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計算者 九個人和系著的箱子
- 計算者:格羅莫夫中篇小說集
- (俄)亞歷山大·格羅莫夫
- 7370字
- 2023-11-09 17:02:26
震耳欲聾、令人厭惡的聲音撲向了花崗巖,震得沼澤也起了波瀾。克莉絲蒂被震得向上顛了一下。矮胖女人號啕大哭起來。就連無所畏懼的揚·奧伯邁爾——無所不在的主的傳教士,也一個哆嗦,把頭往瘦骨嶙峋得可怕的肩膀里縮了縮。喬布捂住了耳朵。
警報聲戛然而止,寂靜裹挾了眾人。沼澤的聲音清晰可聞,像是誰在小聲議論,又似是在呼吸。藻毯里有什么東西時而咯吱作響,時而冒出咔嚓聲。開始漲潮了。
“是時候了。”厄溫站了起來,說道,“不要忘了你自己的木桿。”
他用匕首將繩子割成一長一短的兩段,長的那截一頭拴在克莉絲蒂的腰上,短的那截一頭綁在空金屬箱的提手上;兩截繩子空的一頭都纏到了他自己的腰上,纏在比空空如也的背包稍微低些的位置,并牢牢地打上了結。
“來,出發。”
接著,又開始訇然作響,轟鳴聲一直傳向遠方。龐大而輕巧的箱子跟聲波形成了強烈的共振,在石頭上跳個不停。海梅·卡薩達哈哈大笑,笑得彎下了腰,可見他有多么愉快。尤斯特冷笑了一聲,啐了一口,“別讓我在沼澤里碰見你,聰明人。”
很快,箱子不再咚咚作響,而是在水藻上發出沙沙的聲音。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巖坡很緩,肉眼察覺不出它向低處傾斜,也很難弄明白,哪里是馬尾藻沼澤的確切邊界。剛開始,在交雜的新鮮和腐爛的水藻下還能感覺到巖石地面和腳下爆開的一串串飽滿的復果。后來就感覺不到了,再走幾十步,植被織成的浮毯就開始隨著每一步徐徐搖動。水鞋踩出吧嗒吧嗒的響聲。
“我把腿弄濕了。”克莉絲蒂說。過了一會兒,她又說:“這些積水一點都不冷。”
“水很淺,是鹽度極低的邊緣海,”厄溫解釋道,“很容易吸收熱量。雖然水淺,但是也足夠把我們淹沒了,所以要抓好木桿。”
“橫著抓嗎?”
“沒錯。如果腿陷進去了,就盡力把腹部趴在木桿上面。我會把你拉出來。”
“我們要走一整晚嗎?”
“對,如果沒有明顯的危險的話。”
“那白天我們做什么?”
“跟晚上一樣。走得越快越好。”
“‘快’!你以為我們在開牽引船嗎?”
“箱子不礙事。等一下……站住,我說!”
“發生什么事了?”克莉絲蒂停了下來。
“好像有誰跟著我們……”
果然:沼澤上有規律的漣漪比銅色的月光更可靠,出賣了尾隨的人。厄溫吧嗒吧嗒地踩著水鞋,就像長著腳蹼的水禽,回身走向岸邊。他將木桿留在了左手,而右手隨意地擱在刀柄上。
“站住。”厄溫命令道。
如果萊拉有武器,她就不會那么引人注目。她用性感沙啞的聲音低聲問道:“我可以跟你們一起走嗎?”
她沒有木桿,也沒有水鞋。
“不。”厄溫斬釘截鐵地說。
“我不會成為累贅的,我保證。”
“那你的……雇主呢?不再想想嗎?”
“馬蒂亞斯?他留下了,藏了起來。花崗巖里有縫隙……很小的一條。他讓我找別的地方,那里沒有多余的位置了,這里的晚上也很亮,一定會被發現的。或者被他們之中的誰出賣……”萊拉扭頭,用下巴指了下岸邊,“他想死就讓他去死吧。”她恨恨地繼續道,“我可決定走了。那么,我能和你們一起嗎?”
“我說了:不行。回去吧,去求尤斯特,他會帶上你的。”
萊拉沒有爭辯也沒有央求,而是向他投去帶著仇恨的灼人目光,然后陡然轉身,激得沼澤的浮毯一陣搖晃,然后徑直朝岸邊走去。
“我們有備用的水鞋。”克莉絲蒂輕聲說。
“那是我們自己要用的。”厄溫打斷她的話,“我們別浪費時間。往前走。”
“順便問一句……你之前有沒有注意到,那舌頭是從哪兒爬出來的?”克莉絲蒂扭頭四顧。
“別擔心,舌怪被我們落在右邊了。除非它到處爬……快走。下次直接照我說的做,別廢話。順便說一句,別在同一個地方站太久,會陷下去的。”
“即使穿著水鞋?”
“不知道。但是最好別碰運氣。”
沼澤上的藻毯在銅色的月光下泛著無煙煤樣的光澤。一汪汪水洼上像是覆蓋了一層赤銹色的薄膜。水鞋發出黏稠的吧唧聲。不時有小生物驚慌地發出嘰嘰吱吱的聲音,匆忙地離開原地,藏進柔韌的浮毯里。不是小蠑螈就是蝌蚪。
“好歹承認一次,說你并不是完全對沼澤了若指掌。”克莉絲蒂扭頭,嘲弄地說,“不然你聽聽你自己說的話——簡直是個行家……”
“你這是想說什么?”
“承認——也就是說,并不是毫無希望的。這是恭維話。”
“我很感動……順便說,我建議你看前面。還有注意腳下。”
“這些蝌蚪很危險嗎?”
“除非你吃了太多蝌蚪。它們有微弱的毒性,但總體來說還是可食用的。”
克莉絲蒂哆嗦了一下。
“你是想說,我們必須以它們為食?”
“是‘可以’以它們為食……停。看到前面的草墩了嗎?”
“看到了。”
“從它右邊大概十步的地方繞過去。”
他們繞過了草墩。什么也沒有發生。
“我不明白。”克莉絲蒂說,“在我看來,那就是普通的草墩。一團水藻。”
“也許吧。但我們會在白天去驗證,而不是晚上。再走二十步然后停下。”
“為什么?”
“我想回頭看看。”
“看尤斯特和其他人?”
“嗯哼。”
似乎,厄溫確實擁有超凡的嗅覺:他選擇的地方十分安全,克莉絲蒂也忍著沒發表刻薄的意見。也許,在浸潤于沼液的雜亂纏結的藻層下,藏著一片石頭淺灘。
“還真是這樣。”細看一番后,厄溫說道,“他們已經動身了。就照著我們的路線。還打著手電筒,這群白癡。”
“我們走得還不算遠,”克莉絲蒂失望地拖長聲音說,“我以為……”
“你以為什么?這是沼澤。沼澤喜歡性急的人——愛把他們吃掉。”
“你自己還說‘越快越好’。”
“怎么,連胡話也不讓說了嗎?”
“他們有多少人?”克莉絲蒂沉默了會兒,問。
“看不見……大概七個,算上那個妓女。皮條客一定不在里面——我了解這種人。冥頑不靈的白癡。”
“走吧。”克莉絲蒂扯了扯繩子。
“等一下。快半小時了。”
等了不到一分鐘,沼澤上空重新響起警報的長嘯。聚光燈驟然亮起,沿著岸邊掃過,在夜幕中一下照亮了巖石、虬結的水藻,還有注定難逃厄運的小樹林的殘叢。
緊接著,在夜幕被一分為二的剎那,西邊有什么突然強烈地閃爍了一下,又熄滅了。傳來了一陣短暫的咝咝聲,就像是往炙熱的煎鍋上吐了口唾沫。隨即有什么發出了巨大的炸響——也許是花崗巖因為耐受不住高溫而爆裂了。
“好了。”厄溫確認道,“少一個人了。”
黎明破曉時,厄溫宣布歇息一會兒。最小的第三個月亮,在像是熊熊燃燒的猩紅霞光的吞食下,很快黯淡了下來。沼澤上空飄著一層薄霧。成群的昆蟲活躍起來,無疑是吸血的品種,但看起來,人血似乎對它們并沒有吸引力。它們倒是沒有咬人,但是往眼睛里爬,往耳朵里拱,往衣領里鉆。
大概只有在良好的光學條件下,才能從這里看清被舍棄的海岸上植物的樹頂和瞭望塔上的觀察者。海岸也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是從未存在過——在西邊的地平線上,沒有一點標記,沒有一絲蹤跡,甚至沒有一道模糊難辨的暗色線條。看起來就像已經到了馬尾藻沼澤的腹地,盡管實際上這還只是沿岸地區。
再也沒有碰到淺灘,從午夜到清晨,腳邊都是綿延的浮毯。厄溫把兩根木桿平行放置,將箱子架在了上面,然后坐到箱蓋的邊緣上,邀請地拍了拍自己旁邊的位置,“休息一下。”
“先把臉轉過去。”
“為什么?”
“我要做一件事。”
“我也是,而且你可以不把臉轉過去。習慣一下。”
一分鐘后,他們背靠背地坐在箱子上,享受著將酸痛的雙腿從沼澤中拔出的喜悅。不約而同地,兩人看向了西面。在大約一千米半之外,尤斯特一行人正朝著他們的方向走來。昨晚他們落后了至少一個小時。
“你怎么想到的?”克莉絲蒂問。
“想到什么?”
“箱子。不然我們就得直接在泥里打滾了。”
“還有更合意的,”厄溫寬慰道,“你要睡在哪里——箱子上?只是為了坐一坐,可不值得為了箱子付出食物。”
“那還能做什么?”
“比如說,渡過水面。”
“兩個人一起?”
“一個一個來。水面不寬的話,我們的繩子夠長。”
“我一片水面也沒看見。”
“以后會看見的。等等……我不會說得十足肯定,但,我們似乎很走運……是不是?”
“什么?”
厄溫沒有回答,他從箱子上站了起來,用水鞋擺弄著浮毯,直到在上面看到一根不起眼的、翹起大概一拃高的草莖。從外表上看,這是某種灌木的幼芽,從不知怎的被風帶到這里的孢子里鉆了出來,稍稍有些枯萎。厄溫認真且萬分小心地觀察完草莖后,搖搖頭,脫下衣服,隔著密實的布料抓住了這根幼芽。
植物回以用力一拉,厄溫差點沒臉朝下摔進泥里。藻毯被踩得下陷,噴涌而出的棕褐色汁液淹沒了他踩著水鞋的雙腿,直至小腿中部。克莉絲蒂看到,在厄溫背上那極白的皮膚下,他的肌肉是怎么極力繃緊的,她聽到了他的呻吟,但他沒有松開那株植物。漸漸地,柔韌的藤蔓——抑或是枝條?——投降了,離開了浮毯。于是,猝不及防地,反抗驟然減弱。厄溫仰面摔倒。沼澤咂巴了一下嘴。
靈活的“繩套”準確無誤地找到人類的軀體,抽打著,在他的皮膚上留下紅色的傷痕,然后不斷試圖套住在泥濘里翻來覆去的身體。克莉絲蒂尖叫了一聲,從箱子上跳了下來,笨拙而焦急地走來走去,用水鞋去踩如小噴泉般涌出的臟水,不知道是沖上來幫忙還是要割斷繩子逃跑。
“刀斜著!”厄溫聲音嘶啞地說,“不是這里!遠些……”
繃直的藤蔓在刀刃下恐懼地尖叫起來,但束手就擒了。斷掉的另一頭機靈地縮進褐綠的沼澤浮毯里。厄溫氣喘吁吁地站起來,試著弄干凈滿身的污泥。
“謝謝……”
“笨蛋!”克莉絲蒂不客氣地扔下一句,“你什么都要碰一碰嗎?”
厄溫笑了起來。還纏著他的那段藤蔓萎靡不振地微顫著。它看起來長約四米。
“還過得去……”
“我不明白。”克莉絲蒂說。
“幸好我還是沒放走這沒用的東西。”厄溫一邊說一邊將衣服套到頭上,碰到傷痕的時候皺了皺眉,“如果是它的成體……我見過那樣的傷口,膽小的人可看不得那場面。有些人被一擊斃命。”
被割下的那截植物最后顫了一下,靜止不動了。厄溫小心翼翼地將它的長鞭纏起來。
“這是什么,武器?”
“嗯哼。”
“對付人的?”
“對付所有東西。”
他們重新坐回了箱子上。
“你最好找到點能吃的東西。”克莉絲蒂說。
厄溫搖搖頭。
“這里沒有。如果我們一路順利,那么明天可能會遇到。今天肯定是得餓肚子了。喝點水吧,能讓你舒服點。”
“這里的水讓我覺得惡心。你的‘本地資源’呢?”
“會有的,只要這里沒有人趕到我們前面。大約一百年前,深淵星就開始將怙惡不悛的罪犯放逐到馬尾藻沼澤。無須懷疑:就算在靠近岸邊的地方有什么還沒有被吃掉,也一定已經被嚇跑了。我們在這里什么也找不到,除了蝌蚪。即使是蝌蚪,也很少。”
“再遠些呢?”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到那么遠的地方。聽著,或許關于吃的已經聊得夠多了?我們來聊聊別的吧,隨便什么東西。”
“聊什么?”克莉絲蒂問,沒有回頭。
“比如說,聊聊你為什么決定跟我走,而不是跟他們。”厄溫朝著正在靠近的尤斯特的隊伍的方向偏了偏頭。
“你對這個感興趣?”
“不是很感興趣,但還是解釋一下吧。”
“我以為你是個硬漢。”
“而實際上呢?”厄溫笑吟吟地問道。
“上班族。”克莉絲蒂解釋道,“你脫掉衣服的時候,我就什么都明白了。蒼白的身體,連點脂肪也……你的確從來沒有來過這種邊遠地帶。”
“后悔嗎?”
“現在不。但如果要重新選的話……不知道,我不知道。尤斯特當然是個敗類,但看起來比你可靠一些。原諒我說得這么直接。”
“沒關系。順便告訴你,現在改變主意也不遲。”
克莉絲蒂沒有回答,厄溫也沒有逼她。兩人一邊休息,一邊久久地凝視著在沼澤里拖著一條長約五十步的隊伍的尤斯特一行人,看著他們逐漸靠近。
走在隊列最前面的是萊拉。她追了上來,憤恨的眼神掠至厄溫并停在了他身上。繩子彎垂,落在了正大聲喘氣的矮胖女人的腳下。她被繩子絆住,撲通一聲摔了一跤,四肢著地。浮毯微微晃動,矮胖女人發出一聲痛呼。
所有人都氣喘吁吁。
等走在倒數第二個的尤斯特走過來,厄溫才說:“真是冤家路窄啊。”
“你!”尤斯特怒吼,“我跟你說了,別讓我在沼澤碰見你吧?我是不是跟你說過?”
“我很樂意,只要你別再跟在我后面。”
厄溫沒有從箱子上起來,而是玩了玩自己的長鞭。顯然,這給了尤斯特·范博格很好的警示,他立刻緩和了自己的語氣。
“極地之狼想往哪兒走,就往哪兒走。而且,”尤斯特放慢了語速,稍稍瞇起雙眼,“我決定不把箱子賣給你了。把它還回來。”
“貨既出售,概不退還。”
“是嗎?我可想不起來。在我看來,你是自愿放棄了自己的口糧,僅此而已。誰會往別的方向想呢?但這樣也行,你可以拿回自己的干糧。”
克莉絲蒂咽了口唾沫。
“不。”厄溫微笑著搖搖頭。
“那如果我強烈請求呢?”尤斯特的眼睛兇惡地瞇了起來。
“大可一試。”
“如果我們所有人都這么請求呢?”
一聲鞭響,長鞭抽斷了尤斯特和喬布之間的繩子。又一記帶著呼嘯的抽擊將尤斯特從這串隊伍中完全分離出來。
“這樣你請求起來就更方便了……”
“混蛋!……”尤斯特用力地咳嗽著。他手持的木桿像根長矛,末端纏著刀柄,露出尖刃,看樣子,刀是從矮胖女人那里奪來的。尤斯特自己的刀穩穩地掛在他的脖子上,“你完了,明白嗎,你這個傻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尤斯特沒有向前,而是往后退了。
“下次我就把你的桿子削成兩段。”厄溫兇狠地警告道,“然后就輪到你了。滿意了嗎?”
“別揪著人類不放,狼。”奧伯邁爾開口道,“貨既出售,概不退還。他有自己的權利。”
尤斯特差點猛撲向這個年邁的傳教士,但很快,他又為自己能夠保存顏面而高興起來。
“啊?你怎么說的?再說一遍!別揪著——人——類?!”
“無處不在的主用某種事物給他以啟發,同樣也以某種事物引導我們。我們不能把箱子拿走,就意味著,這就是主的意思。”
“老頑固。”海梅評價道。
萊拉面色陰郁,一言不發。矮胖女人又抽泣起來。喬布將一把濕乎乎的水草團到一起,坐到了上面,大口喘氣。瓦連京呆呆地原地踏步,踩出褐綠色的沼液來。
“哎,尤斯特!你的人不能再找個別的什么地方休息嗎?”厄溫問。
“你自己找去!”
“行,我去找。”厄溫站起來,“走吧,克莉絲蒂,該走了。而留在這兒的,祝你們好運。”他戲謔地揮揮手告別——尤其是朝著尤斯特,“順便說一句,我勸你們不要跟著我們的腳印走。”
“聰明人,沒有人問你。”尤斯特反唇相譏。
“你就不能將他們趕走嗎?”他們走出半千米遠之后,克莉絲蒂問。
“可以,或許吧。但為什么要這么做呢?他們筋疲力盡,而我們已經養精蓄銳。我們可以走了。難不成要因為他們跟著我們的腳印走而吵起來嗎?”
影影綽綽的太陽在東邊閃爍著,紅光混入沼澤氤氳的濕氣中,并不刺眼。放眼望去都是無邊無際的浮毯。水洼表面的油膜在日光下呈現出銹紅的色澤。水鞋發出的吧唧吧唧和啪嗒啪嗒的聲音,跟拖在厄溫身后的箱子發出的沙沙聲重疊在一起。
“這多蠢啊。”克莉絲蒂喃喃自語,沒有留意厄溫的回答,“又蠢又恥辱。我說的是判決。一聲令下,我們就走了。沒有二話,沒有吱聲。我們在泥沼里蹣跚躑躅。有一個叫‘狼’的人嗚嗚咆哮……就跟豺狼一樣。”
“他不是極地之狼尤斯特。”厄溫說,“極地之狼半年前被槍殺了。我見過他的尸體。這是個假冒的。”
“他來過沼澤。”克莉絲蒂堅定地反駁道。
“那又怎么樣?你以為,任何一個能在這里一次又一次胡教別人把腿搞得濕透的小頭頭,就能被稱為極地之狼嗎?”
“我沒這么說……說起來,這些人都是從哪里來的?”
“什么人?這里一個人也沒有……除非是再遠些的腐爛淺灘,那里還有人。北面——有時有。那邊更安全。他們就在岸邊覓食,不會走遠。各種各樣被拋棄的人、宗教分子、逃犯……一言蔽之,沼澤的渣滓。真正的極地之狼,以在那些人中組建出匪幫并恐嚇沿岸的村落而聞名。因此這個匪幫也叫作‘狼之兄弟會’——成心跟撒烏耳兄弟會和其他匪幫作對。他是怎么輝煌的,也就是怎么垮臺的。他被自己人背叛了。而且,我們這個‘尤斯特’不知道的是,士兵不在乎我們如何,根本不會干涉我們之間的沖突。我瞎扯一通,而他卻信了。”
“那你那時候為什么不告訴其他人呢?”克莉絲蒂回頭問。
厄溫聳聳肩,“為什么要說?”
“他可說了:他會殺掉所有人,只有他自己能到達目的地。”
“他會這么做的。”厄溫點頭,“但這關我們什么事呢?畢竟他們不是不懂事的孩子——都是成年人了,每個人都長了腦子……理論上說。他們有過選擇的機會。他們已經做出了選擇。”
“萊拉本來想選我們。”克莉絲蒂抓住他話里的漏洞挖苦道,“也就是選你。難道你不喜歡她的職業?”
“我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我們不需要萊拉,也不需要其他人。兩個人是最安全的,只是他們現在還不知道。一群人走在沼澤里,只是在投喂舌怪和其他動物。尤斯特是個白癡。”
這之后的幾分鐘,克莉絲蒂沉默地走著。
“那如果我拒絕了你,你會帶上誰?”
“為什么你要知道這個呢?”
“只是想要知道而已。突發奇想。”
“你該避免這些突發奇想的念頭。但如你所愿,我告訴你。我會帶上書記員,或者傳教士。”
“為什么不帶瓦連京?”
“他是個蠢貨。”
“喬布也是。”
“他是個聽話的蠢貨。他需要一個上司,特別是在沼澤里。如果他孤身一人,我不認為他會冒險去幸福群島,但他也沒魄力在光束槍的射線下藏身。因此,他只會在離岸邊不遠的地方流浪,直到死的那一天。但要說他有哪一點做得明智的話,那就是他選了尤斯特。”
“那,為什么兩個人就是安全的呢?”
“很快你就能看到了。”厄溫回頭看,“啊哈,他們動身了。完全是跟著我們,就像我說的那樣。”他發出了短促的笑聲。“我們往右邊走一點。”
“直走路更穩當。”
“我看到了。但我說的是往右。不,不用拐這么大的彎……夠了。保持這個方向。”
“你想做什么?”克莉絲蒂地忐忑不安地問道。
“稍微教一下他們什么叫思維和理智。常識課。別擔心,他們不會淹死的。應該不會。”
很快,水鞋底下吧嗒吧嗒地響得更厲害了。藻毯在人的體重下嚴重變形,每走一步,他們都不得不先把腿從洞里拔出來,只是這些洞無窮無盡。
“夠了。”厄溫氣喘吁吁地說,“現在往左邊靠。不然我們都要陷下去了,就沒這么愉快了。”
他們又走了至少半小時,后面傳來的叫喊聲才追上了他們。在叫的是兩個人:一個是矮胖女人,還有一個似乎是海梅。
厄溫笑了起來。
“現在可以不急著走了。他們現在有的忙了。也許,他們能弄明白在馬尾藻沼澤里,別成群結隊一個跟著一個地走的道理。再往左邊一點。看到那個小草墩了嗎?我們到那里等一會兒。”
“為什么我們要等他們?”
“聽著,你能不能別提多余的問題?”
“這也關系到我。怎么,你要為所有人操心嗎?”
“可不是嘛。”厄溫輕哼,“你自己想想吧:為什么我們要讓他們走在我們身后呢?讓他們走在我們前面,或者就算是慢騰騰地并排走,好處會更多。”
走過最后一個赤銹色的水洼,克莉絲蒂選了一個相較而言比較安全的位置,才如釋重負地長舒了一口氣。
“我們一口氣往前沖,把這些慢吞吞的家伙都遠遠地拋在身后,不是更好嗎?”
沒有得到回答,克莉絲蒂回過身來。只見厄溫沉默地搖著頭,帶著居高臨下的憐憫和幾分譏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