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東夢
- 張檸
- 4523字
- 2023-10-17 15:3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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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耘谷清楚地記得離開京城那天晚上的事情。父親李泳濟把十根“小黃魚”金條綁在耘谷腰間,扭頭對母親董大婉說,放在哪兒都不放心,只有放在阿谷身上我才放心。父親說“阿谷”的時候,眼神里充滿愛憐和信任,語調沉穩而充實,就像他做米谷糧食生意的時候一樣充實。耘谷喜歡聽父親喊她時的聲音:“阿谷”“阿谷”。直到有一天,瑪麗表姐突然對耘谷說,你爹做谷米糧食生意,就給你取名字叫“阿谷”,你爹要是做豬肉生意呢?你的名字就要叫“阿豬”了。耘谷這才突然覺得“阿谷”這個名字有問題,便去找母親董大婉,吵鬧著要改名字,說瑪麗表姐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李欣慈”,瑪麗表姐說“欣慈”這個名字溫馨,溫柔,溫情,耘谷也覺得這個名字好。母親沒有立刻答復耘谷,卻給耘谷講故事。說襁褓中的耘谷,哭聲像斑鳩叫,“咕咕咕”,所以就叫耘谷“阿咕”。當時父親李泳濟在外公的鼓勵下,正從水產業中騰出精力,開始做谷米糧食生意。外公說,非常年代,不但要有預防死傷的能力,還要有預防寒冷饑餓的能力。藥材醫械、谷米糧食、棉花布匹,什么生意都要做;這個黨派、那個軍隊、官家百姓,什么人的生意都要做,不要一棵樹上吊死。董方均還讓做胭脂和生發油生意的二女婿孫凱常,改行做棉花布匹生意。李泳濟沒有辜負岳父大人的期望,第一筆就賺了。當時正趕上耘谷出生,李泳濟說,這個女兒就是我的福星啊,叫她“阿咕”干什么,就叫“阿谷”好了。董大婉沒有異議,心里想,你叫你的“阿谷”,我叫我的“阿咕”,反正聲音都一樣。沒想到上學報名的時候,李泳濟竟然給女兒取名“李耘谷”。第二年次女出生,取名叫李耘米,再后來兒子出生,取名叫李耘禾。如果再生個女兒就要叫“耘苗”了,再生個兒子就要叫“耘草”了。出生在蘇州胥江口鄉下的李泳濟,盡管長大之后,一直跟著父親在蘇州城里做生意,但鄉土本色不改,心里惦記的那些事物,那些詞匯,那些講究,都跟鄉下有關。讓他給孩子取名字,張嘴就是禾苗稻谷,花草樹木,耕耘耙犁。幾個兒女的名字,都跟糧食谷米有關,都跟故鄉的記憶有關,兒女、生意、土地、故鄉,幾件重要事情,都捆綁在一起,帶在身邊,掛在嘴邊,心里踏實。李泳濟對耘谷和耘米說,以后帶你們回鄉下做客,老家的人會問你們叫什么名字,你們說“耘谷”“耘米”“耘禾”,他們聽著親切,把你們當自己人。董大婉琢磨,這些名字不好聽,但也不難聽,只要丈夫心情好,生意興隆就行。聽到女兒耘谷說要改名,董大婉就勸她,暫時不要跟父親提這件事,上學后自己改就是了。
離開京城那天晚上,一切都那么匆忙而混亂。告別熟悉的街景和人事,進入陌生和未知世界,就像突然從亮處走進暗處。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跟平常相比,街燈又暗又少,大街上嘈雜而驚恐的聲音,蓋住了遠方隱約的槍炮聲。耘谷跟著父母和外公外婆,乘船開始逃難生涯。五位說老家土話的船工駕駛的三桅大船,在風浪中顛簸著,逆流西行,高大桅柱上的篷帆,鼓風朝西,像一只受驚的大鳥。三桅大船有前中后三個大船艙,轉彎拐角處,還藏著不少貓耳朵似的小船艙。妹妹耘米和弟弟耘禾,就占據著一個小貓耳艙。女眷們帶著孩子住在最大的中艙。男人們住在緊挨著船工室的后艙。李耘谷跟表姐孫瑪麗和表妹董晴媛住在前艙。三姐妹一路上很快活,不像逃難,倒像是出門旅行。
母親悄悄地對耘谷說,腰間的“小黃魚”是家里的全部積蓄,一定要保管好,不要對任何人提起,不要從腰間解下來,晚上睡覺的時候也不要解下來。這個耘谷懂得。但母親的另一項要求,讓耘谷很為難。母親說,不要老惦記著腰部,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否則就會把別人的目光吸引過來。這怎么做得到?。垦飹熘鴰赘饤l,沉甸甸硬邦邦的,卻要假裝它們不存在,還要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這跟耘谷藏不住事的性格不相符。耘谷的確極力假裝若無其事,故作鎮定,表情卻不自然。耘谷一直咬牙堅持著,說話都磕磕巴巴。終于熬到晚上,帆船在江面顛簸搖晃,耘谷翻來覆去不能入眠,綁在腰部的金條頂得人生痛。耘谷爬起來,悄悄地解下腰里裝著金條的長條形布袋,放在鋪上用枕頭壓住,轉過臉小聲對旁邊的表妹說:“阿媛,你睡了嗎?”董晴媛突然睜開眼睛說:“阿姐,我早就想叫你,又怕吵醒你,原來你也睡不著啊?”睡在最里面的瑪麗表姐也聞聲坐起來,揉著眼睛嘟囔著說,你們好精神,這么晚不睡,在想什么???
李耘谷、董晴媛、孫瑪麗,幾個花樣年華的女孩,此刻正乘坐逃難的帆船,漂泊在大江的江面。她們起身湊近船舷,推開木板窗朝外觀望。月亮的影子落在江面,像一只銀色的圓盤,清冷的光亮映照著她們臉部朦朧的輪廓。帆船的木板表面,散發出新鮮的桐油清香。夜晚寒冷的江風夾雜著腥味拂面而來。不時地有機器運輸船和軍艦從身邊駛過,發出巨大的轟鳴。船身搖晃一陣,接著又是一片死寂。遠處若隱若現的漁火眨著詭秘的眼睛,好像隨時都要熄滅似的。李耘谷舉起手電筒朝遠處照射,又掄起胳膊畫著圓圈。一艘緩慢移動的貨輪上,也有人用燈火在畫圓圈,暗夜的半空中,一個淡黃色的光圈在空中搖曳。三個女孩嘻嘻地笑起來。后艙傳來外公董方均激烈的咳嗽聲,伴隨著呼呼呼的嘯聲,嚇得三個女孩連忙噤聲。黑暗中傳來她們的輕聲細語,像春夜的蟲鳴。
船到蕪湖靠了岸,大人們上岸去增加補給。孩子們就近在江邊的小街上玩耍。董大婉和董二婉,還有少雍媳婦朱浣梅,陪著母親朱彥嬌去集市采購。朱彥嬌和朱浣梅的老家,就在蕪湖下面的南陵縣。朱家祖上也做大米生意,主營“南陵米”。董家所謂的“董米”,主要原料就是“南陵米”。嫁給董方均之后,朱彥嬌就很少回老家,想到南陵還有族人和親戚無法相見,也只有黯然神傷。董方均領著管家董炎九,還有女婿李泳濟和孫凱常,接受董少雍提議,到冰凍街“董米”蕪湖加盟店去視察。耘谷聽從母親的叮囑,沒有下船,她坐在船頭發呆,費嬸站在一旁陪她。船工董正元見耘谷坐在船頭發呆,時不時地用手去擺弄腰部,問她是不是肚疼。耘谷漲紅著臉,連忙搖頭否定。董正元慫恿耘谷上岸去玩,說玩得高興,肚痛就會消失,耘谷只知道一個勁地搖頭。費嬸提醒船工不要老盯著孩子看,弄得她害羞。大人們返回船上的時候,耘谷發現少了二舅董少雍和姨父孫凱常。耘谷悄悄向母親打聽二舅和姨夫的去向,母親諱莫如深,但又安慰她說,二舅和姨夫是去接洽一筆大生意,他們會走旱路追上來的。說姨夫孫凱常去接洽生意還可以理解,二舅董少雍,素來跟生意不沾邊,只知道讀書寫字,他跟生意有什么關系?他們會走旱路跟上來?明他們已經離開了江邊?耘谷滿腹狐疑,但也沒有深究,一心惦記著腰間的“小黃魚”。
晴媛對父親董少雍突然棄船而去表示不滿,在母親面前埋怨。母親伸手撫摸著晴媛的頭發,輕聲說,會回來的,便再無多話,仿佛說話會把她稀少的身體能量泄露出去似的。母親嘆了一口氣,空氣中便充滿了濃郁的中藥味兒。母親朱浣梅,體弱多病,百事不問,訥于言行。董方均對這個兒媳婦不滿。老太太卻心疼她,私下里對董方均說,浣梅能活下來,就菩薩保佑,念在她為我們董家生育了三個兒女,我們也要善待她。朱浣梅影子一樣生活在董家,所有的心思都用于治病和養生,煎藥、喝藥、打坐、拜佛。董少雍出出進進,她也不操心,只有見到晴媛姐弟,浣梅才露出一絲生人氣息。
瑪麗表姐的反應,比晴媛激烈得多。她一直在啼哭,說父親想拋棄她。孫瑪麗比李耘谷還要大幾歲,卻經常在李耘谷面前撒嬌哭鬧,好像瑪麗是妹妹,耘谷是姐姐似的。耘谷理解瑪麗表姐,她知道瑪麗表姐不是假撒嬌,而是真傷心。瑪麗表姐愛哭的主要原因,是沒有了親媽。孫瑪麗的親媽董心玥,董方均的親侄女,兄長逝世時托孤于他,可憐心玥在瑪麗小時候就不幸病逝。侄女婿孫凱常,南京青年商會骨干,董方均的擁躉,深得董方均青睞,不僅做生意入了門,經歷也跟董方均有幾分相似,在國外混過兩年,盡管沒有拿到文憑,但見識不差。董方均讓女兒董二婉嫁給孫凱常,實際上是上門女婿,二婉還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只是董方均開明,允許他們的兒女姓孫。二婉成了孫瑪麗的繼母。二婉待瑪麗不錯,弟弟云柯和云樟出生之后,也一如既往地善待瑪麗,是瑪麗過于敏感,過于嬌氣。
耘谷把瑪麗表姐哄得破涕為笑,隔了一陣,瑪麗又嚶嚶地哭起來,耘谷只好放下手頭的事,又去安慰瑪麗。大婉心疼耘谷,埋怨丈夫李泳濟,說他總是把女兒當大人夸。父親喜歡女兒像大人一樣的言談舉止,女兒也就越發地喜歡模仿大人的言談舉止??蓱z耘谷她小小的年紀,跟大人一樣操心,不像個孩子,想來令人心疼。董大婉說著,眼睛濕潤了。耘谷的確把自己當大人,顯得少年老成。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否哭過。這次逃難的路上也是這樣,她處變不驚,臨危不亂,做母親的幫手,照顧著弟弟妹妹,還要安撫表姐。
數日之后,董方均全家乘坐的三桅帆船,??拷瓥|碼頭。蔡豪生因公事繁忙不能前來迎接,便委托長子蔡鯤負責接待。蔡鯤帶著幾個警衛,開著兩輛吉普車和一輛小卡車,將董方均夫婦全家和行李,接往濱江路上的德茂公寓。董方均曾經到過江東,知道這座歷史悠久的古城,素來有“小金陵”“小漢口”之譽。在董方均記憶之中,江東城是熱鬧且繁華的,如今但見街景蕭條冷清,似乎繁華不再,令人感傷。董方均一家進駐德茂公寓,老夫婦,大婉夫婦和二婉夫婦,還有兒子少雍夫婦,都住在二樓。董炎九和費嬸夫婦,還有孫輩們都住在三層。第四層十個小房間暫時空在那里,以備急需,這也是蔡豪生的意思。蔡鯤臨走時還安慰董世伯,讓他安心住下,說附近還增加了巡邏崗哨,有什么事隨時有人過來。
董方均和李泳濟,到公寓五樓的洋行去拜訪鄰居。荷蘭籍經理史柯雷,既是商人又是傳教士,還是個中國通。他說他爺爺輩,就曾經在南京鎮江一帶做過生意。史柯雷本人就是在鎮江出生的,還認識美國作家賽珍珠。提起董家的米廠,史柯雷好像也略知一二。幾個人越說越近,都說成老鄉了,再說下去就成親戚了。史柯雷對董方均說,董先生,不必驚慌,不必害怕,住進德茂公寓,就意味著你是安全的。日本人膽敢動我們,就相當于向荷蘭和大英帝國挑戰,英國不答應,荷蘭不答應,美國不答應,法國也不答應。董方均嘴上說,那是那是,心里還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安寧。因為先有老家“鎮江慘案”,后有首都“南京屠城”,所以誰也不敢擔保,說那脫韁的野獸,吃人的時候會挑著吃,比如專吃中國肉,不吃英國肉。想來令人心驚肉跳。
董方均沉吟了一陣,試探著問史柯雷,能不能把大門口那些中國門衛換成外國人?史柯雷說不行,商行人手不夠,留下來的人都是必需的,多余的人要么回國了,要么集中到上海租界去了。董方均說,要不了很多人,派一個人白天站在公寓的大門口做做樣子就行了,起個提示作用,讓別人知道這里是外國商行,就不會隨便騷擾。史柯雷表示可以考慮,但這位外國員工的工資必須由董方均來支付。董方均表示同意,就這樣勉強在江東安頓下來。
轉眼間就到了年關。往年喜悅的團圓氣氛渺無蹤影,空氣中充斥著驚恐和焦慮不安。在陌生城市寄人籬下帶來的不適還在其次,還有更令人擔憂的事情。董方均惦記著留守南京的大兒子董大雍一家的安危,惦記著中途去了皖南至今未歸的次子董少雍和二女婿孫凱常。老伴和兒媳婦和外孫女,明的啼哭和暗的啜泣,令人心煩意亂。江東城里有購買力的人都跑光了。家族的生意處于停頓狀態。這是董方均有生以來過得最不安詳的年。送年的鞭炮聲,仿佛槍炮聲,在耳邊和夢中炸響,現實和夢境一樣混亂不堪,令人驚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