來應該是對我日后的寫作有些幫助:有一次我從北京姑母家搞來鐵城廣百宋齋圖詠本《聊齋志異》,線裝的,記得有16冊。我當時看得興味盎然,偶爾還會講一講其中的故事給外婆聽,她很喜歡,于是后來就變成每天留出一個固定時間給她講《聊齋志異》中的故事。為了讓外婆聽得愉快,我要選擇一些有足夠情節的故事來講。最初我只是把故事翻成白話講給外婆聽,后來發現效果不好——把文言的書面故事用口語來講效果不一定好。我外婆是舊式的家庭婦女,文盲,因此并不適合某些敘事方式,于是我就對故事做了一些改編。起先講故事的時候我還需要拿著書,過不多久,我就不再需要看著書講了。我給外婆講故事得到的獎勵,是可以吃一兩塊餅干。我講故事有功,老太太就獎勵我吃餅干,這本身也是一個很古樸的場景。
事后回想當年的情景,我發現在這個過程中,我在兩個方面都受到了鍛煉:首先是敘事能力,我要把一個事情盡量講得讓老太太明白;另外一個則是在繁簡之間的合適的度,哪些內容要講得細致,哪些內容可以一筆帶過,這種內容上的繁簡增刪也會影響講故事的效果。
在那個階段我還做了一件事,掌握了古典詩詞的格律。當時我想知道舊體詩詞的格律,于是有一天就去問語文老師,結果遭到申斥,說這種東西是“封建糟粕”,你去學它干什么?而在當時,王力的《詩詞格律》之類的書又搞不到。但我最終用了一個笨辦法把最常用的格律都掌握了。我找來幾十首律詩,將每個字的平仄聲列出,從中尋找規律。當時我母親見我的字紙簍中出現大量56格的表,里面填著圓圈和黑點,感到非常奇怪,不知道我又在搞什么名堂。“文革”結束后,我買到了王力的《詩詞格律》,對照了一下,發現我用自己的笨辦法竟然已將舊詩格律完全弄懂,甚至還發現了常用的拗格。
1972年我初中畢業,進工廠成為一名電工。電工通常是倒三班,到中班和夜班的時候沒什么事,就可以看書。我從小動手能力強,進廠半年就獨立當班了。我的技術提高非常快,而電工的工作特點就是技術越高,工作時間越短。我很快就帶了徒弟,有問題就徒弟去,徒弟搞不定的時候打電話回來問,還搞不定我才出手。這樣一來,我看書的時間就更多了。我的徒弟不久也加入進來,經常是當班的時候我們倆都在看書。
這時候已經進入“文革”后期,很多東西以內部出版物的方式印行,其中包括蘇聯小說和重要人物回憶錄。《你到底要什么?》和《核潛艇聞警出動》是我印象很深的兩部作品。“你到底要什么?”這個問題,在那個歲數其實也是我們經常要自己問自己的,因此這個小說的標題非常打動我。盡管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在一些細節上已然說法不一,但無可否認的是,當年“你到底要什么?”的困惑以及由這本書帶來的“難以描述的閱讀快感”已成為一代人的集體記憶。
“文革”快結束的時候,“四人幫”在北京倒臺了,他們在上海的余孽竟計劃在上海搞“巴黎公社”,要求所有基干民兵加入。我們廠當時1000多人,有一個基干民兵排,我也是其中的一員,有一支沖鋒槍。當時基干民兵接到通知,有可能要按照搞“上海公社”的方案拉到前線去。那時候,我已經讀了一些歷史書,知道這件事是對抗中央,結果肯定是給壞人當炮灰;而且基干民兵怎么可能跟解放軍對壘呢,除了裝備和訓練天差地別之外,從道理上說也是叛逆。但在當時,基干民兵是不能違抗命令的,如果抗拒,就會受到懲罰。
要說怕死,我倒不怕,那時候我剛剛20歲。正好在此時,我讀到了阿·托爾斯泰《苦難的歷程》三部曲,講的是舊俄知識分子在十月革命后的命運。小說中的兩姐妹各自有了愛人,一個是紅軍,一個是白軍,這兩個愛人當然處于一種敵對的狀態中。最后的結果,是那個白軍愛人投向了紅軍。
這個小說給了我一個靈感——我當時要解決的一個問題是,如果拉上前線,我要做什么,怎么辦。后來我想好了,如果被拉上前線,我就找機會帶上我的槍向解放軍投誠。在我想好了以后,有幾天我很安靜,但我沒將此事告訴父母,甚至我的困境也沒對父母說起過,因為可能會引起他們的驚恐。沒過多久,中央制伏了“四人幫”在上海的余孽,命令解除,我們用不著上前線了。
雖然這個事情沒有真的發生,但小說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文革”結束后此書重印,我立刻就買了一套,但那只是出于一種懷念,那三本書自從買來之后我一直沒有再讀過。但讀書可以幫助解決人生問題,這真是一個奇特的例證。
我的忘年交張慶第先生
也是在這個階段,我遇到了一位老先生,他后來成為我的第一個忘年交。那是在“文革”后期,當時他周圍的人對他仍是躲得遠遠的,因為他身上“牛鬼蛇神”的印記還遠未洗干凈。我那時只是覺得他學問好,愿意和他交往,遂成忘年之交。
張慶第先生祖父一輩曾是清朝的大官,家中又廣有資財,所以年輕時過著裘馬輕肥的公子生活,雖稱不上舊王孫,至少也是舊家子弟。他先在北京讀書,后來到上海進大學念國際關系專業。據他自述,那時青年學生以思想“左”傾為時髦,所以他白天參加學生運動上街游行甚至拿瓶子砸警察,晚上卻照樣進舞廳跳舞鬼混。學校的學生劇團排演曹禺的《雷雨》——據說這是該劇的首次演出,他扮演的角色竟是魯大海,也真可以算是諷刺了。
因為他有表演才能,后來抗日軍興,他成了四支抗日演劇隊其中一支的副隊長,軍銜是中校。這番“國民黨反動軍官”的經歷(盡管那支演劇隊的上校隊長是共產黨員),后來成了他在“文革”中被整的重要原因之一。抗戰后他在當時的政府機關里做事,1949年他成為相當高級的“留用人員”。但像他這種出身不好,有“國民黨反動軍官”經歷,又有復雜海外關系的人,不久就被發付到上海一個二三流的高校,投閑置散,教教英語和中文。
他是我在進大學之前接觸的唯一一個文化人,對我當時的閱讀起了某種引導作用。認識他的時候,我正瘋狂地閱讀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同時還猛讀來自蘇聯的“內部讀物”,如《你到底要什么?》《朱可夫回憶錄》《赫魯曉夫回憶錄》之類。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小江啊,人家講“封資修”,我看你“封”和“修”的毒已經中得不少了,幸好“資”的毒中得尚不深。我初聽這話有些莫名其妙,回味了幾遍后突然省悟——他這是在開導我,讓我注意讀西方的東西啊。于是我又開始猛讀西方文學名著,《約翰·克利斯朵夫》《白癡》《當代英雄》《唐璜》《艾凡赫》《巴馬修道院》……讀得昏天黑地。
在考大學報專業的問題上,他給了我最珍貴的建議。
那時我周圍的人都認為我是天生的“文科坯子”,自然應該考文科。我自己則因理科的東西自學起來比較困難,反而想報理科——我想,有老師教著學,會比自學容易。家父母則基本上由著我自己選擇。我就去問計于他。他對我說,你學文科理科都能行——我算是做過他幾個月的學生,他知道我的底細。但是,他加重語氣說道:“我告訴你,學了理再去搞文,完全可以;而學了文再去搞理的,我從未見過。”就是這句話,使我立刻下了報考理科的決心。多年后回首往事,他那句話的反例我確實一個也未見到過。而我此后一直在文理交界處行走,并能以此謀生,在很大程度上是拜他那句話之賜。
我從上大學開始,直到去北京念研究生,前后十年,每次放假回上海都要去看他,和他聊上幾個鐘頭。和他聊天是一種類似“精神迷幻”的過程——他總是將你帶到昔日的世界中去。他隨意回憶、評點過去那些包括他自己在內的人和事,議論滔滔,神游萬里。從民國政要到地下黨,從前輩文人到上海灘大流氓(他還曾寫過一個關于黃金榮的劇本)……他還有中國文人“秀才論兵”的傳統嗜好,可以詳細介紹“二戰”時美國太平洋艦隊的兵力配置,司令是誰,旗艦是哪艘,艦載飛機多少架、型號是什么……眉飛色舞,如數家珍。受他的影響,我后來也開始收集、閱讀一些戰爭史方面的書——這也是與我的科學史本行有關系的。
他自稱平生“五毒俱全”——其中包括煙、酒、茶。他抽很兇的煙,有時還要用煙斗抽煙絲;中、晚兩餐必喝酒;茶必是極濃的苦茶,我每次去,他亦必以苦茶待我,我初嫌其苦,后來漸漸習慣,竟喜歡起來。可是這煙和酒終究害了他——晚年他得了喉癌,手術之后,聲帶幾乎不能發聲。這時我去看他,他就只能用寫字板和我交流了。這對于一個一輩子談鋒健利的人來說,是多么別扭的一件事。但是他身體依然強健,八十開外的人,照樣可以騎著自行車上街轉悠。
在我搬家到武定西路那年,我想起已經有半年沒去看他,如今新居離他家很近,正好可以多走動,就打電話給他。電話是他老愛人接的,她聲調悲戚,第一句話就是:張老師走了!電話差一點從我手中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