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染的鸚鵡在誕節大宴上出夠了風頭,宮中眾人都生了好奇,含冰殿里熙熙攘攘盡是來看鸚鵡的人——順便再看看這鸚鵡的主人。
殷染八風不動,自在房中看書。有時鸚鵡被眾人逗得吵起來,她還會索性關了門。
宮中原以為經了誕節的事,圣人傳幸殷寶林是必然了;就連小宦官小宮女,也都開始點頭哈腰低下臉色來。可誰知過了大半月,圣人還是去尋常去慣的幾個殿,仿佛是根本將殷染和她的鸚鵡給忘了。
紅煙便會抱怨她:“當初為何不將鸚鵡干脆送了圣人?這么大一活物,還怕圣人想不起來你?”
殷染似笑非笑地翻了一頁書,“我為何要圣人想起來我?”
紅煙一愣:“你那樣出頭,不是為了讓圣人看見?”
殷染轉頭,看了紅煙半晌,直將紅煙看得心里發了毛,方慢悠悠轉回臉去,“旁人不懂,你怎么也不懂。我當時若不出頭,素書還有命在?”
紅煙呆了片刻,驀然捂住了口:“是這樣!——說來,那個陳留王真是——居心叵測!”
殷染笑道:“他只是攪渾水罷了,橫豎他也做過太子,也嘗過被廢的滋味,他哪里還有什么顧忌?”
夜色一層層暈染下來,橫披窗棱上壓著晶瑩積雪,偶爾在下方開合窗扇,便發出簌簌的落雪聲。紅煙直起身來,看向窗畔燈前的娘子,安靜的時候,她的側臉溫柔,瞳孔幽深,甚或還攜了幾抹哀傷。但她實在太過牙尖嘴利,用言語將那哀傷都掩藏得極妥善,雪影清光中,全攪成一團朦朧的幻景。
紅煙慢慢地開了口:“陳留王殿下可認出您了?”
殷染側對著她,這會兒又著意低了頭,叫她看不清面容。她屏了聲息,只聽見清冷夜風拌著雪霰敲窗的聲音,殷染的眼睫微微一顫,輕輕開了口:“他大約早就忘了。”
四年了。
他大約早就忘了。
過了二更,紅煙見她總不睡,自己先去閣外歇下。殷染聽得紅煙的呼吸漸勻,終于放下了書,揉了揉額角,平素永遠裝飾得精巧悠閑的眼底,漸漸浮出了疲倦之色。
她打開柜下小屜,輕輕拿出了一支白玉笛,用羅帕擦了半晌,直到那玉色都幾乎透出了青碧,笛身上幾點嫣紅的梅花斑愈加嬌艷欲滴,才怔怔停了手,橫在唇邊,短促地吹了一聲。
直如那鸚鵡叫聲,難聽至極。
她自己都想笑,為母守喪三年不聞燕樂,確乎要將這吹笛的法子都忘記了。一邊又細聽紅煙那廂動靜,一邊小心地蹩出門堂,往后院中站定,輕按緩吹,便是一曲《湘君》。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
“我有一件好物,你要不要看看?”
“不看。”
“好姐姐,出來看一眼。”
“我不能出來。”
“這可不是尋常物事……”
“那又怎樣?這長安城里,便一條狗都不是尋常的。”
“你怎么啦?我又惹著你啦?”
“你怎么這樣有閑心呢,你?”
“總歸無事可做……”
“我以為你家那樣厲害,你早該學書的。”
“我不學無術得很,也不用你來講。”
“你啊,你啊。你每日來尋我,陪我說話兒,我很感激。可是,這算怎么一回事兒呢,殿下?”
笛聲猝然停在了最高亢處。
“你既然這樣不歡喜,我也只好走了。這物事我叫人放在這里,你高興拿了便拿了,不高興便扔掉吧。”
十六歲的她開了窗,便見到石青的窗臺上,靜靜躺了一管白玉笛。
笛身上只有一個字。
一個“知”字。
夜空之中,忽有簫聲盤旋而起,接過了她方才倉促斷裂的笛音。
殷染凜然一驚,轉身便欲回房,卻聽見那簫聲陡轉,不是《湘君》,而是《湘夫人》。
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
反反復復,只這一句,纏綿入骨,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殷染又往房檐下走了幾步,又回頭走,直如沒頭蒼蠅一般。
這是什么樣的登徒浪子,才敢這樣和她的笛聲啊!
她可沒有召他,她更不想與他“偕逝”!
她咬牙片刻,突然回房去拿出一件大氅披上,徑自往外便走。這下連紅煙也被嚇醒,連滾帶爬地拖住了她的手腕子:“娘子,娘子怎么三更半夜地要出去?”
那簫聲驟然停了。
殷染回頭,黑暗中連一星燈火都無,只那冬夜的暗月將光芒投在她臉上,蒼白如鬼。她說:“你也聽見了吧?不是我發病亂想的吧?”
紅煙點頭,“奴婢聽見了,是有人在吹簫。可是娘子,你不能出去啊娘子!”
殷染又望了外面一眼。滿庭積雪空曠,宮墻森然而立,墻外黑夜無邊。她幾近狂亂的心跳漸漸平復下來,心頭升上的是新的寂寥。
“但叫我找出來,”她慢慢道,“戲侮天子后宮,要他抄家論斬。”
翌日清晨,再度落雪,殷染正在被中好眠,卻又被慌里慌張地叫起。
“娘子,承香殿有請!”
她想了半天,想不出許賢妃為何要找她。若是為了誕節大宴上那只會念經的鸚鵡,她卻沒有因此得什么好處,未見礙著許賢妃的事。便揣著疑惑去了承香殿,殿上卻已坐了好幾個與自己同屋的寶林。
她便明白了。
許賢妃款款笑著,命人奉上茶來,溫和地道:“妹妹今日怎不帶那只鸚鵡來,給大家一起解解悶子。”
殷染笑道:“倒是妾疏忽了。”轉頭,“紅煙,去將我那鳥兒提來。”
“哎哎,我就隨口一提。”許賢妃忙攔住了,斂袖掩唇,眼角微微上挑,“也是冬日里太過冷清,若沒個聲響,反嫌睡不著覺。”
殷染笑得雙眼都瞇了起來,“那敢情好,妾那只鳥兒,才是個最能擾人清夢的家伙呢!”
許賢妃撲哧一笑,眾人也就陪著一同笑了起來。許久了,許賢妃方撫著心口道:“只是妹妹呀,半夜三更的吹笛子,終歸不是好事。叫外人聽見了,要說圣人后宮不檢,跟外邊的游子蕩婦一般,夜夜思春——哎呀這說來可不好聽。”
殷染慢慢斂了笑,走到殿中央來,簪珥盡除,跪地叩首。
“是妾行跡不審,甘愿領罰,請賢妃示下。”
十六宅,陳留王府。
積雪的庭院中一張石桌、兩張石凳,段云瑯正與癡傻的大兄對弈,口中循循善誘:“阿兄你看,只要把我的這些白子包起來,你就贏啦……”
“殿下。”
一個細弱的聲音在枯萎的灌木叢后響起。
段云瑯將白子在自己手中掂了掂,目光凝在棋枰,漫聲:“何事?”
“今日許賢妃罰了含冰殿的殷寶林,因她昨晚殿中吹笛,攪了數位娘子的好睡……”
“罰了什么?”
“說是罰半月例錢。”
段云瑯嗤笑一聲,“這也叫罰。”
“殿下說的是。”那小宦官劉垂文幾乎將腰哈到了地上,“不過劉公公說,許賢妃輕易不罰人,這一罰也是將宮里都嚇著了。”
“那是自然。成日里打罵鬧事的那是潑婦。”段云瑯低垂眼瞼,嘴角勾起一個淡漠的笑來,“畢竟是許賢妃,孰可以大意。”
“那殿下您看……”
“你便告訴你阿耶,”當地一聲,是段云瑯落下了一子,“他只要看好沈才人,至于這個殷寶林,與他無干。”
殷染自那日從御花園光著腳飛跑回含冰殿,腳底便刮了幾個創口,本來好完全了,許賢妃叫她在殿中跪上三個時辰,那舊傷竟又發作起來。她一瘸一拐地回到含冰殿,兩邊廂的房間都各各開了門窗,里頭的女人或者明目張膽地望她,或者竊竊私語地說她,她全當不見,進了自己房間,便將那鳥架狠狠一推。
“你那主子,又來害我!”她說著,話里卻已沒了恨一個人的氣力,只剩下這平鋪直敘的八個字。那鸚鵡撲騰亂飛了半天才站住,雙眼骨碌碌轉了轉,開了口:“美人!”
“說好聽的誰不會呢。”殷染斜了它一眼,“口蜜腹劍,狼子野心。”
紅煙捧了熱水來給殷染洗腳,又上藥,殷染怔怔地任她動作,忽道:“我曉得是他。”
紅煙一愣:“什么?”
“送鸚鵡的是他,昨晚吹簫的也是他。”殷染道,“他恨我么,紅煙?他為什么要這樣作弄我?”
紅煙張了張口,“您……您如何知道就是……”
“你道那內園副使張士昭是東平王支使得了?這鸚鵡本是東平王養的,他拿只老母雞與東平王換了。而后送進宮里來,說是東平王的東西才名正言順。”殷染不以為意地說道,“至如昨晚……我是沒有見到他,可我聽那方位,分明是御花園里傳來。也只有他,深更半夜還敢去御花園里那個院子。”
紅煙默默地道:“陳留王殿下想必是思念自己的母親,才日日往百草庭去的。”
殷染道:“就他有母親,我就沒有母親了么?”
這話尖利,聽得紅煙倒抽一口氣,不敢再做聲了。
殷染轉頭,幾根枯枝探進了窗里,帶來積雪的寒意。她拈起枯枝小心地甩了出去,指尖冰涼的觸感讓她無端想起了母親死前的眼神。
母親是恨她的吧?一定是的。
“我當年也沒有把他怎么樣吧?”殷染嘆了口氣,“年紀輕輕,他倒是使得好心計,借許賢妃來擠兌我。”
紅煙沒明白:“您是說他和許賢妃……”
“我與賢妃本就有親,他大約怕我們走得太近,才使這一招。圣人本來也不會專寵許家的人,他想必知道,才敢這么大膽子撩撥我。”
紅煙想了半天,“原來娘子當初在誕節……”
“嘁,”殷染輕輕笑了,眼中如水波流轉,“我自然知道圣人不會來找我,不然我絕不出那個風頭。其實圣人啊,心里可門兒清呢!”
“殷娘子,宮中賞賜的年禮下來了,請殷娘子來領呢。”
殷染一怔,與紅煙對視一眼,理了理衣衫出門去。便見含冰殿的五個寶林都出來領賞,團團圍著的是她見過的內園副使張士昭,旁邊立了一個金冠紫袍的少年,身姿頎長,風神如玉,偏是情態懶散,原本瀟灑似竹的樣貌,此刻看去翻似桿風吹即歪的竹。
真是說著鬼便遇見鬼。
殷染走過去,旁邊孫寶林便道:“怎么,還有殷寶林的份子么?”
吳寶林當即接腔:“不是罰了殷寶林半個月的例錢么,還是領點東西的好。”
“咳咳……”張士昭咳嗽幾聲,又偷覷少年一眼,見少年一副袖手看風景的樣子,躊躇地道,“殷寶林這番確是沒有……”
少年忽然走了過來,低頭在金漆托盤上挑挑揀揀了許久,拿出了一支金鑲玉的雙股釵,道:“這不是我大兄的東西么?”
張士昭著眼看了看,“啊呀,可不是么——”
“我可記得大兄要送殷寶林的,公公,你這回岔子可出大了。”少年揶揄地笑了起來。
張士昭老臉已漲紅,忙不迭地道:“是,是老奴記性不好,多謝殿下提點!”又對一旁的女人們擺起了領事公公的架子:“領了賞就回去吧,休看這個熱鬧!”
待人都散去了,少年方掀眼看那庭中少女。彼卻仍是一副疏疏淡淡事不關己的模樣,幽深眼眸里微光浮沉,讓人猜不透在想些什么。他過去就知道她很聰明,他今日才知道她原來也很好看。
他將那雙股釵在手心里攥了攥,寒冷的空氣中,細細的釵宛如一根細細的絲,要將他的手掌都勒痛。他上前了兩步,她沒有躲閃,只微微含著笑意看向他。
他只覺自己好像又變成了四年前的那個孩子,毫無章法地想取悅一個人,卻最終被傷透了自尊。
他體面地回應她的笑,略略抬手,將那雙股釵輕輕插入她的發髻。釵上垂落兩枚紅玉,在她的鬢邊輕輕晃動,映得她雙眸透亮如星子。
她對上他的眼,他的笑容那樣妥帖,連一絲縫隙都尋不出來。
“多謝殿下,多謝東平王殿下。”她朝他盈盈行了個禮,又當著他的面掏出一包碎錢塞入張士昭手中,“公公辛苦了。”
他的眸光微微一動。
還想說什么,可是她已經轉身,回房而去。
他跟著張士昭將各宮走遍,日頭偏西,張士昭勸他早些回去。他卻道:“小王如今既掌左翊衛,便不該回得太早。公公費心,小王還想多走上一走。”
他這所謂走上一走,自然又兜回了含冰殿。還未到時,便聞得笛聲嗚咽,心頭好笑:這女人,實在是最會得了便宜賣乖的人物。
暮色徐緩,含冰殿后的御溝已結了冰,枯死的草木靜止而低垂。女人坐在枯草叢中,雙足放在冰面,手肘擱在膝上,輕輕地吹著,還是那一曲《湘君》。
她看見他了,卻只作不見,依舊吹她的笛。
一曲終了,她低下頭,扯下草葉擦拭笛身。忽而那清疏的聲音響起:“不冷么?”
她的手僵了一下,旋而,她搖頭,“這邊無雪。”
他道:“雪后的天氣,總是最冷的。”
她不答話。
他又道:“你的腳這樣挨著冰,會落下病根。”
她說:“疼。”
“什么?”他一怔。
她慢慢將雙足從冰面上縮回來,撐著樹干站起身,道:“我腳底有傷,裂了,疼。”
他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好像非要從中挖出些陳舊的意味來,可她竟全都掩飾下了,分毫訊息也不透露給他,他的語氣于是變硬:“疼就該上藥,好好治了。這樣貼著冰,不疼了,便以為好了?”
她笑笑,“可不是么,殿下說的有理。”
她繞過他,往回走,腳步頗滯澀,積雪濡濕的草地幾次險些絆倒她。忽然肋下加了一只臂膀,是他攙住了她,她驚得往后跌出半步,臉色煞白道:“殿下請自重!”
他輕笑道:“你心里清楚得很,還裝什么傻?”
她將那濕漉漉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夕陽的輝光投在那眼底,冷成了一片碎金。她說:“我當年并不曾對不起殿下。”
他的眸光一黯。
她終于說了,她將當年的事情扯出來說了。
他毫無歡喜,亦絕不輕松。
“好端端的,提那些作甚?”他沉默半晌,俄而吐出輕飄飄的一口氣,“我早都忘了,偏你記得卻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