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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傳播新知與端正世風:清廷設立編訂名詞館的雙重考量

自清末新政以來,推行新式教育成為清廷在改革上著力甚深的舉措。“育才興學”的內容,屢見于當時的上諭和奏折中。壬寅學制和癸卯學制相繼頒布后,各類學堂的授課科目已擬定,編纂各科目教科書成為清廷推廣新式教育所亟須解決的問題。盡管在當時,清廷已在北京設有專門編輯教科書的機構,并在學制中格外強調中央權威,試圖將教科書的編審權和決定權控于中央[18],但由于“應編各書,浩博繁難,斷非數年所能蕆事,亦斷非一局所能獨任”,因此在光緒二十九年頒布的《奏定學務綱要》中,不得不相應變通,鼓勵京外官局和私人編纂教科書,并允許地方學堂斟酌選用外國教科書。[19]

上述措施適度放開了民間企業進入教科書市場的條件。在經濟利益驅使下,新成立的書局如雨后春筍般在各地紛紛建立,新編、新譯的教科書也層出不窮,充斥于圖書市場之中。[20]然而,由于編譯者能力高低不同,選材視角各有差異,導致教科書的質量良莠不齊,有些書甚至不適于各類學堂的使用。嚴復就曾針對當時教科書“真贗互陳,良楛并出”的情況,批評編譯者“往往但求速成,剿割龐雜;或茍矜新異,逆節違理;或不知而作,雅鄭不分;或陳腐因仍,無所啟發;或利盭溢惡,潛滋厲階”。[21]更嚴重者,在于使用各學科名詞時,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致使不同的教材描述同一事物所使用的稱謂各不相同,造成教育的混亂,使教師、學生無所適從。

針對民間教科書質量參差、譯名混亂的問題,清廷借學部成立的契機加強了審查力度。學部內與教科書相關的機構有兩處,一為編譯圖書局,1906年設立,由學務處原設編書局改辦,其主要工作除編譯一般圖書外,“于局中附設研究所,專研究編纂各種課本”[22];1907年又在編譯圖書局下設立審定科,主要負責審定學部發行的教科書。[23]另外,學部初設時的基本架構為“五司十二科一廳”,其中總務司下有“審定科”,“掌審查教科圖書”,“凡編譯局之已經編輯者,詳加審核、頒行”。[24]這兩處機構都負責審定教科書事宜,雖有疊床架屋的非難,但亦可從中看出政府對教科書事宜的重視。

學部成立后,迅即命令教科書編者謹遵“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實”的教育宗旨,“編纂中小學堂教科書,進呈之后一律頒發。至各省所編教科書,亦必認定宗旨,呈由臣部核定,然后許其通行”。[25]同時向各省發出電報,要求各省將“學堂教員所編講義及采用私家課本”以及“未經采用之私家著述”,一齊“從速征集,匯解本部,以備采擇”。[26]于是,審查各省上呈的各種教科書,成為學部的日常工作之一。在審查意見中,經常可以看到關于學科名詞問題的評語。如上海美華書館呈《化學詳要》一書,評語為:“譯筆未精,譯名亦多未妥”[27];文明書局出版的《蒙學西洋歷史教科書》中,也存在所譯外國地名“一課中多所抵牾”,即譯名不統一的問題[28]。學部人員還會在每本書的校勘表中,將他們認為不妥的譯名一一列出,并附上更替的譯名。如將化學教科書中“養化質”改為“氧化物”、“化合質”改為“化合物”、“冰度及沸度”改為“冰點及沸點”,將生物教科書中“脊骨動物、圜節動物、輪輻動物”改為“脊椎動物、節足動物、腔腸動物”等。[29]

盡管學部審查人員非常重視教科書中的譯名統一,但由于當時并不存在由政府名詞審定機構正式公布的各學科名詞對照表,審查人員在評定送審教科書中的名詞優劣時所能參考的文獻不多,故而難免有較強的主觀性。[30]隨著教科書審查工作的進行,學部越來越認為坊間流行的各種課本“雜立名詞,無復抉擇”[31],有礙于新式教育的推行。有鑒于此,學部在奏呈的預備立憲籌備事宜清單中,將統一名詞作為立憲工作的重要一環,規定于宣統元年“編定各種學科中外名詞對照表(擇要先編,以后按年接續)”,二年“編輯各種辭典(以后逐年續編)”。[32]為表示對這一工作任務的重視,學部于同一年奏設編訂名詞館,專門負責“統一文典,昭示來茲”[33]的工作。由上可知,編訂名詞館的成立,短期目的是為了統一各科名詞;而其根本,則在于為優質教材的編纂提供可能,為新知識的傳播和新式教育的推廣服務。

清廷成立編訂名詞館的另一層目的,是出于端正世風、維護統治的考量。清末西學涌入,各式各樣的新名詞為趨新的學人士子所熟習。一些守舊的士大夫擔憂中國傳統的失落,對這一“新名詞運動”[34]大加撻伐。還在戊戌期間,葉德輝就斥責梁啟超、徐勤、歐榘甲等人主持的《時務報》《知新報》導致“異學之诐詞、西文之俚語,與夫支那、震旦、熱力、壓力、阻力、愛力、抵力、漲力等字,觸目鱗比,而東南數省之文風,日趨于詭僻,不得謂之詞章”,稱其文“非文非質,不中不西,東施效顰”。[35]

到20世紀初年,中日之間的思想文化交流愈發頻繁,大量來自日本的新名詞、新思想充斥于中國社會。這也引發了許多思想守舊的清朝官員的警覺。翰林院編修鄧起樞上奏,建議限制派往日本學習師范和法政的留學生數量,代之以陸軍、工藝等實科。他給出的理由是“留學東洋學生,惑自由之邪說,張民約之謬論,聚黨結會,妄議國事”。[36]同樣在翰林院任職的惲毓鼎也觀察到,“近來新學盛行,少年輕俊之士,皆掇拾日本新名詞,以自表異文體,既戾士習,尤囂其弊”。對于新政中效仿日本進行的教育改革,他也多有非議:“近來中外學堂皆注重日本之學,棄四書五經若弁髦,即有編入課程者亦不過小作周旋,特不便昌言廢之而已。”他擔心新學制實施會導致“周孔道絕,犯上作亂,必致無所不為”。[37]

惲毓鼎反對日本新名詞的理由可概括為兩點:從“文體”上破壞中國傳統文學,從思想上導致“異端邪說”橫行于世。[38]惲毓鼎在日記中批判張之洞為“吾道罪人”,但實際上張之洞對日本新名詞同樣抵觸。對在辭章上自視甚高的張之洞而言,“論說文章,尋常簡牘,類皆捐棄雅故,專用新詞”[39],令其極為反感。在民國時期的掌故筆記中,常記載張之洞對新名詞的厭惡。如黃濬在筆記里記錄了這樣一則傳聞:“文襄獎新學而喜舊文,又一日見一某君擬件,頓足罵曰:‘汝何用日本名詞耶?’某曰:‘名詞亦日本名詞也。’遂不歡而散。”[40]又據胡思敬稱:“自新名詞盛行,公牘奏稿糅和通用,之洞尤惡之。一日,部員進稿中有‘公民’二字,裂稿抵地,大罵。”[41]“獎新學而喜舊文”,這七字評語極貼切。在確立學制時,張之洞的思想同樣是新舊雜糅的,這從癸卯學制的十字宗旨“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實”即能體現。在推廣新式教育的同時,張之洞又于1907年奏立存古學堂,試圖改變“各項學堂于經學一科,雖列其目,亦只視為具文,有名無實”的狀況,提升四書五經在學制中的地位。[42]這一舉措是對新學制的修正,既體現了張之洞本人的文化保守主義思想,又可視為對惲毓鼎等思想更加守舊、卻占據“政治正確”的高地不斷詆毀新學的官僚士人的回應。可見,無論是從思想角度,還是從文學角度,張之洞都對清末的新名詞持排斥態度。[43]

“為國家計,則必有亂臣賊子之禍,為世道計,則不啻有洪水猛獸之憂。”[44]張之洞等人的立場推動清廷決意從政策上盡力消解日本新名詞對中國社會的沖擊。在1904年出臺的癸卯學制中,就專門有“戒襲用外國無謂名詞,以存國文,端士風”一條:

外國論治論學,率以言語文字所行之遠近,驗權力教化所及之廣狹,除化學家制造家及一切專門之學,考有新物新法,因創為新字,自應各從其本字外,凡通用名詞,自不宜剿襲攙雜。日本各種名詞,其古雅確當者固多,然其與中國文辭不相宜者,亦復不少。近日少年習氣,每喜于文字間襲用外國名詞諺語,如團體、國魂、膨脹、舞臺、代表等字,固欠雅馴;即犧牲、社會、影響、機關、組織、沖突、運動等字,雖皆中國所習見,而取義與中國舊解迥然不同,迂曲難曉;又如報告、困難、配當、觀念等字,意雖可解,然并非必需此字。而舍熟求生,徒令閱者解說參差,于辦事亦多窒礙。此等字樣,不勝枚舉,可以類推。其實此類名詞,在外國不過習俗沿用,并未嘗自以為精理要言。今日日本通人,所有著述文辭,凡用漢文者,皆極雅馴,仍系取材于中國經史子集之內,從未闌入此等字樣。可見外國文體界限,本自分明,何得昧昧剿襲。大凡文字務求怪異之人,必系邪僻之士。文體既壞,士風因之。夫敘事述理,中國自有通用名詞,何必拾人牙慧?又若外國文法,或虛實字義倒裝,或敘說繁復曲折,令人費解,亦所當戒。倘中外文法參用雜糅,久之必漸將中國文法字義,盡行改變,恐中國之學術風教,亦將隨之俱亡矣。此后官私文牘,一切著述,均宜留心檢點,切勿任意效顰,有乖文體,且徒貽外人姍笑。如課本、日記、考試文卷內,有此等字樣,定從擯斥。[45]

由“文體”而到“士風”,擔憂這些不“雅馴”的日本新名詞對中國“學術風教”造成負面影響,進而動搖其統治,是清廷對新名詞加以限制的根本原因。[46]

就學部本身的工作而言,其審查各種教科書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為了“謹邪說暴行之大防”[47]。宣統二年,直隸總督陳夔龍上奏,稱鑒于“東西游學生譯刊之書籍報紙,往往肆意譏評,淆亂黑白,雖經嚴飭查禁,而輾轉傳播,仍未能禁絕根株”的情況,朝廷應“請飭下學部將一切教科書籍精心審訂,務期范圍不過,倫紀修明,馴致夫君子愛人、小人易使之成效。凡有宗尚稍偏,易滋流弊者,一律擯而弗取,俾免習焉不察,誤入奇袤”。對此,學部奏稱在審定教科書時,對于書中“蔑禮斁教,稍涉奇袤,如平權之瞀說,種族之讆言,自由結婚之歌辭,惑世誣民之報紙”,均“通飭嚴禁發行”,“斷不任其淆亂人心,貽誤來學”。[48]

具體查看學部審定教科書的評語,也可以大致分成思想和文體兩類。對文科教科書中,重點審查書中違背官方意識形態的內容,嚴令刪改,甚至直接將全書查禁。學部曾發咨文致浙江巡撫,要求查禁一本國人寫作的女子小學國文教科書,因其“宗旨紕繆,頗染平權自由邪說”,并舉書中“謂家規家禮皆壓制之法”“謂古時之家,名為和睦者,不過壓制于威權之下”等內容為證據。[49]對于譯著中出現的“異端邪說”,審查時也著重加以封堵。例如對一本譯自日本的《中等倫理學》教科書,審查員認為本書“調和中西學說,牽合雜糅,于我國教育宗旨不合”,并指出“書中載有蔡序一篇,尤多謬妄”,要求查禁。[50]又如清末流行一部譯自日本、由上海作新社出版的《萬國歷史》,審查員評點“第三卷敘法國之亂,詞語太繁;敘東西洋之關系,中間有過當語,必須刪改”。具體要求將書中“法蘭西革命”改為“法蘭西變亂”或“法蘭西政體之改革”,“大革命”改為“大亂”,“革命黨”改“新黨”——總之,不得出現“革命”一詞;涉及晚清史的部分,將鴉片戰爭“乃割香港之地以求和”改為“割香港”,甲午戰爭“請和”改為“說和”,“大敗”改為“敗”。原書中有“殆將為歐人所滅亡”等語,需改為“日本發奮自強,已著明效。中國近年興學練軍,重工商,勵實業,考察東西政治、預備立憲,將來繼起于東亞大陸,固可拭目俟也”。[51]

為通過學部審查,清末的教科書,除保證思想“正確”之外,還需在文體上規避風險。清末十年,“保存國粹”的呼聲極為高漲,并與近代民族主義思想結合,形成一種以“抵制東瀛文體”為主旨的語言民族主義風潮。[52]清末政府一度鼓勵學生赴日留學,這一方面導致國內學堂開設日語課程成為潮流[53],另一方面留日學生也把大量譯自日語的知識傳播到國內。由于留日運動剛剛起步,留學生的日語程度往往較淺,其翻譯作品的遣詞造句受日語影響甚深,因此引起一些士大夫的反感。在審核教科書時,學部經常挑剔日譯教科書“夾雜東文語氣”[54],以致難以卒讀;書中采用的學科名詞“俱沿東文之舊,與吾國所通行者頗多歧異”[55],也需要加以改正。鑒于當時譯自日語的教科書質量多有缺陷,審查員在一則審查意見中對這些譯者的日文水平嚴加批評,稱“近世粗涉東籍之士,僅知ノガニナト之用,便自以為深通東文,侈然言譯述,剌取東文中之假名加以涂抹,而顛倒其漢字,所以佶屈聱牙,讀之生厭,而意義之紕繆,亦遂無從是,正所謂望文生義者是也”。[56]

綜上所言,清廷設立編訂名詞館的初衷,絕不僅僅是為了統一學科名詞、推動教育進步;結合清末的社會思潮可見,在清理“異端”思想、抵制東瀛文體等問題上,編訂名詞館也擔負著一定的使命。在這種背景下,學部于宣統元年奏設編訂名詞館,計劃對“文實兩科”的全部學科名詞加以審定,既注重算學、博物、理化等科學名詞,又特別強調輿史、教育、法政等科名詞亦在編訂之列 [57],在“灌輸科學”和“保存國粹”的雙重使命下 [58],開展其日常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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