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亞歷山大·格羅莫夫:人是這樣的生物
- 計算者:格羅莫夫中篇小說集
- (俄)亞歷山大·格羅莫夫
- 5498字
- 2023-11-09 17:02:26
[俄]葉夫根尼·哈里托諾夫
最出乎意料的是,那條人類將在公元2100(3000?4000?)年之前完全滅絕的預言根本沒有成為現實。
這也是最合理的。
——亞歷山大·格羅莫夫《虛空之王》
我們所有的英雄要么已經自我了結,要么正在自我了結的路上。
——亨利·米勒《北回歸線》
1
與之前不甚樂觀的預測相反,優秀的古典科幻文學在我們的文學史中幸存了下來。來自莫斯科的科幻作家亞歷山大·格羅莫夫的作品證實,科幻文學并沒有過時,在這個類型中仍能誕生全新的情節,形成探討某一主題的故事線。在我看來,比起時下流行的奇幻文學,科幻文學所涵蓋的問題的廣度和深度,以及觀點和話題的自由度都要高得多。
有趣的是,亞·格羅莫夫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一位非常傳統的作家,他繼承了從俄羅斯哲學散文到蘇聯科幻、從斯特魯伽茨基兄弟到英國作家赫伯特·喬治·威爾斯和美國作家羅伯特·海因萊因的文學傳統。總而言之,他寫的是俄羅斯文學中十分常見的主題——社會科幻。
但矛盾在于,作家表面展現出的傳統性、“與時代脫節”,恰恰與現在人們所定義的科幻傳統并不相符,而是更合乎當代科幻的標準。正因如此,作者稱其作品具有獨創性。事實上,格羅莫夫在現代俄羅斯科幻“新浪潮”中是公認的局外人:他不寫動作小說(盡管他的故事劇情起伏,不乏緊張刺激的情節),對奇幻文學也興味索然。人們尊重他在寫作上的成就,嘖嘖稱贊,卻沒有體現出在雜志上對他的作品發表評論的熱情。而亞·格羅莫夫的作品的確值得認真細致地加以分析。
但在繼續談論格羅莫夫的作品之前,我們先整體談談俄羅斯當代的科幻作品。在過去的幾年里,我們的科幻文學呈現出一種相當奇怪的景象。
蘇聯知名科幻作家基爾·布雷喬夫在《烏拉爾探路者》[1]雜志上答讀者問時曾說道:“我相信,比起現實主義文學,科幻文學能更準確地反映社會狀況。”這個觀點準確而公正。可以補充一點,科幻文學不僅反映了社會狀況(這里也可以指社會上的外部因素),還反映了社會的趨勢走向。科幻小說的方向變化反映了社會思潮的演變。仔細追蹤俄羅斯科幻文學的歷史軌跡,很容易注意到一條規律:一切都在重復。文學也不例外。在社會面臨災難和重大變革的時期,烏托邦(更常見的是反烏托邦)成為文學的主線。18世紀,以“理想國”為主題的作品層出不窮;血腥的1905年[2]后誕生了一批反烏托邦作品;1917年[3]后,烏托邦作品出人意料地蓬勃涌現,同時反烏托邦作品也還占有一席之地,因為當時,一些人受浪漫主義的革命思潮所鼓舞,眼中看見的是俄羅斯乃至全世界的光明未來,另一些人則看到了可能的不良后果,并試圖發出預警。改革為人們帶來了曙光,但也教給人們一個簡單的道理:革命并非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因此,在產生新變革的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又一批反烏托邦作品應時而生。
俄羅斯的命運是一個令人擔憂甚至痛苦的主題。而這一直是我們文學的重要母題。我們的人民展望未來,迫切地尋求“神的國度”的種種跡象。然而,這類探尋引發的只有一種悲觀的信念,即俄羅斯的未來充滿疑慮,往好處說,也是迷茫不清的,而且最主要的是,它是無從預料的,這種情況以往從未出現過。人類遲早會放棄烏托邦文學。
列昂尼德·蓋勒[4]在《超越教條的宇宙:蘇聯科幻小說》一書中說道:“烏托邦小說是不必要的,因為它消除了兩面性,面向未來而無視現實。它的危險性在于,直接入侵‘禁區’,描繪了未來的具體面貌。”
然而,一切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簡單。我們開始害怕“預測出的”未來(更何況,不幸的是,大部分反烏托邦作者都極具遠見卓識)。
過去俄羅斯的社會進程的不可理解性、晦澀性和不可預測性,在作家們(此處特指科幻作家們)心中激起了建立另一種秩序的沖動——在神秘而神圣的或然世界尋找一個理想中的“神的國度”(在每人眼中都各不相同)。作家試圖逃避可怖的客觀現實,逃離現實社會中的現實問題。在俄國,19世紀的浪漫主義者取代了18世紀“過度社會化”的啟蒙運動者,將藝術與現實“劃分為截然不同的領域”(引自塔·阿·切爾內紹娃[5]),使二者形成鮮明的對比。“浪漫主義者喜歡描述轉變、破壞性的事物及生命的本真。”(引自納·別爾科夫斯基[6])浪漫主義者斷然拒絕亞里士多德美學的基本原則——模仿自然。“如果現實和藝術相矛盾,還應該模仿現實嗎?現實需要被重塑,被改進,只有這樣才能被稱之為藝術!”(引自塔·阿·切爾內紹娃)對現實的重塑正是浪漫主義藝術的基礎。
20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的俄羅斯科幻作家——謝爾蓋·盧基揚年科、H.L.歐迪、尼克·佩魯莫夫、謝爾蓋·伊萬諾夫,以及一些“無意識”信奉浪漫主義人生觀的奇幻作家,同樣遵循這一原則。
莫斯科作家安德烈·謝爾巴克-茹科夫高明地將新一代俄羅斯科幻作家(25至30歲)稱為“信息時代的浪漫主義者”。我們這代的科幻作家又重新開始理解世界、追求19世紀藝術的目標——藝術高于現實,改造而非模仿,虛構而非現實,個人而非社會。新一代作品的主角也深具浪漫主義色彩,通常是只身對抗世界的獨行俠、騎士,將永遠不會被磨滅的夢想——在這個可怕的、抵御著邪惡化身的善之世界中的無限可能——化為現實。推崇奇幻文學(至少是在俄羅斯社會中)是一種對不可理解的社會的正常自衛反應,是將社會問題拒之墻外、消除自身恐懼的渴望。另一個世界甜蜜而迷人,它吸引著你,使你開始相信,自己可以從蘇聯社會中碌碌無為、飲盡生活苦水的“一具斷線傀儡”變為宇宙中“來自地球的主宰”(盧基揚年科小說名)。作者把角色與自身聯系起來。飛升和易形的主題在20世紀90年代的俄羅斯幻想文學中尤其豐富。
將幻想文學引入我們的文學土壤,本就有著深刻的社會和心理基礎。鐵幕的“拉開”使西方幻想文學涌進俄羅斯,成為長久發展中的進程的催化劑。畢竟20世紀的科幻作家與19世紀的作家的心境極為相似:“……我們現在最好忘記一切,陷入睡眠,在幻想的夢境中狂歡。”
在我看來,如今的俄羅斯幻想文學中,有兩種世界觀已經基本成熟:脫離現實的理想浪漫主義(主要以奇幻作家為代表)以及唯物的悲觀主義(比如亞·格羅莫夫)。兩個主要的主題——建造一個幾乎是田園牧歌式的烏托邦或然世界,轉向神話式的過往(主要是奇幻小說);或是另一個還在不斷發展的主題:災難后的地球世界,回到反烏托邦的傳統(例如亞·格羅莫夫的《軟著陸》)。人類的生存問題在當下再次變得迫切起來。我們在20世紀90年代的情況也并不樂觀。國家的解體、兩次“失敗”但不乏血腥的革命、民族沖突、經濟混亂、強盜和黑手黨猖獗……我們能生存下來嗎?我們要去向何方?我們會面臨什么?
作家亞歷山大·格羅莫夫試圖找出這些問題的答案。
2
現在該跟各位讀者介紹一下文章的主人公了。亞歷山大·格羅莫夫于1959年出生在莫斯科,目前仍住在那里。他在莫斯科電力工程學院接受了良好的技術教育——和上世紀50至70年代的許多科幻作家一樣(這段時期90%的科幻作家都是“技術人員”,這自然也影響了當時的科幻小說)。他曾擔任無線電工程師,偶爾去工地兼職(普通工程師那點可憐的工資早已被口口相傳,成為作家和搖滾歌手的靈感之源:“我是個月薪120盧布的工程師,再也沒有更多了……”[7])。還有什么?他似乎已婚許久,有個漂亮的女兒。在文學創作和糊口工作之外的空余時間,他是個狂熱的皮劃艇愛好者,每年夏天都會和家人朋友們去俄羅斯北部的河流游玩數日。
奇怪的是,亞歷山大很晚才開始接觸科幻文學,那是在他的大學時代。他曾親口說過,他在那個時期才開始接觸書籍的世界(中小學時期,他對文學并不感興趣),并在短時間內補完了落下的“功課”(現在他是當代俄羅斯最博學的科幻作家之一)。最吸引他的當屬斯特魯伽茨基兄弟的作品。然后,讀者格羅莫夫順理成章地迅速成了作家格羅莫夫,我們很高興能讀到他的作品。
他堅持寫作已久(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但其作品直到1991年才面世,當時,這位“年輕”的作家已年逾而立。好吧,羅伯特·海因萊因三十歲才剛剛開始寫作,但后來……
格羅莫夫第一部受到讀者和評論家關注的出版作品是長篇小說《平均無故障時間》,其刪節版于1994年刊載于《烏拉爾探路者》雜志。雖然當時格羅莫夫還寂寂無聞,但我對這位傳承了最好的社會科幻傳統的作家寄予厚望,現如今,這樣的傳統在新興的奇幻文學潮流之中已經幾不可見。很幸運,我沒有看錯人。在亞歷山大·格羅莫夫的作品中,蘇聯科幻的最佳傳統和現代的文學寫作手法相互交織。你能從這位作家的每一部新作品中看到他寫作才能的進步。他的早期作品不可避免地受到上一代科幻作家的影響(整整一代才華橫溢的作家都繼承了斯特魯伽茨基兄弟的衣缽),但他脫離了這種影響,尋得了自我價值,形成了獨特的個人風格和世界觀。
1995年,下諾夫哥羅德的平行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書——作品集《軟著陸》,其中收錄了他截至當時最好的作品。這本書順理成章地成為近五年來俄羅斯最出色、最耀眼的處女作之一。1996年,《軟著陸》被授予別利亞耶夫獎,一年后,又獲得了另一項權威獎項——Interpresscon獎。
亞歷山大·格羅莫夫的長篇和中篇小說,大體上講述的是不甚理想、充滿風險的人類進化道路,然而這些推論相當可信。作者仿佛在考問人類文明的道德觀。有時,他似乎對我們人類太過嚴厲。淺淺一讀即可看出,格羅莫夫的作品描繪出的是令人壓抑的晦暗與消極圖景:在他看來,人類正試圖將自己從地球上抹除。
……《軟著陸》的故事發生在不久的將來(21世紀的頭25年),地球陷入了新一輪冰河時代。主題本身并不新鮮,也不那么具有科幻感(主旨是關于冰河時代“尚未終結”的假設,以及在21世紀初迎來又一次冰河時代的可能性),但格羅莫夫把這個主題以自己的方式進行了發揮:“在我看來,是亞歷山大·格羅莫夫首次將‘新冰河時代’與人類整體的退化與變樣結合起來。”(《軟著陸》后記,切爾內赫)氣候變化引發了社會上,甚至是基因層面上的某些轉變,人類被分為“正常人”和“退化者(變種人)”。問題在于:在一個日益墮落的社會中,什么樣的人才算是正常人?在一個社會中,唯一能免于徹底滅亡的選項是……建立嚴酷的獨裁……
在格羅莫夫的描繪之下,人類未來的圖景似乎陰郁而可怕。但很難指責作家思想淺薄,因為他并非是想用人類全盤毀滅的圖景來恐嚇讀者。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都有一條貫穿始終的紅線,它閃耀著對人類理性不可磨滅的真誠信念,堅信人類千百次走過錯誤的道路后,終將走向光明。永遠如此。作者不無諷刺地將這句話作為創作信條,寫進了長篇小說《虛空之王》的序言。
下面談談格羅莫夫的文章的陰郁底色。矛盾的是,陰暗色調對情緒的影響遠比令人心情愉快的玫瑰色調更為強烈。格羅莫夫喚起人們的意識,他的文章激發人們的思索和爭論。不應只考慮明日,更要考慮塑造明日的今日。
真正的天才具有全球視野。一個優秀的科幻小說家在構思時總是放眼于今日,預測當今社會中發生的具體事件可能對未來產生的影響。作家試圖避免使文明步入歧途。但這還不夠。作品成為天才之作的必要條件——尤其對于科幻作品而言——是具有可信度、客觀且邏輯通順,能使你相信科幻作家的“虛構故事”。亞歷山大·格羅莫夫的作品都具有這樣的可信度。這名作家有一種獨特的天賦——使作品令人信服。通常,閱讀他那些基調陰暗的小說時,你會忘記故事中的世界是虛構的。或許這是因為亞·格羅莫夫所書寫的完全是一些未來可能出現的真實問題,科幻要素則額外為其增添了一層情緒影響力。
最終,“作家的調查”本質上正在變成一種社會實驗。實驗方案已經被幾代科幻作家所驗證過了——人類或一個微型社會在極端情形下會是什么樣子。亞歷山大·格羅莫夫研究的主要主題之一是權力。在他的每部作品之中,他都對這個我們社會發明的最復雜的機制——權力——進行了一番研究。本質上,作者剖析了這種“現象”。從人類文明灰色的童年時期直至今日,權力以其不同的表現形式,充當著歷史長河中的主要角色。它與每個時代共同發展,從未缺席。人類的歷史正是一部權力史,記錄著權力的誕生、消亡與重塑。一方下令,另一方遵從。世界基于這樣的規則而建立,人類亦如是。
在任何時期,作家們都會提到這些主題:自由與不自由,個人對國家機器以及權力的依賴。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薩爾蒂科夫-謝德林[8]到普拉東諾夫和布爾加科夫,從扎米亞京到奧威爾和赫胥黎,從斯特魯伽茨基兄弟到海因萊因。后極權時代的作家也無法避開這個主題。
亞歷山大·格羅莫夫無疑是斯特魯伽茨基兄弟當之無愧的學生,他根據基于現實的新觀念探討了權力的性質,而現實本身已經發生了本質上的變化。對斯特魯伽茨基兄弟和扎米亞京來說,拒絕極權主義制度是自然而然的事。亞歷山大·格羅莫夫的作家生涯始于所謂的開放時代,命運給了他機會,客觀、公正而深入地揭示了黑與白的細微差別。
亞歷山大是一位卓越的反烏托邦作家。其作品關乎權力的多元性及對它的探討;關乎人類這種奇怪的雙足生物,他們以集合名詞“人”之名聞名宇宙,他們在錯誤和失望的道路上徘徊,尋找著光明,堅信有一天,一切都會有所不同。他們只需要一點點改變。上帝保佑……
“對人類可以隨心所欲地做任何事,除了一點:不能剝奪他們希望的權利……”
而我們正心懷希冀。
1997年于莫斯科
注釋
[1]蘇聯、俄羅斯雜志,創刊于1935年。別利亞耶夫、盧基揚年科等幾乎所有知名蘇聯、俄羅斯科幻作家都曾在該雜志發表作品。雜志編輯部于1981年創立“阿愛里塔獎”。
[2]當年,俄羅斯帝國爆發革命,以失敗告終。
[3]當年爆發十月革命。
[4]列昂尼德·蓋勒(1945—),法國文學評論家,20世紀俄羅斯文學領域的主要專家之一。
[5]塔瑪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切爾內紹娃(1922—2007),蘇聯戲劇演員。
[6]納烏姆·別爾科夫斯基(1901—1972),蘇聯文學評論家、教授。
[7]引自蘇聯水族館樂隊的歌詞。
[8]米哈伊爾·薩爾蒂科夫-謝德林(1826—1889):俄國杰出的現實主義作家,一度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稱霸俄國文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