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計算者 被流放的人們
- 計算者:格羅莫夫中篇小說集
- (俄)亞歷山大·格羅莫夫
- 4669字
- 2023-11-09 17:02:26
十名罪犯被流放至遍布怪物的異星沼澤,以為天才“計算者”在生存游戲中嶄露頭角。
如果有誰心血來潮想要嘗一下這里的水,毫無疑問,他會發現水味道苦澀,夾雜著難以忽視的腐臭,還明顯帶點咸味——雖不至于完全不能入口,但絕對足夠讓任何一個還沒渴得就要一命嗚呼的人徹底喪失喝水的欲望。
這里的水看起來也并不令人賞心悅目。植物纏結而成的浮毯頗有彈性,往里壓入一只杯子或一口小鍋,口渴的人能從泥炭懸浮液中慢慢濾出些棕褐色的漿液——液面通常覆蓋著一層油膜,而水里總是帶著橫沖直撞的微小生物的大軍——它們完全無害,但即使是沒有極度潔癖的人也會對此嫌惡萬分。
即使沒有攜帶除鹽器或離子交換過濾器,在沼澤里穿行的人也不會渴死,絕對不會。飲用半咸水[1]至少在幾周內并不會對人的健康造成威脅,而不適感一如既往地完全是個人問題,沒有誰會對此感興趣。同樣地,也從來沒有誰關心那些在沼澤地里停留超過幾周的人是否面臨脫水的威脅。因為在沼澤地里生存那么長時間,已經是種不可思議的奇跡,這需要同樣不可思議的運氣,至于水質如何就完全不重要了。
確實曾有這樣的傳說,但并沒有統計資料作為佐證。無論是在深淵星,還是在其他被人類征服的星球上,統計學都不研究“不可思議”范疇內的事物。
一輛車身上有司法部部徽的無窗大巴車低低地掠過平坦的沼澤沿岸,在接近能量放射塔時放慢了速度,關閉了反重力系統,伴隨著短促的摩擦聲降落在了礫石地面上。根據它飛行和降落過程的呆板無趣,可以判斷出操縱它的是自動駕駛系統,由于很久以前就已經摸索出一套最適合這條路線的機動程序,系統不會做出別的嘗試。一聲輕響,車身上撐開了一扇門。舷梯伸出,落到砂石上,像是做鬼臉吐出的舌頭。
從大巴上下來的人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組,一組手持武器,一組手無寸鐵。后者被銬在一條長鏈上。一共有十個人:七男三女,身著統一的囚服,笨重的鞋子和黑色的緊身褲讓他們很難走得太快,更別說跑了;同色的囚衣后背上有個白色的圓圈,它在黑暗中也能發光,但亮度不會強到妨礙瞄準。
其中一個女人抽噎不止。男人們則陰沉著臉,一言不發。蠓蚋盤旋,鉆向他們的眼。
隊伍里有一個面色磚紅、身材魁梧的中年軍官,戴著普通的中尉肩章,負責押送的士兵們聽從他的指令,呈鏈狀散開并武裝戒備。即使犯人沒有一絲逃脫懲罰的機會,在執行判決的過程中也可能發生意想不到的情況。有的人可能會認為,因試圖殺死他人而喪命比被流放落得更輕松。
第一個被解開鐐銬從人鏈里放出來的是個三十五歲上下的毫不起眼的男人。他被人從背后朝著百步開外、位于塔樓另一邊的沼澤輕輕推了一把。一個嘶啞的聲音快速地說道:“到那邊去。前進二十步,轉身,原地待命。走。”
男人揉了揉手腕,回頭望了一眼,“警戒網撤了嗎?”
“專門為你留著呢。”背后的人不無揶揄地哂笑,“快走,聰明人。你擋別人道了。”
男人開始踏出第一步。走第二步時,他像踢足球一樣,鞋尖踢到了一小堆沙礫,碎石呈扇面飛濺而起。這些碎石往前方飛去,在三步開外的地方撞上了某樣看不見的東西,發出了尖銳的聲音,并如一片灰云般懸在了半空。簌簌落地,變成細沙。
“我還以為深淵星沒有死刑呢。”男人平和地說,“我弄錯了嗎?”
“塔樓上的!”軍官仰起紅褐色的臉,高聲呼喊道。
一個不同膚色的人從上面探出頭來,露出一張睡眼惺忪的臉。
“你在睡覺?你是想被關禁閉嗎?為什么沒有關警戒網?”
“對不起,”上面的人絕望地嘀咕,“啊……沼澤里有動靜,中尉先生。”
“還是一樣滿口謊話。”軍官鄙夷地往腳下吐了口唾沫,“即使真如你所說,你所謂的‘動靜’對我來說有什么意義?趕緊給我撤掉警戒。我只等三秒,第四秒你就該后悔了。”
“已經好了,中尉先生。”
“別說廢話!應該怎么向上級報告?”
“警戒網已撤除,中尉先生。”
軍官惡狠狠地加重了呼吸,就在這片刻之間,獨自被從人鏈里分離出來的男人諷刺而同情地看著他。隨后這個犯人的肩胛骨間就被推了一下——一下被推過了還懸浮著碎石灰燼的地方。從他還完好無缺而不是被肢解成幾千小塊可以看出,現在警戒網的確是暫時撤除了。
僅供犯人通過。
“向前二十步。轉過身來,原地待命。”
男人順從地執行了指令。
接下來被解開的是個體態豐滿、身形矮小的中年婦女。得到了同樣的命令后,這個矮胖的女人轉過自己短短的脖子,似乎在找些什么,但顯然,她并沒有找到,于是把原本就很圓的眼睛瞪得更圓了。她向紅褐膚色的軍官問道:“可……航天發射場在哪里?”
中尉懶懶地動了一下,女人立刻把頭縮回肩膀。
“往前走。”
“我不該……被流放嗎,”矮胖的女人一副要哭的樣子,往后退了一小步,“會被流放的只有……”她抽噎著,隨時準備著號啕大哭,“可我不是本地的,我是個游客,我被抓錯了……我以為……航天發射場……”
中尉又懶洋洋地動了一下,但意有所指——然后她邁著小短腿、踩著小碎步走了出去,一邊走,一邊恐懼而又滿懷希冀地回頭看。
剩下的人沒有出現什么問題。每解開一個人,人鏈就縮短一點。所有人都得到了同樣的命令,并且都毫無怨言地執行了:往警戒網外走二十步,轉身,原地待命。排在最后的是個留著刺猬頭的大個子,他挑釁地往中尉的靴子上吐了口唾沫,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沒有收到任何回應——沒有被臭罵一頓,也沒有被光束槍往肋下一戳。跟這名犯人莫名有些相似的磚塊臉中尉只是溫厚地笑笑,“覺得好些了嗎,尤斯特?走吧,走吧,不要耽誤大家。”
現在他們又連成了一條人鏈——在隱形的屏障二十步外的地方,距離模糊的沼澤岸線百步之遙。兩名士兵花了番力氣從車上拖下一個大金屬箱,抬出屏障,然后匆匆退回原處。中尉往上一瞥,含糊不清地說了句“行了”。直到幾秒后,塔臺上傳來士兵報告警戒網重啟的聲音,他才懶洋洋地彎下腰,用一簇干草擦去靴頭上的唾沫,然后隨意地把草丟在跟前。一陣微風將草屑裹挾而去。
“這樣,”第一個被釋放的人低聲道,“就被隔斷了。”
中尉未必聽見了這個人說的話。但即使他聽覺靈敏,他對犯人說的話投入的關注,也不會比對警戒網那幾不可聞的嗡嗡響聲投入的多。
只剩下最后一項例行程序需要完成。
“厄溫·肯,”他舉起鐵皮喇叭,一口氣喊道,“瑪利亞·奧特洛克,喬布·荷馬,海梅·卡薩達,馬蒂亞斯·韋登賴希,萊拉·達希耶娃,揚·奧伯邁爾,瓦連京·布津科,安娜-克莉絲蒂·舒爾茨,尤斯特·范博格!”他換了口氣,繼續說:“以深淵星人民和政府之名,根據你們犯下的罪行,法院對你們判處本星球的最高刑罰:流放。判決即刻起效。”
矮胖女人發出一聲驚叫,其他人則沉默不語。一名犯人臉上微微抽搐了一下。
中尉神采奕奕地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唾沫,然后重新開口道:“箱子是給你們的。雖然在我看來,在你們身上耗費毫無意義,但根據法律,必須給流放者提供最低限度的食物和裝備。你們有十個小時的時間離開大陸。超過規定時間還留在岸上的人將會被燒焦。倒計時結束前半小時,我們會發出警報。幸福群島位于正東方,大約在過馬尾藻沼澤三百千米遠的地方。我就不祝你們成功了。”他轉身走回車里。
“等等!”矮胖女人尖叫道,“為什么是在這里?流放應該是被逐出星球啊!我……我要求去航天發射場!”
中尉無視了她。而在警戒網重啟后不再瞄準犯人的押解士兵們咧開嘴笑了起來。
“深淵星當局更喜歡將危險的罪犯從社會共同體中流放出去。”第一個被釋放的犯人解釋道,“這樣更經濟,也更高效。”
“但我應該被流放出這個星球!”
“你可以試試,”男人聳聳肩,“如果你會飛的話。也就是說——”他轉向眾人,“我們該認識一下了。姓氏和罪名暫且不提。我是厄溫。你是……”他把目光投向矮胖女人,“瑪利亞。還有誰想要說出自己的名字?”
“安靜,小子。”最后一個被釋放的人說話間帶著高傲的懶散,“我是尤斯特。這兒有不認識我的嗎?”
“尤斯特·范博格,更著名的稱號是‘極地之狼’。”厄溫點點頭,而犯人間出現了輕微的騷動,“還用說嗎,都聽說過。但我以為,你在黑豹哈比卜被捕時已經死了。”
“我說閉嘴。等我批準,你再說話。你叫什么名字,小孩?”他的手指上戴著一枚鈀金戒指,上面雕刻著一顆露出牙齒的狼首,這根手指指向了一個十七歲左右的小伙子。
“海梅。”被點中的人早有準備地回答道,“呃……海梅·卡薩達,來自撒烏耳兄弟會。很高興遇見你,狼!”
“我可不高興。”尤斯特撇了撇嘴,嘲弄地看著這個半大小伙,“以前撒烏耳兄弟會可沒有你這樣乳臭未干的小子。你怎么搞到極刑了?”
“濕活[2],狼……一時失手。”
“現在你也快咽氣了。你呢?”他用戴著戒指的手指戳了戳另一個矮胖年輕人的胸口。
這個年輕人深吸了一口氣。
“瓦連京·布津科。被指控從事間諜活動,聽命于地球……和聯盟。這是誣告。”
“既為地球,又為聯盟?大人物啊……”極地之狼的嘴角滑稽地彎起,“你也會死。”
像是在回應他說的話一樣,沼澤中響起一聲嗚咽。距離岸邊兩百步的地方升起一個褐色的凸起,打破了沼澤的平靜。以其為中心,沼澤面上緩緩漾起一圈圈波紋。矮胖女人高聲尖叫起來。頂端破裂后,凸起下沉,但頂端的裂縫中伸出一根淡紫色的長舌,抑或是觸手,直指灰色的天空。它來回地擺動,然后快速地在自己方圓五十步內梭巡,又帶著響亮的聲音爬回了原處。沼澤恢復了原本的平靜。人們可以看見,植被浮毯上的破洞是怎么一點一點合上的。
“舌怪。”厄溫解釋道。
“什么?誰?”尖叫耗盡了矮胖女人的氧氣,話說了半截她就停了下來,嗚咽著吸氣,又吸進了一只小蟲,猛咳起來。
“舌怪。這種生物的名字。因其形似舌頭而獲名。一種近岸棲息的生物。我打賭,那里有個洞穴。”
“這種生物這里有很多嗎?”約莫天命之年的男人緊張地問道,不住地用袖子擦著自己的禿頂,看來似乎是個書記員。
“夠多的。這還算小的。”
“那我們怎么才能到……他怎么說的來著?幸福群島?”
“怎么也到不了,”一個看著年輕些的黑頭發的活潑小伙子憂郁地接話道,“途中,我們會一個接一個地死掉。根本不存在什么幸福群島,那不過是童話故事。”
“好像……我剛才叫所有人都自我介紹一下。”尤斯特順口說著,聲音不大。
“不是你,是他,”一個紅發女孩指著厄溫說,“而且不是叫大家說,而是提議。”她故意轉頭看向厄溫,自我介紹道:“安娜-克莉絲汀娜。”
“我會叫你克莉絲蒂[3]。”厄溫說。
“這有什么意義嗎?”
“這樣更簡短。在沼澤里,一切都很重要,特別是節省四分之一秒。”
“閉嘴,你個低能兒!”尤斯特死死地盯著厄溫,身體向前傾,“按我說的做,否則……”他身上肌肉的運動告訴了固執的人“否則”會怎樣。“搞清楚了嗎?還是說要我幫你搞清楚?”
“幫我一下。”厄溫嗤笑。
尤斯特威脅地露出了自己的牙齒,向厄溫逼近。“狼”有狼樣。海梅也動了動——顯然意圖從背后將他包圍。有人往后退了幾步,不想被牽連其中。
“說起來,”厄溫勸說道,“犯人間的爭斗會被定性為妨礙法院判決的執行。無論如何,我們目前還處在直接可視范圍。士兵有責任介入。你想在屁股上挨一針安眠藥嗎,尤斯特?你可以睡一覺,你還有將近十個小時的時間呢……”
“然后你就會被烤熟。”克莉絲蒂擺弄著一綹紅發,惡劣地笑道,“變成烤狼肉。而這個小崽子——”她指了指海梅,“會變成烤鼠肉。”
極地之狼尤斯特肌肉攢動,但他一言不發地后退了一步。押送隊舒服地駐扎在花崗巖碎石地面上,帶著漫不經心的好奇監控著犯人們。一些士兵爬到了塔樓的瞭望臺上。
“現在,對他們來說最有意思的部分來了。”厄溫喃喃低語。
“是什么?”克莉絲蒂問。
“我們要分裝備了。”
厄溫猛然轉身,朝金屬箱走去。顯而易見,他不會將自己應得的東西讓給任何人,即使是尤斯特,并且,他只是為了避免爭吵,才想要第一個去箱子那邊。
注釋
[1]指含鹽量為千分之五至千分之三十的水,介于淡水和海水之間。
[2]黑話,指殺人。
[3]克莉絲汀娜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