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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八十回校本》序言

《紅樓夢》是出現于中國小說史上具有代表意義的現實主義的偉大著作之一。關于這書的作者,早年有人還弄不清楚(1),現在從各種記載看,曹雪芹著作《紅樓夢》是沒有什么問題的。這里首先就作者及其著作《紅樓夢》的情況做一個概括的敘述。

(1)程本高鶚序:“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何人,惟書內記曹雪芹先生刪改數過。”乾隆甲辰年抄本夢覺主人序:“說夢者誰,或言彼,或言此。”

曹霑,字夢阮,號芹溪居士(1)。雪芹是他的別號之一。本書開首即稱“曹雪芹”,因而《紅樓夢》的讀者們都習慣這樣叫他。曹家本河北省豐潤縣人(2),降清后入正白旗內務府籍(3),他們祖孫三代四個人做了五十八年的江寧織造。織造為內務府的專差,只有皇帝家的奴才能夠充任,其實是封建統治者的耳目爪牙。雖說是包衣(4),本職不過部曹,主事員外之類,但在當時確是炙手可熱的權要。由于社會關系及其他許多復雜的原因,曹氏的家庭環境很有文藝的氣息。江寧織造首先是曹璽做的。他的兒子曹寅。曹寅有兩個兒子,一個親生的叫曹連生即曹颙;曹颙死了,又過繼一個叫曹頫。雪芹是曹寅的孫;他是曹颙之子還是曹頫之子卻不能確定。我認為若說是曹颙的兒子,這個可能性要大些(5)

(1)張宜泉《春柳堂詩稿》“題芹溪居士詩注”。

(2)李玄伯“曹雪芹家世新考”,見《故宮周刊》第八十四期。

(3)曹氏旗籍有說為漢軍,有說為滿洲的,但本為漢族并無問題。

(4)包衣,滿洲語奴才。內務府旗即“皇室”的包衣。

(5)雪芹為曹颙遺腹子之說,初見上引李玄伯文,又見《文學遺產》第六十期王利器文。曹寅只有兩個兒子,雪芹既是曹寅之孫,若非颙之子,便是頫之子。若說為曹颙之子,年歲可以符合,參看下注。若說曹頫之子,曹頫在康熙五十四年奏折上自稱“黃口無知”,五十七年康熙朱批上說“你小孩無知”,可見那時曹頫的年紀的確很輕。雪芹即使說他整活了四十歲,生于雍正初元,距康熙五十七年不過三年,其為曹頫的兒子已不大可能;如說他活到將近五十,可能性自然更小了。從積極方面看,曹頫之子何人不見記載。近人多說雪芹子,不過用錯誤的自傳說,從《紅樓夢》里賈政跟寶玉的關系推比出來的,本不足信。

曹寅、曹颙、曹頫連任江寧織造,一七二八年曹頫丟官抄家以后,全家北返。關于曹雪芹生平的情況我們知道得很有限。他似曾到過揚州(1),不僅回到北京究竟在那一年這些細節無從查考,甚至想比較簡略地勾勒出雪芹一生的輪廓,也由于材料的零星漶漫,目前還不易辦到。我們只知道他和敦誠同學讀書(2),并工詩,善畫,好飲酒,善談吐,娓娓令人終日不倦。后來住在北京西山附近,境況相當貧窮(3)。只有一個小兒子也不幸殤亡,雪芹因而感傷成病,不多幾個月他也死了,葬在北京西郊。剩下的只有他的寡妻,身后很蕭條。《紅樓夢》后半的稿子很快地遭到散失,這未必不是一個原因。

(1)敦誠《四松堂集》“寄懷曹雪芹”詩云:“揚州舊夢久已覺。”注云:“雪芹曾隨其先祖寅織造之任。”所以人說他到過揚州。但看原注明指江寧織造說,文人措詞用典不必甚拘,雪芹真到過揚州也不過這么一說罷了。

(2)敦誠詩:“當時虎門數晨夕,西窗剪燭風雨昏。”《周禮》:“師氏以三德教國子。居虎門之左。”敦敏所作“敬亭(敦誠)小傳”說他“入宗學”。宗學的制度名稱見《大清會典》卷一。虎門疑即指此。

(3)敦誠說他“舉家食粥”,用顏真卿食粥帖的典。雖相當窮,也不必真窮到吃粥,所以詩還說“酒常賒”。

曹雪芹是個磊落不平的“慷慨悲歌之士”,這從他的朋友如敦敏、敦誠、張宜泉的贈詩里可以看出。他字“夢阮”,朋友詩中也每每用阮籍來比他(1)。又“酒渴如狂”,朋友將淳于髡比他(2),死后又用劉伶來比他(3)。他擅長詩與畫。他畫山水,也畫石頭(4)。他喝了酒畫畫,畫得了錢又去沽酒(5),不屑用他的畫來討好權貴帝王(6)。從這里也可以看出曹雪芹的性格。他的詩的風格近李長吉(7)。生平做詩好新奇,至今還有斷句如“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作風大抵如此(8)。有人以為《紅樓夢》有傳詩之意,這種看法是不正確的。我們可以明白看出《紅樓夢》里人物的詩是作為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之一。這類詩作也是服從于作者筆下的人物的性格的。這是值得注意的一點。此外他還可能會彈琴唱曲。他是個多才多藝的旗下才人——自然他的最大成就還在小說方面。

(1)敦敏《懋齋詩鈔》“贈芹圃”:“一醉毷白眼斜”,敦誠“贈曹芹圃”:“步兵白眼向人斜”;見寫本《四松堂集》。

(2)敦誠“佩刀質酒歌”:“相逢況是淳于輩”。“酒渴如狂”即見本詩序。

(3)敦誠“挽曹雪芹”:“鹿車荷鍤葬劉伶”,見寫本《四松堂集》。

(4)張宜泉“題芹溪居士”詩:“門外山川供繪畫”。敦敏“題芹圃畫石”詩:“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馀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礧時。”

(5)敦敏“贈芹圃”:“賣畫錢來付酒家。”

(6)張宜泉詩:“羹調未羨青蓮寵,苑召難忘立本羞。”

(7)敦誠“寄懷曹雪芹”:“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披籬樊。”

(8)這是曹雪芹僅存的兩句詩,題敦誠琵琶行的,見敦誠《四松堂集》“鷦鷯庵筆麈”。后面的話亦敦誠說的,見同條。

關于雪芹的生卒年月也是歷來為人們所關心的問題。因為在某種程度來說,這關涉作者所處的年代,也就關涉到對于創作《紅樓夢》一書的理解。根據某些材料加以推測,他大約生于一七一五年(?),死于一七六三年,即清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1)。他著作《紅樓夢》,主要的是在三○至四○歲左右(2)。這不是說三○以前四○以后就不搞《紅樓夢》了,他寫《紅樓夢》原并不止一個稿子,如本書第一回說“增刪五次”。如脂硯齋評(3)所謂“舊作風月寶鑒”(4),當然寫得更早。四○歲以后,有“脂硯齋四閱評本”(一七五九至一七六○),離他的死只有三年。所以我們如說曹雪芹的一生都在寫《紅樓夢》,也不為過。

(1)根據甲戌本脂硯齋評,他卒于乾隆二十七年的壬午除夕,公元已入一七六三年,詳見拙作“曹雪芹的卒年”一文。若說他卒于次年癸未,原根據《懋齋詩鈔》,但此書稿本剪貼,次序可能凌亂,其“小詩代簡寄曹雪芹”一詩并未注明年月,證據很薄弱,自不如從脂評為妥。生年更不好說,只可就他活了多少歲來推算。關于雪芹的年壽,現在只有兩條:(一)敦誠“挽曹雪芹”:“四十年華付杳冥。”(二)張宜泉“傷芹溪居士”詩注:“年未五旬而卒。”“四十年華”不一定整四十,“年未五旬”將近五十,他總活了四十多歲。若說他活了四十七或四十八歲,對上邊兩條都不違反。他大概是曹颙的兒子,故推定生年為一七一五。雪芹及見他家盛時的“末世”,自己固這樣說,其他的同時紀載也這樣說。如敦誠詩注,袁枚《隨園詩話》都說雪芹隨任在江寧織造衙門,這大約不會錯的。明我齋詩又說“饌玉炊金未幾春”,可見時間不很長。依這生年推算,曹卸任抄家,雪芹已十四歲了,與上邊各證相合。況且必須這樣,《紅樓夢》才會有許多真實的材料。這事實的說明有相當的重要,故不嫌煩瑣。

(2)創作約十年之說,一見于本書第一回,二見于甲戌本題詩,他自己說過兩次當然可信。至于當作者生平那一年代,依上注推算當在三十至四十之間,若說為二十至三十之間,年紀未免太小了。要創作像這樣的巨著,我們很難相信。

(3)脂硯齋不知何人。所謂“脂評”在作者生前是跟本書始終不分的,在這里不及詳說。

(4)甲戌本脂評:“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風月寶鑒》既是《紅樓夢》的別名,這原來的《風月寶鑒》大概是雛形的《紅樓夢》。

這里我們應該揭破“自傳”之說。所謂“自傳說”,是把曹雪芹和賈寶玉看作一人,而把曹家跟賈家處處比附起來,此說始作俑者為胡適。筆者過去也曾在此錯誤影響下寫了一些論《紅樓夢》的文章。這種說法的實質便是否定本書的高度的概括性和典型性,從而抹煞它所包涵的巨大的社會內容。我們知道,作者從自己的生活經驗取材,加以虛構,創作出作品來,這跟“自傳說”完全是兩回事,不能混為一談。持“自傳說”的人往往迷惑于本書的開頭一些話以及脂硯齋評,其實這都是不難理解的。本書開頭仿佛楔子,原是小說家言,未可全信;而且意在說明這不是“怨時罵世”之書,在當時封建統治很嚴厲,自是不得已的一種說法,我們亦不能信以為真。脂硯齋評承用了這種說法,但也只個別的就某人某事說它有什么真的做藍本而已,也并沒有概說全書都是自傳。我們看《紅樓夢》必須撇開這錯誤的“自傳說”,才能得到比較正確的認識。

中國封建社會的存在是長期的,在文化上卻有它的優良的傳統。就文學藝術來看,也曾不斷地反映了人民大眾的要求,被剝削階級的痛苦和對當時封建統治集團的不滿以至反抗的情緒。這個傳統,從先秦一直到清代,可以說綿綿不絕,歷歷可尋。就作者方面來說,也出現了許多旁行斜出,反對綱常名教,“非湯武而薄周孔”的杰出人物,即《紅樓夢》里引莊子的所謂“畸人”。他們的叛逆性格久為封建統治階級人們所頭痛,摧殘壓迫不遺馀力。《紅樓夢》第二回借賈雨村口中說明,列舉了歷朝“間氣所鐘”一些人物正是這個意思。曹雪芹自己便是屬于這個類型,上面已經說過了。《紅樓夢》遙承古代文學中的現實主義和人民性的傳統,并且大大地發揚了這個優良的傳統。這書不先不后出現于十八世紀的初期,在封建統治最嚴厲的時候,決不是偶然的。偉大的作品每跟它的時代密切地聯系著。《紅樓夢》正多方面地來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社會。

像以前“索隱”的或“考證”的“紅學”,不論說《紅樓夢》影射什么人什么事,或者作者自敘生平,都是歪曲本書的真相,從而抽掉了它的政治意義。我們必須從思想內容和藝術成就來衡量這一部巨大的名著。首先要提出的是它的傾向性——它的反封建的實質。他同情什么,擁護什么;他憎恨什么,打擊什么,這在《紅樓夢》中是十分鮮明的。自然,曹雪芹“描繪世界不僅用黑白兩種顏色。恨和愛一樣針對的也是活的具體的人,而不是抽象的概念”(1),他從封建社會的核心去動搖一切腐朽的上層建筑而加以深刻地描畫和抨彈。他用典型的官僚地主家庭,青年們的戀愛問題作為題材來反映那個特定時代的真實。因此我們讀了《紅樓夢》,仿佛看到中國整個封建社會的縮影,同時也感到它深刻地批判了這個社會制度。

(1)引文見愛倫堡“談作家的工作”一文中第五節。

封建社會里地主剝削農民的情形,《紅樓夢》描寫得雖不多,卻說得很明白。如第五十三、五十四兩回是本書最火熾、熱鬧的場面,在這段故事開端詳敘烏進孝交寧國府田租事,又間接地表出了榮國府,就把兩府富貴繁華的經濟基礎給說明了。此外如敘鳳姐放高利貸,納賄害人等,都嚴正地貶斥她。本書反封建的傾向是不含胡的。在政治上,封建統治集團拿功名利祿來歆動人心,《紅樓夢》也明顯地反對這個。如賈寶玉痛惡科舉,罵官僚們為“國賊祿鬼”,林黛玉自幼不勸寶玉立身揚名等等,這是大家都熟悉的了。不但如此,它的書主人賈寶玉且懷疑到當時統制人心的倫理道德的觀念。這比反功名利祿還更稀有難得。寶玉跟他父親賈政是敵對的,即跟他母親王夫人也有斗爭——有些表面孝順的寫法正泄露了典型人物精神上的深刻的矛盾。又如舊本在第三十六回有“寶玉焚書”之說:

因此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

今本大概認為這未免“駭人聽聞”,且亦不像真有這回事,便把它刪了(1)。像這里不僅是版本詞句的各別,而應該認為作者的思想認識、憤慨所寄托。在第二十回說寶玉,更直接攻擊到“孝道”:

只是父親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亙古第一人說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聽他這句。(今本也改壞了)

照他的口氣,聽這“亙古第一人”這句話也還是勉強的,這兩個小小的例子已充分表示《紅樓夢》是怎樣針對了古老的封建傳統的觀念形態,提出了反抗的呼聲。本書他處雖有些“歌功頌德”的表面文章,只不過是掩飾之詞罷了。

(1)甲辰年抄本作:“因此討厭,延及古人。”還保留原句的一部分,到程本便全刪了。

在這些地方,《紅樓夢》原都擊中了封建社會的要害,若把《紅樓夢》作為文藝作品反封建來看,固不僅僅如此。它的最精采的地方,即感動人心的所在,也還不在此。追求個性解放,歌唱戀愛自由,提高女性地位,這都是本書一望而知的突出之點,《紅樓夢》之所以為《紅樓夢》。雖然有人覺得《紅樓夢》還沒有真正男女平等的觀念,也還談不到婦女解放,然而像寶玉著名的宣言:“女兒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這種話出現在十八世紀初,中國封建統治嚴厲的時代,應該說是驚人之筆。這話針對著傳統“女卑”的說法加以反駁,不恤矯枉過正地把男子看成濁物。我們盡不妨說它不合乎邏輯。惟其“狂妄”,所以有力。且假如把它孤立起來看,不過是句口號,文藝上的價值也還有限。妙在《紅樓夢》全書支持了、說明了這個,使后來的讀者都覺得女兒們真是冰雪聰明不可不有,那些賈府的男人們以及雨村、薛蟠輩真是渾沌渣滓斷不可有。我們似乎很自然地相信了賈寶玉的“怪話”。這是作者創作的成功。這是《紅樓夢》里跟封建觀念冰炭不相容的最現實的東西。雖然有些夸大,卻能夠幫助有概括性的藝術形象的完成。曹雪芹的思想,在這些方面已軼出古代“畸人”的范圍,對劉伶、阮籍輩畢竟不同了。

小說主要是通過人物的形象來反映社會的真實的。《紅樓夢》所創造的人物,不但眾多,性格也是多姿的,復雜的;誰是正面人物,誰是反面人物,它的傾向性原很鮮明,但也不適于用一個公式來硬扣。我們一面要區別他們所代表的某種社會力量的本質,同時又不能忽略他們個性的差別、繁變和全部性格所含有的復雜的意義。正由于《紅樓夢》寫得幾乎像生活本身一樣豐富多彩,所寫人物既是典型的,同時又有明確的個性,我們讀《紅樓夢》就仿佛走進了一個現實的世界,跟許多真人真事接觸,跟書中人的喜怒哀樂憤慨不平處處起了共鳴。

我們要分析這許多典型人物的復雜的含義,自非三言兩語的事情。這兒只將寶玉、黛玉、寶釵略為一談。寶玉是書主人,《紅樓夢》的思想性往往借他來表現,如上邊所說,他反功名利祿,反禮教倫常,反男尊女卑等等,他的叛逆性格本不成問題。但作者對他的寫法卻有兩種保留:(一)寶玉的叛逆性,似乎不夠徹底。(二)作者也有一些保留的看法和說法。這由于作者的時代局限,思想上的矛盾呢;還是怕觸犯文字的禁網,事實上的不得已呢?我想,是兼而有之。但這并不妨礙寶玉在《紅樓夢》中成為正面的肯定人物。有人舉出寶玉有許多缺點,因而懷疑肯定的看法。這是不對的。分析一個人物要從他主要的、本質的地方著眼,要從他所處身的客觀環境來體會,不能孤立地摘出個別的現象作為事證。這樣就不能恰當地了解正面典型的性格,同時也無從說明本書批判的意義。

至于作者對寶釵、黛玉,胸中原是黑白分明的,表現在書中人賈寶玉心理方面亦正復如此。如第三十二回寶玉說:“林妹妹不說這些混帳話,要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蕓軒”,他又說:“什么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寶玉的左釵右黛以及為什么贊成黛玉,都說得很分明;但作者卻不把寶釵寫成戲上的小丑,對釵黛二人既采用才貌均等的寫法,而對于寶釵的批判多通過一些個別的事例,但卻十分本質地暴露了她的深沉險譎。作者用這樣手法來寫釵、黛是適當的。在以愛情為題材的小說上,譬如把寶釵寫成鳳姐兒一樣,也就不能恰當地襯托出黛玉的性格。而且大觀園許多女子以至于寶玉都是封建社會、封建制度下的犧牲者,雖然對這封建階級,有不妥協以至于叛逆的,也有服從以至于擁護的,分明各各不同,自不能混為一談,但總起來說,這些不幸的犧牲者應該都在哀矜之列;所以“懷金悼玉”,無礙事實上的左釵右黛,而“千紅一哭,萬艷同悲”,也不因而削弱作者筆下鮮明的傾向性。《紅樓夢》書中對封建制度的本身很表憤慨,但對于處在被壓迫地位的婦女,如“十二釵”之類,哀愁的成分要多一些,這不是很可理解的么?

作者對寶釵用筆比較地含蓄。但他兼用了另外一種辦法來使他的傾向性表達得很分明,這就是自來晴、襲為黛、釵影子的說法。不便用黛玉來寫的便用晴雯,不便用寶釵的便用襲人。這自然也因她們性格身分的不同。八十回中對襲人的貶斥,雖也相當地含蓄,卻比寫寶釵已露骨多了。如襲人的暗害晴雯,陰詆黛玉,都寫得很清楚,而寶釵只在瑣屑的小事上,有意無意地嫁禍給黛玉,如二十七回敘撲蝶事。又如七十七回寶玉明知,且已幾乎明說晴雯是襲人害的,而三十六回他對“木石”“金玉”的表示便只在夢中叫出。本書扼要地抓著正副十二釵的領袖“黛晴”“釵襲”,寫為兩種典型:一種是封建統治者視為肖子完人的,另一種是他們看作叛臣逆子的。大觀園榮寧二府的女子雖多,卻用這線索把它貫穿提挈起來;更借了書主人寶玉的思想、言論、態度和行為,明確地表示出抑揚、褒貶、上下、左右來。這是作者之意,也就是本書很值得注意的事。雖然黛玉、晴雯這一類型的人,很難說她們是有意識地反封建,卻無礙《紅樓夢》反封建的意義。

《紅樓夢》的傾向性這樣的鮮明,典型的形象這樣的突出,所以他的主題是很明確的。跟這個密切配合的是它的藝術成就。離開思想性固沒有《紅樓夢》,離開了它的藝術的成就,也不成其為《紅樓夢》。《紅樓夢》的所以偉大,首先在于通過生動的藝術形象真實地勾勒出一幅出現在十八世紀的中國時代生活的巨大的畫圖,從而深刻地暴露了封建社會的罪惡,批判了統治著人的心靈數千年之久的封建的觀念形態,并在一定程度上透露出了封建社會必然要走向崩潰滅亡的消息。

《紅樓夢》所寫人物很多。小說的好壞原不必以人物的多少來分,但難得它把許多人物都寫得那樣成功。這么多的人自然不能一個一個地仔細描寫。對于很多的次要人物,作者每只用寥寥幾筆或只用一種暗示,而這個人物的形象便顯露出來。就在外的相貌來說,對“十二釵”的正面描寫,全書非常之少,不過黛玉、寶釵、鳳姐、迎春、探春、襲人、鴛鴦、尤三姐等幾個人,其他的人并不曾多說,但如妙玉、平兒、紫鵑等人的形象也還是逼真的。性格方面幾乎沒有雷同。即在同一類型的人物中,也必同中有異,寫出他們的個性來。如黛玉跟晴雯不同,而晴雯跟芳官又不同;寶釵跟襲人不同,跟鳳姐也不同。其他如寫賈赦、賈政、邢夫人、王夫人之輩也都是這樣的。

作者又是記事的能手,本書“人”“事”的復雜難得記載,在第六回他本人曾透露一點:

按榮府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雖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并無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寫起方妙。

《紅樓夢》里許多事情互相關聯,互為因果,大事包著小事,小事又引起大事,此起彼伏,形成波瀾,相生相引,有如螺旋,作者說要找頭緒,的確被他找著了。以這樣多的人物活動,這樣多的事情串插,而我們讀來一點不覺紛繁、雜亂、瑣屑,只情不自禁地跟了他走,跟著故事的情節活動,而對于書中人物的愛憎好惡又自然地符合作者原來的意圖。這豈不是他找著了頭緒線索的原故?《紅樓夢》固亦有極繁極密處,尤妙能“執簡馭繁”。它的明清簡要干脆的地方實不可及。

作者尤擅長描寫環境,渲染空氣。有透過人物的心理而境界變化的。如第三回林黛玉到的,第六回劉姥姥到的是同一榮國府,而在林黛玉眼中的榮國府跟劉姥姥眼中的榮國府大不相同。有隨著時間情事而境界變化的。如同一大觀園,十七回是新造的空園,十八回是人工裝點的,到了四十回劉姥姥進去,便是有人住的花園了。可惜后來敗落的大觀園,當在雪芹的殘稿內,我們不能看見。今存八十回后半卻也寫了一些,如鴛鴦、寶玉眼中的園景,也就夠蕭瑟的了。渲染空氣的地方,如五十四回慶元宵,七十八回賞中秋,同一夜宴,同一盛會,而繁熱凄涼,儼若冰炭不同的兩個世界。那中秋晚上,無論賈母怎樣的帶頭起勁,眾人怎樣的努力追陪,都是強顏歡笑而已。其實那時賈府并沒有事實明顯上的破敗,而哀愁的預感已滲透了每一個角落里。

再就結構來說,《紅樓夢》超過了以前白話小說的名著。它的結構是完整的,謹嚴的;同時又是有變化的,不落入公式化的科臼。可惜書沒有寫完,無從全面地談它的結構。有一點可以提到的,大概本書分為上下兩部,五十四、五十五兩回做它的分界。五十四回記元宵夜宴繁華極盛時,是個頂點,以后便走下坡路。原書大概本計劃一百十回左右,恰好當它的一半。五十五回緊接五十四回,文章的境界風格迥不同,好像音樂上的變調有(1),我認為這個評語是中肯的。

(1)正本第五十五回總批:“此回接上文,恰似黃鐘大呂后,轉出羽調商聲,別有清涼滋味。”

談《紅樓夢》藝術的成就,自不能丟開它的語言。語言雖只似文學工具的問題,卻跟思想內容息息相關的。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大大地發揮了北京語的特長。口語體的文學,宋元以來早有了,像《紅樓夢》這樣的小說出現于清初,并非偶然。它用流暢圓美而又簡潔的北京語做基礎,摻上了他家習用的方言(如原籍豐潤,便有豐潤話,久住金陵,便偶有南京話)和一些白話小說傳統的語言。它并非純粹“寫話”,也吸收了一些文言的成分。這些文言成分不但不妨礙白話的生動活潑,反而豐富了口語。《紅樓夢》的語言不止在敘述上用得很好,而且善用語言來表現人物的個性。如鳳姐、寶釵、襲人可說是一類人罷,但鳳姐開出口來便是鳳姐,寶釵是寶釵,襲人是襲人,決不相混。寶玉、黛玉是同心人罷,而開出口來也不相同。本書所用語言實際上幫助了典型的完成。

上面說了《紅樓夢》在思想上藝術上的許多優點,它有沒有缺點呢?當然有的。它的作者不能不受到時代和階級的限制。這種限制,主要的在于作者的基本傾向雖然如上所述,是對當時的封建統治階級作了深刻的批判的,但對他的本階級仍不能不有若干的留戀。這就是本書最重要的缺點。第七十八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用神秘空氣渲染的寫法來預說賈氏的衰亡,又對于這些子弟們不能“繼繩祖武”表示惋惜。像這些地方自然會跟作者的反封建的基本傾向有些矛盾。本書一些唯心的、神秘的,甚至于神怪的表現,可以說是缺點。但這也是時代的限制,我們可以理解的。大體上說,從他所創造的現實的東西看,我們不能不說作者已盡了他最大的努力了。

下面將敘說我整理《紅樓夢》的經過。先從續書說起。曹雪芹只寫了八十回,這是事實。八十回后據說他還寫好了五六段,卻不幸一起“迷失”了。對于這問題,暫置不論。曹雪芹沒有親自寫完這部不朽的著作(1),終歸很可惜的,誰也不能做這煉石補天的工作。程、高續刊四十回應該說是難能的,但以視全作,卻不免大有遜色。續成之書從一七九一以來,通行一百多年,客觀效果不太壞,書中人物如只就結局說,距作者原意相差也不太多。在若干程度上它為原作保存了悲劇的空氣,這可算續書最大的功績。續書的價值應該從它的本身,客觀地重新估計。我原來整理校勘的只是曹著八十回的《紅樓夢》,續書本不在范圍之內。但程偉元、高鶚兩人不僅刊行后四十回,并且也搞過前八十回,所以后文還不免牽連到他們。

(1)看明義(我齋)《綠煙瑣窗集》中“題紅樓夢”詩,其當時所見與今紅樓殊異,且已寫到黛玉之死,“金玉如煙”“石歸山下”,雪芹是否曾寫成全書亦只可存疑。這里說沒有寫完是指現在我們所見到的版本情況。

怎樣整理《紅樓夢》?為什么要整理八十回本系統的《紅樓夢》?《紅樓夢》過去很凌亂嗎?這一點首先需要說明。原來程、高的百二十回有兩種工作:(一)補完后四十回。(二)連著前書把八十回整理了一遍。程、高既把前八十回給修改了,這樣一來,表面上比較完整,然而就保存曹著本來面目一方面來說,就成為缺點了。用八十回本正式流通,在清代可以說沒有,直到一九一一年左右才出現了有正書局石印戚序本。它又不是根據原本影印,只抄寫后重印,自不免抄錯妄改。原本聽說后來被燒了。以后雖陸續發見三個脂硯齋評本,也都出于過錄,而且是殘缺訛亂的。一言蔽之,曹雪芹所著八十回從作者身后直到今天,始終沒有經過好好地整理。現在由我來擔任這項工作,自己覺得能力不勝,非常慚愧。又因原來計劃目的不夠明確,工作上也存在許多缺點。

由于抄本既零亂殘缺,刻本又是被后人改過的,所以最初就把目的放在兩個地方:(一)盡可能接近曹著的本來面目。(二)使它的文字情節能夠比較地完整可讀。乍一看,這兩個目的可以統一的。曹氏原著當然很好,假如接近他的原本,豈有不可讀之理。然而仔細推求,在整理工作的過程中,時常發生困難。這種困難主要可分做兩層來說:(一)因原著未完,本是草稿,雖脂硯齋本寫著“四閱評過”,實際上還不曾脫離稿本的面目。(二)草稿就是草稿罷,自有它可寶貴的地方,然而我們所有的“舊抄本”,并草稿的資格也還不夠。它們只是些過錄的本子。所謂乾隆甲戌本并不是一七五四的原本,己卯本也不是一七五九的,庚辰本也不是一七六○的。抄寫的時間或不會離原標年分太遠,卻不能確定其為何年。匯合這些過錄傳抄的本子,與原稿的真面目是有距離的。照現在的情形說,只可以說總比刻本接近一些罷。所以就上述第一個目的說,整理這些抄本還是有意義的。但如兼顧第二個目的,則矛盾更多。這些抄本,姑且算它原本,假如文詞不順,情節不合,我們要把不順的使它順,不合的使它合,那就必須改。在這抄本群里改來改去,還沒有太大的問題。假如不成,就不得不借重較后或更后的刻本,以至于用校者自己的意見。無論改得成績如何,反正已非曹著的真面目了。主要的困難就是這樣。

新校本的用途,相應地也有兩個目的:(一)《紅樓夢》既然是一部十分偉大的作品,除了過去流行的各本以外,整理出一個更接近作者原著的本子來,附有詳細的校勘記,以備研究者的參考,這是需要的。(二)當然,同時我們也希望這個本子至少不要訛字滿篇,斷爛殘缺,可供相當范圍的讀者閱讀。這兩個要求也是有些抵觸著的。從第一個目的來說,應該用某一本作底子,那怕它錯得明顯,錯得離奇,端的一字不改,只詳詳細細地無遺漏地寫在校勘記上。從第二個目的著眼,便得匯集各本并包括一部分刻本在內,盡可能斟酌去取,使它比較完善。這兩個做法是不同的。我那時懷著兩個目的,所以一方面做校勘工作,另一方面又做了審定工作。這個企圖也有相當的理由,而做起來就不免顧此失彼,弄得不稂不莠了。以抄本陸續發見,性格不同,有些情形當時沒有想到,工作上也添了一些缺陷。總起來說,目的定得太大了,就不夠明確切實了。

總的情況如此,若更詳細一點說,還得先從《紅樓夢》的版本本身談起,先要概說它早年流傳的情況。所謂早年,即從我們所知曹雪芹生前有《紅樓夢》抄本的時候算起,直到程偉元、高鶚初次排印本出現,約不足四十年,從一七五四到一七九一。這四十年又分為兩段,以一七六三曹雪芹卒年為分界線,前段不足十年,后段不足三十年。

曹雪芹生前《紅樓夢》大約只在友朋間傳觀,不曾公開流通。瑤華所謂“《紅樓夢》非傳世小說”即為顯證(1),程、高引言云云亦可參考(2)。現存的三“脂本”(甲戌、己卯、庚辰),它們原底決定在曹氏生前。此外還有一個傳疑的戚蓼生序本,其底本可能亦在雪芹生前,今原本已不可見,但就所附批語看,包括一大部分的“脂評”,它屬于上述三個“脂本”同一系統,毫無問題。所以盡不妨說有四個本子。現在只就三個脂本來說。

(1)弘旿 (瑤華道人)評永忠詩語,見《延芬室集》。

(2)程乙本引言:“藏書家抄錄傳閱幾三十年。”時為一七九二,上推三十年恰在雪芹身后。

它們也分為兩類:甲戌是一類,己卯、庚辰另是一類。以寫作時間來說,甲戌本最早,雖題明“再評”,我卻以為再評之先可能沒有初評。因“至脂硯齋甲戌再評仍用《石頭記》”云云,在甲戌本原寫作正文,即在“曹雪芹披閱十載”云云之后;那么脂硯齋再評對雪芹增刪而言,殆無所謂初評,初評即是初寫《紅樓夢》。而且甲戌本的確很早,又可以用它的內容來證明。例如第一回僧道跟石頭問答一段,約多四百多字,此本獨有,不但后來的各本沒有,即己卯庚辰兩本也沒有。這很明白是另一個稿子,而這另稿又是作者的初稿。其他文字的異同,也還有可以用來說明的。至于己庚兩本相隔只一年,皆題“四閱評本”,大概相同,亦不妨說幾乎完全相同。庚辰在曹死前三年,以后大約沒有更晚的定本了。再就本子現存的情況說,也應該這樣分為兩類。甲戌本不在我們這里,己庚兩本卻俱在,庚本且已印出。甲戌本殘存十六回只到第二十八回為止,原本是否具有八十回的規模不能確定。己卯、庚辰都是八十回本,己卯只存四十回,庚辰大體完全,只缺六十四、六十七兩回。比較最完整的要數它了,雖然庚辰本的缺點也不少。

到了雪芹身后,《紅樓夢》即以八十回的抄本在社會上流行著,傳抄者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不脛而走(1)。這些抄本當時一定很多。現在我看到的就有三種:(一)乾隆甲辰年(一七八四年)夢覺主人序本八十回;(二)吳曉鈴先生藏乾隆己酉年舒元煒序本八十回,今存前半部;(三)鄭振鐸先生藏殘本兩回(第二十三、二十四)。這(一)(二)兩種的序文年月證明它在曹雪芹身后,刻本以前。鄭藏殘本年代不知,它在文字上改動很多,大約也在刻本沒有通行的時候傳抄的。

(1)程甲本程偉元序。

這三十年是《紅樓夢》無定本最混亂的時期。那些抄者不但隨便抄,而且任意改,這樣下去可能把這部文學名著給糟踐了。所以刻本之出,不能不說對于《紅樓夢》的保存和流傳,有它一定的功績。

比較重要的還推甲辰本。雖也是八十回,從脂本出來,卻改動得很多。《紅樓夢》一開始就帶著評注,有些明出于作者之手,又有跟正文糾混在一起的地方。甲辰本雖然也還有些評注,卻絕不提脂硯齋,在第十九回總評明說評注過多,反礙正文,主張刪去(1),它刪改本文及回目也很利害,把原來曲折的變為徑直,復雜的變為簡單,干脆的變為嚕蘇,北京話變為普通話、南方話等等。抄刻的不同,我們從前認為程、高所改,事實上甲辰本已先改了,當然他們還繼續地改下去。程、高是否看到這甲辰本不得知。即使不曾看見這個本子,至少他們看見過這一類的本子,大概無須疑惑的了。換句話說,前八十回今本的規模,在甲辰本上已大體有了。不過它卻沒有后四十回的。這后四十回的出現,在這里找不到線索,夢覺主人序文明說:“書之傳述未終,馀帙杳然。”吳藏舒元煒序本,文字的訛亂過于甲辰本,卻在他序上透露了一點消息。序成于一七八九年,在程、高排書前兩三年,已傳聞全書有“秦關百二”之數,即一百二十回。這后四十回的來歷,既不是甲辰本校者做的,又不很像程偉元、高鶚做的(2),至今還是一個謎。

(1)見《脂硯齋紅樓夢輯評》第二九七頁。

(2)程高本未排印前已有百二十回的傳聞,今本后四十回是程、高所作否,或系真像他們序上所說從鼓兒擔上買來的也說不定。且程甲本高序題辛亥冬至日(陰歷十二月三日),而程乙本引言題壬子花朝后一日(次年陰歷二月十三日),相距只七十天,卻改動得很多,甚至于有改壞、改錯了的地方,則兩本很不像同出一人之手。高鶚補書只見于張問陶詩注。所謂“補”者或指把后四十回排印出來,更加以修改罷了。

作者生前身后這兩段時期的抄本雖都是很亂的,卻有性質上的差別。曹氏生前的抄本,有些由于原稿筆跡草率而引起的,有些出于傳抄之誤,妄改的地方不能說沒有,卻不太多(如脂庚本的小字大都是后人改的)。大體說來,其訛謬是從原稿來的,所以有時反而可從這里窺見原稿的真面。自然,訛謬較多的地方,使我們也無從尋找原文。曹氏身后抄本的混亂。情形卻迥乎不同,大都后人瞎改,也有與原稿精神相背的——瞎改的原因,可能出于牟利,即“昂其值置廟市中”,故意造出文字的差別來眩惑人。我們從這里去找,非但不容易得到什么,反而會被它們攪胡涂了。但這些晚出的抄本是否毫無用處,也不能一概而論。如就追窮流變來看,甲辰本便很重要,它為程排甲本和以后的各刻本前八十回的祖本。

這些抄本,無論舊抄新出都是一例的混亂。程乙本程、高引言“書中前八十回抄本文字互異”之說,又謂“是書流傳既久,坊間繕本及諸家所藏秘稿,繁簡歧出,前后錯見”;他們看見的抄本,要比我們今日的多得多,這里所說抄本文字歧錯的情形當是真的。至于他們做過整理的工作,所謂“廣集核勘,準情酌理,補遺訂訛”,雖未免有些夸大其詞,大概有一部分也是實情。《紅樓夢》在一七九一年左右經過程、高的整理,這八十回就帶著這來歷不明又不很合式的后四十回,稱為百二十回全本,一直流傳到現在。

程偉元、高鶚整理《紅樓夢》的目的似乎跟我上文所說第二個目的相同,要出一種比較好的本子。但他們卻沒有我們這第一個目的,而且似乎很反對像這樣的目的,在那邊有意無意地遮蓋、埋沒曹著的真面目。后四十回的本身且丟開不論。從整理前八十回說,他們有兩個錯誤:(一)主要的依據是甲辰本之類,即后人妄改的本子。(二)正因為他們有后四十回,就不得不進一步來改動前八十回。有些地方,如甲辰本并沒有改,而程甲本就改了,這是最明白的例子。如柳五兒早已死了的。作者把這一個跟平、襲、紫、鴛相類的人寫成滄海遺珠,自有深意。五兒不應該進怡紅院的。續作者意思不同,在程高本第一百零九回有“候芳魂五兒承錯愛”,而且是相當得意的文章,那么五兒就不能早死了。所以甲辰本第七十七回上有:

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

仍同脂本,在程本上自然不應該再有。且牽涉到晴雯之死。今本七十七回晴雯的嫂子纏著寶玉,被五兒撞來解圍,這個在脂評系統里的各本當然都不會有的,只寫晴雯的嫂子燈姑娘自動的把寶玉放走。這個例子已很明白,誰好誰歹,不是一兩句話能夠說明白。至于刻本改抄本不當的地方,自不勝枚舉。程乙本又把甲本改壞了不少,這已入后四十回的范圍,也不能多說了。

抄本固然很亂,刻本添了妄改之病,也未嘗完全不亂,我們整理本書的目的,不能簡簡單單只重研究者的參考,而必須兼顧一般閱讀者的需要,其理由實在此。這兩個目的是有些抵觸的,我們必須克服這個困難,使互相矛盾的地方在可能范圍內適當地統一起來。這個工作總是值得一做的。

要解決這些具體的問題,先要看問題到底有多大。如書的未完,這個問題是無從彌補的。因后四十回有違失作者之意處,風格上也很不同,把它聯合起來,會在閱讀方面發生相當混亂的印象。又曹雪芹寫《紅樓夢》,并不是從頭到底挨著寫下去的,乃縱筆所至,一大段一大段地寫,然后把它斗攏來;故有些地方殘缺的痕跡至今還在。如第二十二回最后一段,后來各本雖有,其實不是原稿。如第三十五回跟三十六回現存所有的各本都不接。如第七十回跟七十一回,脂本原也不銜接,刻本把它接上了,卻并不見好。如第七十五回,原缺寶玉、賈蘭、賈環的詩。又各回長短非常參差,長的達萬言,短的不過四千五百字,相差到一倍以上。分回也沒分好,回目也沒完全。如第十七、十八回,己卯、庚辰兩脂本都不分回,后人把它分開,不但分法各各不同,而且回目也始終沒有搞好。

若說到本書前后抵觸,脫支失節的地方卻多了。論理應該可以彌補,但也得看實際的情形。有些比較容易解決,有些就不容易或不可能。這兒且各舉一例。如鳳姐只有一個女兒叫巧姐,今傳各本均同,大家知道的。但據脂本卻跑出兩個女兒來了,一個大的叫巧姐兒,一個小的叫大姐兒,而且兩見,一見于第二十七回芒種餞花神條:

……鳳姐等并巧姐、大姐、香菱。

二見于第二十九回,這更明白,決非什么筆誤:

奶子抱著大姐兒,帶著巧姐兒另在一車,還有兩個丫頭。

庚辰、甲辰本同,有趣的是有正本。今有正本雖沒了“巧姐”字樣,但所依據的“戚本”大概亦同脂本。如二十七回有正本作:

……鳳姐等并同了大姐、香菱。

這“同了”兩字顯然是“巧姐”兩字的替代。“并同了”文理不通,且這“同了”兩字,在有正大字本小字本上都還看得出有改寫的痕跡,恐是抄寫以后臨時改的。第二十九回也同樣的分明,有正本作:

奶子抱著大姐兒帶著丫頭們另在一車,還有兩個丫頭。

這“丫頭們”三字又是“巧姐兒”三字的替身,更不用說了。所以說戚本原同脂本。

從各抄本匯合看來,這大概曹雪芹原寫如此。是否矛盾呢?的確很矛盾的。在第四十二回上,更千真萬確地,鳳姐只有一個女兒叫大姐,其時尚未起名,不過叫叫而已;后來還是鳳姐請了劉姥姥從她的生日七夕聯想,按照“以毒攻毒”的古法命名為巧姐,遇難成祥,逢兇化吉,都從這“巧”字兒來。各本均同,沒有例外。這是原作自相矛盾的一個例子。要想解決它,自只好刪二十七、二十九回之文,四十二回是無法改動的。這樣統一是很簡單的,又從這里可以看出作者寫《紅樓夢》可能不止一個稿子,又是一段一段地寫,這一段那一段不必同時。大概作者先想給鳳姐兩個女兒,后來才改為一個。鳳姐有兩個女兒的時候,這巧姐的名字并非劉姥姥所給,如第四十二回所說。

但并非說所有類似這樣的問題,都可以這樣簡易解決的。例如寶玉的年紀究竟比元春小多少,這是老問題,早有人提起過,我也曾有所說明(1),這兒不妨說得簡單些。這第二回跟第十八回的沖突終久不好解決。表面一看似亦適用上邊的辦法,改第二回的“次年”兩字以遷就十八回之文,口氣文理上差了一點,就讓它差一點罷,反正比自相矛盾要好一些。仔細看了全書,知道不這樣簡單,即使硬改第二回之文亦無濟于事;因其他地方還在表示著寶玉的年紀并不小了,莫非也一一去改。有一節文字本身在數行內就是矛盾的,即引第二十三回作家出版社本。

(1)《紅樓夢研究》,第260~261頁。

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做的……誰想靜中生動,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發悶。園中那些女孩子正是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臥不避,嬉笑無心,那里知寶玉此時的心事。

上文說“十二三歲”分明很小,下敘春思發動年歲已大了。而且這些女孩比十二三歲的寶玉還要小,也是不可通的。可見寶玉的真實年齡并不小了。另一證見于三十五回:

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子,要與豪門貴族結親,不肯輕易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那傅試與賈家親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照例結婚女的總要比男的小一些。傅試想跟賈家攀親,傅秋芳今年二十三歲,那么,寶玉應該幾歲?就算他比傅秋芳稍小些,也已總在二十左右了。寶玉若只有十三四歲,那傅家的妄想攀高,也未免太妄了些。

在這些地方卻從來沒有人改動過的。這些不改,單改這第二回的次年,為“后來”,為“隔了十幾年”,徒損原作之真而毫無實惠。碰到這樣的矛盾,不得不認為《紅樓夢》原有的問題,只好讓它去了。所以這個本子雖說要幫著解決原來的問題,實際上彌補是很有限度的。我上述兩個目的也在那邊沖突,有時只好偏重一個。用那一個,得看情形。如巧姐之例,為了情節一致所謂第二個目的,犧牲了接近原稿所謂第一個目的。如寶玉年齡之例,反其道而行之,又把第二目的服從于第一目的。雖似標準無定,做法相反,卻事實上也只能這樣做。

說到這里,可以談到校勘整理的工作了。先說定什么做底本。我們用有正本做底本。有正本對戚本是有距離的,如上所述。用它做底本,卻為事實所限:一則由于易得,便于丹黃涂抹;二則它也最完整。因這些原故,除第六十七回、第六十八回一部分以外(1),就用有正本做底本,而依據他本改字。

(1)第六十七回庚辰本缺;有正本、甲辰本大致相同,出于一稿卻很壞;程甲、乙本另是一稿;己卯本亦缺,抄配用程乙本。比較各本還是程甲本好些,我們就采用了它。第六十八回,鳳姐對尤二姐一段長白,各抄本都是文言(有正大字本原用文言,后涂改為白話;小字本改為白話,但亦不徹底),酸氣很重,跟她平常說話不同。這大概是作者的原稿,或者想用來表示鳳姐的虛偽。我們覺得今本一律白話要好些,所以這一段改從程本。

用的主要校本:脂硯齋庚辰本七十八回,己卯本四十回,甲戌本因原書不在,只用了一部分;參考校本:甲辰本,鄭藏殘本,程甲、乙本等。其用法的區別大致如下:對主要的校本引錄得比較詳細,多用作改字的根據;對參考校本引得比較粗略,除掉個別的以外,一般不用作改字的最初根據。參考校本里的刻本用得更少,程甲本每在作改字的參考時引用,程乙以下,只于必要時偶一引用而已。校本的用法既很不一致,所以只是重點的校勘,還不夠全面的,有嚴格客觀標準的校勘,等下面再談。這兒先談改字的標準。

有正本雖是脂本的系統,自它流行以來,若沉若浮,始終不愜人望,這是有原故的。拿它跟通行的坊本比來,不見得好,或反而不如,至少也是各有短長。我們拿來做底本必須改字,而且要改得相當多,那就不能沒有標準。先依版本排列先后,從(一)不宜則從(二),從(二)不宜則從(三),從(三)亦不得則從(四)。改字依版本的次序如下:

(一)從脂本。

(二)從后起的抄本,如甲辰本。

(三)從刻本。

(四)以意改字(1)

(1)以意改字處很少,在新本上擬用方括弧表示。以意刪去的字可查閱校字記。

至于更具體的那些要改,那些不要改,我曾寫出一部分的校勘舉例和校勘隨筆。大體上我也擬了三個標準如下:(一)擇善,(二)從同,(三)存真。主要的是擇善,從同存真只是附帶的。很顯明,這三個標準跟著上文所說兩個目的來。原來的目的既不能沒有矛盾,則這兒的三個標準亦不能沒有矛盾。如以“擇善”來說,有時便不得不違反下面的兩標準,而且會打亂了上開版本的次序,即(三)(四)會跑到(一)(二)的頭里去。獨用“擇善”的例子,這兒舉出兩個:(一)我用了光緒間石印的金玉緣本,(二)沒有版本根據,以意改字。這可以算極端的例子。

(一)如第五十六回引脂庚辰本:

咱們這園子只算比他們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便有四百銀子的利息。若此時也出脫生發銀子,自然小器,不是咱們這樣人家的事;若[不]派出兩個一定的人來,既有許多值錢之物,一味任人作踐,也似乎暴殄天物。

方括弧里的“不”字是添的。早年的刻本如程甲、乙本、嘉慶本、道光本都沒有,以手頭的材料直查到光緒間石印金玉緣本方才有了,更后的亞東本、作家出版社本當然也是有的,可見這個“不”字添得很晚,但添得對,便不得不用它。

(二)再極端一點便是我改的,如第十四回也引脂庚本:

那應佛僧正開方破獄,傳燈照亡,參閻君,拘都鬼,延請地藏王,引幢幡;那道士們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禪僧們行香,放焰口,拜水懺;又有十三眾尼僧搭繡衣,靸紅鞋,在靈前默誦接引諸咒,十分熱鬧。

這“應佛”二字可能出于原稿,卻是錯的。各本或作“應福”“應付”這些同音字,皆誤,應該作“應赴”。“應赴僧”正對下面“禪僧們”說的。對這個的了解我有一段經過,不妨一談。幼年在蘇州知道給亡人做法事有兩種和尚:一叫“禪門”,一叫“ㄈㄨ ㄧㄣ”。禪門念經拜懺,ㄈㄨ ㄧㄣ念經外主要的奏樂唱曲。我始終不知道ㄈㄨ ㄧㄣ是那兩個字。后來朋友告訴我,方知道應作“赴應”。赴應即應赴。凡和尚們應俗家的邀請到那里去做法事叫應赴,自然也得到報酬。早年大約搞音樂的和尚接受外會,而清修的和尚卻不,所以有禪門赴應之別。但后來禪僧們亦應赴,而名稱既用慣了,便不再改,所以仍有這樣的區別。有錢的人家做佛事,兩者兼用,以外還有道士尼姑,像《紅樓夢》記秦氏喪儀正是這樣的排場,這四種僧道是全的。所以“應佛”為“應赴”之訛甚明,但作者已寫錯了,依“存真”的標準原不能改,我卻以為“擇善”居先,既知道得比較確實,便依我的意思改了。

從同存真兩個標準,放在擇善的條件下,若單獨使用它不很合理(1)。既然改字,至少我自己認為好的才改,雖然真好與不好是另一問題。若認為還不及底本自然不改。但重點有時亦放在從同或存真上。所謂從同,大抵各本均同,有正獨異。如有些字句可以兩存,因這個原故把它改了。我那時有一種心理,不太相信這有正本。這底本獨異的字句,雖好歹進出不大,卻可能出于后人所改,甚至于狄平子改的(2)。又“從同”大都是從“己、庚、晉(甲辰)、甲(程甲)”,包括兩個脂本在內,則亦符合“存真”的意思,并非獨用。

(1)個別地方,也有因從同存真,表面上丟開了擇善的。如第四十九回“孟光接了梁鴻案”,分明只有七個字,但下文偏說“五個字”好像錯了。但脂本及各本均同作“五”,沒有作“七”的,我們不便輕易改動它。作者不至于“五”“七”都不辨。且可能本來不錯,只看怎么去解釋。

(2)見拙作《紅樓夢隨筆》“有正本妄改”一條。

“存真”這一點比較復雜,獨用“存真”也很少,往往用在存疑或存原本痕跡的地方。如有些名物,我們還不知道怎樣解釋,既舊本如此,則姑存其真。如第三回鳳姐穿的“萍緞”,不知是什么衣料,但作“洋緞”卻怕不對。第六十三回芳官穿的三色緞子拼的水田夾襖,里邊有一種叫“酡”,也不知什么衣料,但作“駝絨”恐怕不對。如第十七、十八兩回,后來的分回和回目都不恰當,我們仍照脂本不分。又如本書及敘作詩必錄詩句;甚至于唱的曲子(如脂庚本有正本第六十三回芳官唱《邯鄲·掃花》),行的酒令(如第六十二回湘云醉中念的)都是全文。在第七十五回回目上題明“賞中秋新詞得佳讖”,偏偏寶玉、賈蘭、賈環的詩句都不見。現在只有脂庚本還留下一些痕跡,殘跡留著自無用,但刪了則缺詩一事便不可見,且與原書一般體例不符,所以我主張保存。其他類似的例子也還有。

究竟什么叫“真”,也有問題。事實上所謂存真,不過從舊本(脂本)的意思。但舊本亦有互異的,將何所從?又不得不歸到擇善的老路上去。沒有太大的優劣就干脆不動了。如第四十一回劉姥姥吃茄鲞,各本均同,有正本偏作“茄胙”,原可用從同的標準。但有正本的獨異,在這里頗難設想出于妄改。菜的做法既完全不同,殆作者原有兩稿,一作茄鲞,一作茄胙,反正都沒法弄來吃,故無大優劣。茄鲞之文既已通行,這里不如存茄胙之真,因此便沒有動。雖無關宏旨,這也可算存真獨用的一例。

至于三者并用,也就是三個標準統一起來的例子也很多。這兒舉一個稍微復雜一點的,再舉一個簡單的。先引脂庚本第七十一回:

鴛鴦道:罷喲,還提鳳丫頭虎丫頭呢……總而言之,為人是難作的。

這“為人是難作的”,就從同來說,各本大都這樣,有正本獨異;就存真來說,脂本是這樣。只有從擇善來說,有些問題。“為人是難作的”或“為人是難做的”確乎不合文法,但鴛鴦當時的說話正不必合于文法。此正作者善用語言的變化,為人物傳神。若如今有正本作“為人是難的”,當然合了文法而神情稍失了(1)。在這里不用有正本是同時符合了三個標準。簡單的例子,如第五回“紅樓夢曲文”中說黛玉一支曲牌名各本都作“枉凝眉”,切合顰黛本意,和其他十二釵曲一例,當然是對的,有正本卻作“枉凝眸”。這里改了有正本,也是符合三個標準的。

(1)第二十四回庚辰本還有一個同類的例子。“倪二聽了大怒。要不是令舅便罵不出好話來”,疊用兩“不”。這第二個“不”字,按文理說是衍文,故有正本沒有,但否定語疊用為加重語氣,俗語中往往有這樣的說法,所以我采用庚本把它添上。

在八十回書中這樣的改字,自不能一一列舉。雖然定了這三個標準,能否使人愜意卻很難說。我自己看來即有三種毛病:(一)這三個標準我所懸擬,本不一定妥當。(二)它們雖不必處處矛盾,卻總歸是有矛盾的,而我的處理也未必皆妥。(三)我是否能依上項的原則,恰如其分地運用這三個標準,也不敢說。惟愿竭盡己力為《紅樓夢》添一個較好的版本,但這主觀的意圖能否如愿,只有請關心《紅樓夢》的讀者檢定了。

這兒可以提起校勘記的作用。有了校勘記,便有蹤跡線索可尋,即使不幸我把這有正本“點金成鐵”,或在其他各本中“看朱成碧”,迷于去取,讀者如肯破費一些工夫,就很容易把那遺失的珠玉找回來的。校勘記的詳于改字部分而略于一般文字的異同,其故在此。我們打算把這改字部分的校勘記首先印行,其故亦在此。

最后談到校勘工作和做校勘記的情形。這工作大體上分四個步驟:(一)將各本的異文校在這有正本上。(二)根據這校本寫校勘記初稿。(三)用上邊這兩種材料,仍參照各原書,斟酌改定文字。(四)依這改字的新校本重寫校勘記。這工作的(一)(三)兩項均由我擔任,(二)(四)兩項是我的計劃,由王佩璋同志寫的。

校勘工作很繁重,校勘記的文字亦很多。從一方面說,還是不夠詳備。即主要的校本如庚辰本也并沒有每一個字都校在上面,有些庚辰本的明顯的錯字就沒有校上去。參考校本如甲辰本,省略得更多。因當初原預備只作重點的校勘。從另一方面說,又未免嫌過于煩瑣了,有些像全面校勘似的。因何謂重點,自有主觀出入的地方,才有這繁簡不勻稱的現象。我認為這有必要在這兒向讀者交代清楚的。

當初還有一種想法:說抄本跟刻本是兩個系統,只可用抄本來校抄本,不能用刻本來校抄本。這原是對的。似乎可以完全撇開刻本了,事實上卻又不然。因“抄”“刻”在《紅樓夢》的流傳上雖似形成為兩個系統,原先卻并非完全的兩回事。如程、高說他們廣集各家抄本加以校勘,這大概是真話。那時離雪芹之死還不到三十年,抄本要比我們今日多得多。這些材料現在雖消滅了,有些卻保存在程排本里,尤以程甲本為多。所以我認為酌引刻本亦有必要的,特別在改字處引用,可以明了各本均同的情形。但或引或不引,讀者或者會引起迷惑來。

即就抄本校抄本來說,也不很簡單。在作者身后出現的訛謬妄改的抄本有沒有拿來做校勘的必要呢?卻是一個問題。按理說,沒有什么必要。當時又因為這些抄本都非常罕見,不搜羅進去未免可惜。況且《紅樓夢》的問題多,而我們手頭材料只嫌其少,想從多里撈摸,愈多愈好。希望將從這凌亂業殘之中解決一些問題。而當時對這些抄本的性格,也還沒有太大的把握。就材料多寡來說,截至目前,純粹的脂本海內所見不過三,而我們得其二,似不為少。但己卯本和庚辰本差別不多。用一個脂庚本來校有正本實在也差不多了。我當時卻抱著“貪多務得”的心理。這樣就造成了這龐大非凡,一百二三十萬字的校勘記。

這校勘記的龐大,主要由于甲辰本的錄入,一則甲辰有八十回之多(鄭藏殘本只有兩回),二則甲辰本大體跟程排甲本相類似,跟脂本差別很多。所以雖說不將刻本來校抄本,事實上差不多已等于用刻本來校抄本了。這樣做法有沒有必要呢?我想還是有必要的。甲辰本是抄本跟刻本間的連鎖。從抄本說是“窮流”,從刻本說是“溯源”。我們從它可以知道那些出于程、高以前人改的,那些是程、高改的。在《紅樓夢》的版本史上非常重要,它不僅僅因罕見而成為珍本。

因上述這些原由,校勘記跟新本有密切的關系,有它的重要功用,原應該把它印行出來。但篇幅既很龐大,雖研究者或者還感不夠,而一般的讀者可能不一定要看這一百多萬字的校勘記。所以現在由王佩璋同志再把校勘記的改字部分摘錄了先印出來,凡改定字句,根據什么都一一寫明,稱為校字記;全部的校勘記,俟有時間加以整理,斟酌社會上的需要,再考慮另行印出,供研究者的參考。

最后略談我的感想。我早年就有整理《紅樓夢》的意圖,經過了三四十年的時間,在偉大的毛澤東時代,才能夠完成我的夙愿;這是首先應當感謝和欣幸的。同時又深切地慚愧著,從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成立以來,我就擔任這工作,直到現在才勉強完成了,誠有力不從心之感,而且在計劃上、工作上還不免伴隨著許多缺點,這個新本能否集眾本之長,或更接近原作之真,都是不敢說的。在工作進行中間,承朋友們給我真心大力的幫助:潘家洵先生曾幫我校過本書三十一回以下,鄭振鐸先生借給我許多珍秘的材料,傅惜華先生所藏的程甲本擱在我家里多少年了。我這微小的成績如何能對得起他們的熱情,使我更覺慚愧。又承本所中國古代文學組幾位同志提出許多很好的意見,王佩璋同志又幫我校定句讀,鄧紹基、劉世德同志幫我統一字體,都是我非常感謝的。

新本有什么好處,讀者們或者想知道。簡單說來,這是一個各抄本的匯校本。以現行的脂戚兩本,一本影印,沒有經過整理,一本抄印,不免有所妄改,所以不妨說它是抄本系統的普及本。用戚本為主,用脂本來校,參用刻本地方不多,也可以說它是比較接近曹雪芹原著的本子之一。雖意在擇善而從,但所“擇”所“從”是否“善”,不免有主觀的偏見,正不必妥當。尤其是以意改字的地方,恐怕訛謬更多。這個新本行世以后,誠懇地盼望全國的文化界以及愛好《紅樓夢》和專門研究的人不斷地批評和指教,使它有機會得到修正,漸臻完善。我認為只有在人民作主人的時代,偉大的曹雪芹及他的名著《紅樓夢》,才有可能廓清一切曲解,得到真實的和充分的評價。如果讀者能透過我這微末的工作更多地引起對《紅樓夢》的熱愛來,那將是我最大的希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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