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計算者 岸邊
- 計算者:格羅莫夫中篇小說集
- (俄)亞歷山大·格羅莫夫
- 7157字
- 2023-11-09 17:02:26
紛爭還是沒能避免。沒有發展到白刃相見的地步已經不錯了。但司法部愿意提供給犯人的東西之中的確正好有刀——十把都是廉價的獵刀,刀鞘上系著繩子,方便掛在脖子上隨身攜帶。除此之外,箱子里還有十個輕便的小背包、十人份的三天分量的壓縮干糧、一卷一百米長的硬繩、兩把塑料把手的小斧子、十個塑料碗、十個“永久性”打火機、兩支手電筒和一個指南針。
厄溫將拿到的一把刀立刻塞給了克莉絲蒂,然后用另一把刀順著大腿內側的褲縫割開了褲管。而當他完成這個動作的時候,箱子旁邊已經被擠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急著搶到盡可能多的裝備。剩下的人里有七個人哼哧著對罵,尖聲喊叫,試圖將對方推開。第八人是個高大而瘦削的老人,留著一頭茂密的灰白長發,他站在一旁,寬厚而同情地看著起起伏伏的人堆。
“老爺子,你這是?”厄溫問他道。
“強者掠奪弱者,”回答的聲音低沉而洪亮,“然后最強者掠奪強者。這是主的旨意,所以將永遠如此。”
厄溫嘴角微揚。
“我在哪里聽說過這樣的話。無所不在的主難道不在教堂里嗎?來自‘和撒那[1]’的傳教士,我猜得對嗎?因傳教布道而聲名遠揚、信徒廣布?為什么不繼續下去呢?之后最狡猾的人掠奪最強者,也是神的旨意嗎?”
“主無處不在,”他回答道,“世界上沒有一根草、一個粒子不在我主掌控之中。任何思想、行為、漫無目的的運動、寒戰與熱汗都是主的旨意。神永遠與每個人同在,阿門。”
“所以人的任何行為都是神的旨意,能這樣推斷嗎?”厄溫不無諷刺地問。
老人的眼中爆發出憤怒。
“你說的都是瀆神邪說!人的任何行為同時也是神的行為!”
“包括法院的判決?”
“主在給我試煉,”老人的回答帶著不可動搖的堅定,“他還會給我以救贖,因我將真理之光帶給那些深陷于異端邪說、不信仰主的迷失的靈魂!”
“你揚·奧伯邁爾的綽號可是‘骷髏’。”厄溫說,“我聽說過你。你到這兒來是沒用的,在我們深淵星,你那教派可是被禁止的。還是說你不知道?”
“主知道該將自己的孩子送往哪里。”老人傲然轉身,目視沼澤。
與此同時,裝備爭奪戰進入了尾聲,結局并不出人意料。金屬箱上站著極地之狼尤斯特,他洋洋得意地笑著,手持斧子威嚇著那些還膽敢靠近的人。在離狼最近的地方朝這些失敗者揚起嘲諷的笑容、靜靜地擺出一副兇狠姿態的是海梅·卡薩達。沒有老大的命令,他不敢做任何多余的動作,只能拿著把刀子,在手里拋來拋去——漫不經心,沒有看刀一眼。
矮胖女人又抽泣起來。
“你這是白費力氣,尤斯特。”厄溫說,“在沼澤里,你沒法帶著這么重的東西,他也是。”他用刀刃指了指海梅。
尤斯特對他置若罔聞,視若無睹。
“你們!”他轉向其他人,長出一口氣,才緩慢而含糊、像是在嚼牛奶軟糖似的吐出一些話來,“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多這么弱的人。馬尾藻沼澤都不會注意到自己一不留神把你們一口吞掉了。所以,想要活著到達幸福群島的人,都得聽我的。我知道在沼澤里該怎么做,而你們不知道。明白了嗎?對我說的話要絕對服從、完全照做。那樣也許你們還有一線生機。誰不愿意的,就離開。有人要走嗎?”
“我想離開。”厄溫說,“還有她。”他指向克莉絲蒂。這次,極地之狼瞥了他一眼。
“難道我還會反對嗎?走吧。”
“首先我們要拿到自己應得的東西。”
“那你來拿啊!”尤斯特譏笑道。
厄溫只來得及走出一步,捕捉到尤斯特眼色的海梅就朝他撲來。厄溫輕松地避過這個小男孩的刀,擊中他的脖頸,并且避免讓他把頭摔到花崗巖碎石鋪就的地面上。這在旁觀者眼中看起來像是:一個人絆了一下,而另一個人笨手笨腳地扶了他一把。海梅嚎叫起來,他的手腕被一只陌生的腳碾到了花崗碎石上,但他并沒有松開手里的刀。厄溫的聲音依舊平靜:“跟我們分享對你來說不是更好嗎,尤斯特?”
極地之狼猶豫了一瞬——要向厄溫扔斧頭還是退讓?顯而易見,他不是那種會讓步的人。但同樣顯而易見的是,他很清楚這個表面看著不起眼的對手的能力:能打倒那個小毛孩并不奇怪,但更讓人難以預料的是他在瓜分裝備之前就把褲縫給割開了,囚服是緊身的,但并沒有鐐銬對活動的束縛那么大。他,尤斯特,沒有料到……除此之外還有兩個人——那個黑發的活潑小伙和一個皮膚黝黑的女人脫離人群,小心翼翼地從后面繞了出來。
“狼,我們也想拿到自己的那份。”
現在尤斯特臉上已經沒有一絲笑容,他開口道:“你們想要死在沼澤里,那是你們的事情。結成隊可以抵達,但一個人——不行。”
“我們有兩個人。”厄溫指了指克莉絲蒂,反駁道,“我們想要試試。”
尤斯特沒有理睬他的回應。海梅掙扎著嘗試掙脫,又開始嚎叫起來。
“我們也是。”活潑的小伙子說,“只是我們哪里都不去,對吧,萊拉?得要變成白癡才會相信幸福群島。”
“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們要跟自取滅亡的人分東西呢?”尤斯特粗魯地往箱子旁邊吐了口唾沫。六包塑料包裝的壓縮干糧飛向了一邊的兩人小隊,另外六包被拋到另一邊的兩人手里。“大口吃!沼澤里的野獸就能更肥了。”
“你沒給全,尤斯特。”
一只打火機被扔到石頭上,咔嗒咔嗒地滾到厄溫的腳下。
“還有一個。”
又是打火機撞擊石頭的聲音。
“好樣的,尤斯特。如果可以的話,我都想任命你為聯盟的首領了。還有兩個背包,兩個碗,以及我們兩人份的繩子。克莉絲蒂,收拾一下。”
根據目測,尤斯特割出來的那段繩子充其量只有十五米,而不是二十米,但厄溫沒有爭辯。
“還有斧子。”
“你拿得夠多了。”
“別白費力氣,尤斯特。聽著,我不需要指南針,不需要手電筒。只要斧子,而且只用一個小時,然后就原樣奉還。”
“我說了,你拿得夠多了!”
“我覺得,你是害怕了。”厄溫露出迷人的微笑,“只用一個小時,尤斯特。我保證。”
“拿著!”
他故意沒有拋到足夠遠的距離,斧子落在石頭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在斧子被海梅抓住并砍向厄溫的腳之前,克莉絲蒂握住了它。尤斯特手里的第二把斧子已經就緒,但他還是沒冒險把它扔出去。
“你是個善人,尤斯特……”
極地之狼的臉抽搐扭曲了片刻。
“你會在沼澤里碰見我的……滾吧!”
“現在就走。”厄溫微笑著說,“但你看,我還需要一樣東西。這個箱子。當然,是空的箱子。”
看來他還是成功地讓極地之狼陷入了混亂。
“你拿來做什么,聰明人?”
“這個箱子很大,而且沒有穿洞。我出汗的時候可以收集點水洗澡。”
尤斯特猶豫了。有人眨了眨眼。
“不能白給。”
厄溫遠遠地晃了晃三包壓縮干糧。
“少了。”極地之狼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把所有的六包都交出來。”
“你同意嗎?”厄溫看向克莉絲蒂。
“不。”
“同意。”厄溫說,“你同意。”
巨大的磚紅色太陽筋疲力盡地落下了,落在了平坦的海岸線,落在深淵星上名為“大陸”的唯一一塊大陸,那是一小塊被微咸的海洋包圍、陸架沼澤遍布的低矮陸地。兩輪月亮——一個小月牙和一輪大滿月——掛在漆黑的天空中。蚊蟲變得更多了。空氣涼快起來。風從岸邊吹向沼澤,帶走毒瘴。
沼澤潮漲潮落,如同在呼吸一般。現在是退潮。裸露在空氣中的潮間帶攤放著一大堆或新鮮或腐爛的藻類,其中一些時不時微微動彈。有些細小的生物在其中亂竄——不是蝦蟹,就是昆蟲。有翼生物成群結隊而來。它們俯沖飛下,覓食飽餐。生命以生命為養料,兇猛的肉體在不那么兇猛的肉體上啃食出一條通路。
“你確定你做得對嗎?”克莉絲蒂問。
“你是指食物的事情?”厄溫扭頭,“絕對是對的。最好快點適應這里的食物,負擔也會輕些。靠這些壓縮干糧撐不過一周,而即使在諸事順利的情況下,我們也要行進三個星期左右。有沒有這些干糧,對我們來說都是一樣的。”
“好吧,不需要指南針,是因為我們可以根據太陽和月亮判斷方位……但是為什么你不要手電筒呢?”
“不要指南針也是因為它在這地方不準確。至于手電筒——為什么要帶多余的東西呢?這里的夜晚很亮。況且,光會招來蛇。”
“這里哪兒來的蛇?”克莉絲蒂皺了皺鼻子。
“軟體動物,”厄溫解釋道,“無脊椎動物,像是光禿禿的蛞蝓,只不過體型巨大,而且行動極為敏捷。對了,還都不是吃素的。沼澤地里有很多各種各樣的野獸……你快織,快織呀!你覺得一雙水鞋夠我們用嗎?”
“手指累了。”克莉絲蒂抱歉地笑笑,甩了甩手。
“休息一下,然后繼續。看到沼澤里的灌木叢了嗎?不要指望這些灌木,它們的枝條很脆,想要拿來編織是不可能的。而再遠些的地方甚至連灌木都沒有。我們不趁著還在這兒的時候好好利用一下這里的資源,可是件蠢事。”
“還有多少?”克莉絲蒂問道。
“什么還有多少?”
“距離期限還有多少時間?”
“三小時十分鐘。誤差不超過三分鐘。”
“你是怎么能知道得這么精確的?”
“我的時間感向來很好。”厄溫解釋道,“我們來得及。剩下要做的事情不多。”
“比如說,想想該怎么把這些織出來的東西綁到腳上……”
“把一個背包割成布條。”
距離他們兩百步之遙的地方,那輛車身印著司法部標志的囚車仍然停靠在那里。士兵們已經厭倦了在無形的警戒網旁晃悠,只有在高塔上偶爾向令人厭惡的沼澤投去冷漠目光的監察員,才對岸邊正在發生的事情表現出一些興趣。
海角邊緣往沼澤伸出了一截,警戒網將其與大陸隔開,而那一隅曾經長著一片小樹林。那些干癟的、光禿禿的樹干,深深扎根在花崗巖中,為犯人們服務了數十年,直到小樹林一點點地消失,從樹木變成樹干,再變成樹頂脆弱的枝條。那些愚蠢透頂的家伙一點也不明白:沒有裝備——即使只是最原始的裝備,就最好別往沼澤里闖,這是在走向一扇看不見的“窗”——然后蠢貨就不復存在了。
現在,這片小樹林已經所剩無幾。數十棵注定難逃一伐的樹木——比人們所希望的樣子或粗一點或細一點,甚至完全彎曲——還在一圈圈的小樹樁形成的柵欄里生長,溫順地等待著自己的光輝時刻。大部分的樹樁早已因年歲而變得灰黑,但仍有一些看起來很新。
富含二氧化硅的樹木奮力對抗著厄溫揮來的斧頭。不止一個小時,厄溫整整用了三個小時,給自己和克莉絲蒂砍下兩根歪歪扭扭的木桿。在這之后,他確實將已經鈍了的斧子還給了氣得面色發白的尤斯特。
“那些一年后才被帶到這里的人,祝他們好運。”他指著殘存的可憐巴巴的小樹林說。
犯人們分散在岸邊。矮矮胖胖的瑪利亞一邊抽泣著,一邊徒勞無功地用斧子劈著難砍的樹干。尤斯特在發號施令。老者奧伯邁爾冷漠地調整著背包的背帶。悶悶不樂的海梅和那個叫喬布的約莫天命之年的書記員模樣的男人做著和厄溫一樣的事情:刨平那些粗糙不平的枝干,削去樹皮和上面的棘刺。胖乎乎的瓦連京提心吊膽地在離岸邊十步遠的沼澤里走來走去,檢驗沼澤的浮毯經不經得住。無所事事干坐著的,恐怕只有黑發、朝氣勃勃的小伙馬蒂亞斯和膚色黝黑的萊拉。
“我敢打賭,他是個皮條客。”克莉絲蒂一邊織著第六只水鞋,一邊低聲說道。
“沒什么好打賭的,我也看得出來。故事很老套:妓女沒有估算好藥量,客人沒有再醒來,一系列的過失殺人可不能讓法院信服。雖然……現在不用這個罪名也能逮捕他們。”
“他們怎么回事,就這么坐在這兒等著被光束槍打一槍嗎?”
“你聽說過會自殺的皮條客嗎?……沒聽說過?我也沒有。他想韜光養晦,等待時機。也許他會去沼澤里做做樣子,但是他一定會回來的。他好像認為明天警戒網會關掉。順便說一句,警戒網只有切割到某個人的時候才會消耗能量。但這個皮條客又能從哪兒知道這些呢?”
“從你這兒。”
厄溫嘲弄地一笑。
“他不會信的。而且他算老幾,憑什么要讓我教他這些呢?他又不是我的父親或兄弟!”
“憑他是個人。”克莉絲蒂回答道。
“只是個自以為比所有人都聰明的傻瓜罷了。我沒有時間去勸說弱智。”
“如果他們繞過沼澤邊緣上的警戒呢?”
“那是他們的事。警戒線隔開海角,沿著岸的兩邊綿延兩三百千米。再遠些會好那么一點:是追蹤探測器和巡邏隊。去幸福群島更容易。岸邊舌怪比較少,但有更多別的野獸。無論是沿著岸的兩邊走還是留在這里——任何一種情況下,他們都沒有一絲生機。”
“那我們呢?”克莉絲蒂尖刻地問,“我們還有機會嗎?”
“我們有機會。”厄溫說,“千分之一或百萬分之一的概率,我也不清楚。但有。”
“你聽到皮條客說的話了嗎?”克莉絲蒂用力地揪了揪自己的頭,以致一縷紅發落進她的眼中,“沒有什么幸福群島,這只是個傳說。”
厄溫有條不紊地刨著樹枝,削著難以對付的棘刺。
“這不是傳說。”最終,他說道,“幸福群島的確存在。我不知道那里有多幸福,但的確是一整片群島,我以前就知道。而七個小時前我得知,理論上說,那里是可以到達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以為你注意到了。”厄溫輕笑,“我被銬在一隊人的最邊緣,又被第一個釋放。這是偶然嗎?就當它是吧。士兵沒有關警戒網。這也是偶然嗎?如果這里的人真的這么玩忽職守,罪犯早就一窩蜂地逃了,但是從來沒有聽說過什么時候有誰成功地逃離過。所以,他們一定很想滅掉我,然后將這歸結為意外。可為什么要消滅一個料想會死于沼澤的人呢?”
“你確定?”克莉絲蒂的聲音中,嘲笑和希冀相互角力,“這是不是太復雜了?”
“恰恰相反,十分簡單。你往塔臺上看一眼。光束槍瞄準著哪兒?還是對著我嗎?”
“沒錯。”
“我也確信如此。也就是說,我們該比其他人早些離開。我不想有任何的意外。”
克莉絲蒂懷著新燃起的興趣,端詳了他許久。
“怎么,你是個大人物?或者說,曾經是個大人物?”
她沒有等到回答。厄溫被棘刺扎到了,正在吮手指。
“好吧,”克莉絲蒂嘆了口氣,“這是你的私事。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吧。歸根結底,你曾經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曾經來過沼澤。”
厄溫松口抽出手指,然后啐了一口。
“你是因為什么被逮捕的?我跟你一樣,第一次來這里。”
“你在開玩笑。”
“完全沒有。所以你現在改變主意還不晚。”
克莉絲蒂毫不后悔地搖搖頭。
“晚了。現在狼不會要我了。”
“會要的。”
“要我做奴隸么?還是情婦?每天在爛泥里輾轉,在他或者他心腹身下?聽他指揮做事,然后一聲也不叫喚?”
“隨你的便。你得知道,如果跟我一起,你也要聽我指揮。”
“真有趣……這又是為什么?”
“因為我比你更了解馬尾藻沼澤。”
“你不是從來沒來過這里嗎?”
削下最后一顆棘刺,厄溫仔細地檢查了一遍這根長達三米、有些許彎曲的木桿,把它拿在手里晃了晃,又掂量了一下它的重量,然后不滿意地蹙起了眉:有些重了。
“來過和了解是兩回事……”
大概在規定期限前一個小時,他們坐在石頭上休息。克莉絲蒂揉著累得發疼的手指。血色的太陽早已消失在地平線以下,小點的那個月亮的鐮刀尖也已沉落。第二個月亮狀似一個拋光過的銅盆,執拗地攀上了天穹的頂端。第三個月亮不見蹤影。人群、樹木、巖石和守望塔投下清晰的影子。
尤斯特的人仍在不遠處忙活。所有人都很著急。有人趕著織完水鞋。馬蒂亞斯和萊拉的身影消失在昏暗朦朧的天色中。矮胖的瑪利亞揮舞著斧子——她仍然抽噎不停,無力應對長滿疙瘩、明顯沒法用的樹木。沒有人愿意幫她砍樹枝。
“也許,你會幫幫女士?”克莉絲蒂提議道。
厄溫搖頭拒絕。
“我需要休息……”
“那我去幫忙。”
“你也需要休息。”
“你已經開始命令我了嗎?”克莉絲蒂站了起來。
“坐下吧。”厄溫懶洋洋地回應道,“我還沒有命令你,我是在建議你。遠離無用之人。這個女人,你就當她已經死了。如果我是她,我就什么都不做。無論有沒有木桿,她都到不了腐爛淺灘。她能帶來的好處為零。尤斯特沒有掐著她的脖子將她趕出去,只是因為想拿她墊背用……盡管,其他人也是墊背的。所有人都會死,只為了他自己一個人能到達幸福島。但這個女人被排在第一個。”
“而你能這么平靜地談論這件事?聽著……”克莉絲蒂甩了甩頭發,在銅盤般的月亮傾瀉下的流光中,她的頭發呈現出暗銅色,“她和我們一起走,明白了嗎?沒有她我就不走了,也請你知悉這一點。”
“那我就隨便帶另一個人,你和瑪利亞兩個人一起走。”厄溫不動聲色地反駁道,“我為她感到惋惜,但我無能為力。我更希望對她的死負有責任的是尤斯特,而不是我。”
“你知道嗎,”克莉絲蒂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坐下了,“你真卑鄙。”
“我知道,以前也有人也這么說。”
“為什么你會選我?你喜歡紅頭發?”
“我討厭。”
“那么請解釋一下,見鬼的,我為什么要屈從于你呢?”
“其他人更糟。再說,你有羅圈腿。”
“我的——啊?!”
“羅圈腿。當人走在沼澤里的時候,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把腿彎成特殊的姿態。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彌補羅圈腿。我看到過你在陸地上走路的樣子。真是令人心碎的場面。我希望眼前的景象能讓我愉快。”
她被激得喘不過氣來,但她善于保持沉默,臉上什么也沒有流露出來。然后,她尖刻嘲諷地問道:“意思是,我打頭?”
“對。”
“你確定?”
“百分百確定。你走在我前面,并且是出于自愿的。”
“如果我拒絕,然后自己一個人走呢?”克莉絲蒂瞇起雙眼,面色變得冷酷。
“不,”厄溫辯駁道,“那么走在第一個的就會是我,我會經常陷入沼澤,而你——就要將我拽出來。我需要你,就像你需要我一樣。尤斯特說出了一個真理:一個人在沼澤地里走不遠。如果我更輕,而你更強壯,我也會走在前面。”
克莉絲蒂沉默了片刻,消化他的話。
“你這是早就全部算好了?”
“只算好了能算到的。”
“那我就安心多了。”她嘲諷道。
厄溫沒有回應。
“你是因為什么原因淪落到這里的?”
“你一定要知道這個嗎?”
“我想知道。”
“沒有原因。也全都是原因。”
“想必是你殺了什么人?”克莉絲蒂露出了心領神會的微笑。
“沒有親自動過手,”厄溫聳聳肩,“間接殺人——確實有。常有的事。只不過別問我殺了誰,我不知道。”
“而我親手殺了人。”克莉絲蒂故意擺弄著自己的一綹頭發,“你知道我殺了誰嗎?”
“自己的情人。”
“你怎么知道的?”
“不難猜。你不是本地人,有蒼穹星當地的口音,在深淵星生活了幾個月。由此推斷,你不是游客。也不像合同工。也就是說,把你帶到這兒的情人不是窮人,但也不是億萬富翁。不然我該聽說過你。他是誰:某個市政府的官員?公司的普通中層?”
“環保部門的市政監察員。”克莉絲蒂郁悶地說,“一坨打鼾的胖狗屎。”
“狗屎可不打鼾。”
“只是在你們深淵星不打。而在我們蒼穹星有一種動物……”
她沒能講完——這個時候,號叫的警報更具有吸引力。
注釋
[1]出自《圣經》,原意為“請您拯救”,后來衍生為一般的贊嘆語或歡呼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