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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江東夢
  • 張檸
  • 3字
  • 2023-10-17 15:36:21

第二章

1

董方均全家入住德茂公寓的時候,那場面和氣派,吸引了不少圍觀的市民,一是車多行李多,還有警車警衛跟著,二是人數眾多,男女老少一二十人,一字長蛇,魚貫而入。更引人注目的是女眷多,老中青少,幾代女人,粉面彩妝,花枝招展,優雅富貴,少女露出少婦的嫵媚,少婦顯出少女的天真,惹得過往路人瞪眼張嘴,駐足不去。沒過幾天,原本在西門口警察分局上班的片警趙更初,也調到東邊來了,有事沒事在德茂公寓門前晃悠。公寓門前的門衛中,還增加了值勤的洋人。這一切早就看在路邊的錢半仙眼里,他知道這不是一般的人家,大金主來了,只怕她們不出手。

錢半仙開始并不打算賺德茂公寓里的錢,兔子不吃窩邊草嘛??墒?,當窩外的草越來越稀疏,越來越枯萎的時候,兔子不但要吃窩邊草,窩里草恐怕也保不住了。世道紛亂,風雨飄搖,時運兇險,舉步維艱。眼前坐著能預知未來的高手,人們何嘗不想得到點撥指引,無奈手頭拮據,請不起菩薩進不起廟,測不起八字抽不起簽。憂心忡忡的人們,看著錢半仙那面在半空中招搖的破爛旗幟,捏捏空癟的錢袋又離開了。錢半仙只好百無聊賴地坐在那里干瞪眼。有閑錢的女人到哪里去了?德茂公寓新來的一家,雖然人多錢多女眷多,但她們都深居簡出,難得見到,每天出現在公寓大門口的,只有三四位半大的女孩子。那幾位雍容富貴的女主人,總是進出匆匆,對錢半仙的竹板聲充耳不聞。

元宵節過后,董大婉和董二婉就開始忙碌起來,姐妹倆四處奔波,聘請廚師和保姆,尋訪教書法曲藝等才藝的家教,還要為孩子們聯系上學的地方。原來的學校,要么停課,要么遷到遠郊鄉村,只有教堂還在接納尋求庇護的孩子。慈恩堂地盤大,將城西的育嬰堂也合并進來了,收容和教育逃難到江東的少年兒童,又跟教會慈恩醫院聯手,為病人和傷員提供醫療服務,而且能繼續為教徒提供禮拜場所。董家的孩子們都到教堂附設的學校去就讀。所謂的學校,也就是一個班,一年級到六年級,全都在一起上課,開設算術、常識、音樂、體操課程。孩子們都喜歡上語文課,因為教語文的修女漂亮和善,而且漢語說得不好,讀課文的時候怪腔怪調,引起孩子們的哄笑,課堂上趣味盎然。自從上學之后,孩子們的全部心思都在教堂學校,吃完早餐他們就結伴去慈恩堂,一點也不會戀家。董方均說,孩子們的心像“散了黃兒”的雞蛋。朱彥嬌說,不要說那么難聽的話,他們的心思集中到學習上去了,比以前更團結友愛,更識大體。

兄弟姐妹中,只有瑪麗表姐沒有書讀,因為在京城的時候,她已經是某大醫院附設護士學校的學生。江東沒有護士學校,瑪麗表姐只好到慈恩天主堂去做義工,幫著照顧病號和學生,得閑還跟南茜嬤嬤學鋼琴和英語?,旣惖纳付墨h是基督徒,瑪麗表姐受過洗,熟悉教堂文化。耘谷發現,只要一進教堂,瑪麗表姐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不哭啼,不撒嬌,表情肅穆,做事干脆利索,顯得特別專業,特有主見的樣子,還經常抽空到教室這邊來,管一管耘谷和表弟表妹們。只要回到德茂公寓,瑪麗表姐立馬變回了原樣,嬌嗔古怪耍脾氣。這讓耘谷詫異不已。耘谷私下里跟媽媽董大婉說,希望瑪麗表姐長期待在教堂里,最好是搬進去住,自己也愿意陪著瑪麗表姐一起去當寄宿生。大婉跟二婉商量,覺得讓孩子們到慈恩堂當寄宿生是個好主意。第二天一早,董氏姐妹來到慈恩堂,找教堂的事務主管,協商孩子們寄宿的事情。進去一看,教堂里面人滿為患,有跟家人失散了的孩子,有普通的病人,還有傷員,教堂人手不足,還招募了義工。南茜嬤嬤大概就是教堂的事務主管,只見她忙得不可開交,大事小事都匯總到她這里,等候她定奪。董氏姐妹見勢,不便開口談私事,只是跟南茜嬤嬤客套了一番,感謝她為孩子和病人提供的幫助。說著就打算離開。

禮拜堂邊的長廊上,擺滿了臨時病床。遠遠見到醫護人員,正在挨個兒查床。為首的是一位中年男醫生,后面跟著助理醫生和護士,見習護士孫瑪麗緊跟在男醫生身后。男醫生伸出右手,孫瑪麗立即將夾著病歷的木夾子遞過去。男醫生看完病歷再一次向孫瑪麗伸出右手,孫瑪麗立刻將一支壓舌板遞上去,再伸手,又遞上酒精棉球,兩個人一來一回,又默契又有節奏,既專業又權威的樣子。董二婉看呆了,這就是我們家那個喜歡哭鼻子的瑪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旣愞D過身來,突然見到媽媽和大姨,站在那里盯著自己看,她大吃一驚,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有些惱怒,便開始皺眉撇嘴。男醫生剛好也轉過身來,微笑著對瑪麗說:“一切都正常,繼續按時按量吃昨天的藥?!爆旣愡B忙收起剛才的表情,微微屈膝行禮,微笑對男醫生說,“遵囑,doctor?!蹦嗅t生走開之后,瑪麗重新面對著董氏姐妹,又開始皺眉撇嘴,打算大哭一場的樣子。董大婉趕緊走過去,拉著孫瑪麗的手說,瑪麗啊,你真能干,照料這么多的病床。董二婉說,是啊,讓我來都不一定做得好呢。孫瑪麗聽到夸獎,只好收回要哭的表情,羞澀地笑了笑,順便提醒董氏姐妹,讓她們趕緊離開這里。

南茜嬤嬤正在跟男醫生聊天,見董氏姐妹還在這里,便一邊點頭示意,一邊領著男醫生朝董氏姐妹走過來。南茜嬤嬤介紹說,這是孫瑪麗的媽媽和大姨,南京來的,這是慈恩醫院的主治醫師馬德誠大夫,也是孫瑪麗的帶班老師。董氏姐妹連忙向馬大夫問候致意。董二婉打量著馬德誠大夫,高鼻梁,寬臉龐,臉色紅潤,中等身材,年紀估計不到三十,微笑的時候很迷人,兩邊嘴角得體地向上翹起,給人一種親近感。馬德誠跟董氏姐妹握手寒暄,還夸孫瑪麗如何能干,然后轉身朝別的病床走去,孫瑪麗邁著小碎步緊隨其后。南茜嬤嬤把董氏姐妹送到教堂門口。董大婉心里想著資助教堂學校和醫院,結果也沒合適的機會,只好依舊客套一番,說南茜嬤嬤的作為令人感動,希望有機會合作,一起為民眾做點事情。

下午散學后,耘谷和瑪麗便領著眾弟妹匆忙趕回家,因為家教先生正在等著。董方均規定,家里的男孩子都要學點書法圍棋,女孩子要學點琴瑟戲曲。盡管特殊時期更要厲行節約,但這筆開銷不能省。董方均對孩子們說,你們的父母輩,或者跟我一起做生意,或者在家里忙家務,但都受過好教育,大雍的金陵大學附中是京城名校,大婉讀過師范學堂,二婉畢業于青年工藝職業學校。少雍則是正規的名牌大學畢業生。知書達理,有科學知識,是現代人的基本要求。如今,你們不幸遭逢亂世,但是,亂世不能亂精神,輟學不能輟文化,你們都得給我好好學習,也算是間接地保家衛國吧。江東師范學堂停課了,董家就請教書法的石太南先生和教戲曲的施公木先生來做家教。

耘谷喜歡唱歌跳舞,尤其是有唱歌的天分。家里有什么高興事,大家就讓耘谷領著姐妹們唱歌。大婉說,唱歌很好,但不夠高級,戲曲高級,昆曲更高級。大婉就讓耘谷耘米和晴媛一起,跟著施先生學唱昆曲。施先生擅長“南昆”,卻教耘谷她們唱“北昆”。懂昆曲的朱浣梅突然開了腔,用細若游絲的聲音對大婉說:小女孩唱“北昆”,好像不大合適吧。話傳到了施先生那里。施公木先生說,當此國難之際,悱惻纏綿不合時宜,慷慨悲歌,才是應有的腔調啊。石太南先生也附和,說自己就不教孩子們練習什么歐體柳體,讓他們練習龍門二十品,筆如刀,字如彈,難是難了點,但適時宜、合心境。董方均說,也罷也罷,聽先生的就是。董方均又想,讓孩子們學點武術,既可以強身健體,緊急關頭,說不定還能給對手幾下?,旣惛信d趣的是鋼琴和英語,這兩樣都無須另請家教,只要跟南茜嬤嬤學就行。

回到家里,瑪麗又恢復了原樣,愁眉苦臉不高興。家教課程一結束,費嬸就提醒耘谷去陪陪瑪麗。耘谷邀瑪麗到公寓大門口去,這是瑪麗喜歡的事情。每天黃昏,耘谷和耘米,都陪著瑪麗表姐和晴媛表妹,到公寓門前去望風,陪著她們去盼望父親歸來?,旣悎桃獬鴸|北角的大江方向張望,說父親一定是坐船從江上回來。晴媛說,媽媽和費嬸都說,父親會走旱路回來的,那就只能是從東南方向來。耘米說,你們不要爭,二舅和姨夫不是鳥,不會從天上飛過來,無論是走旱路還是走水路,最終都只能是從中山南路或者濱江東路的街道上走來。耘谷說,是的,我們只要盯著眼前的街道看就行了?,旣愓f,盯著眼前看怎么行?。课乙h遠地看著父親走過來,就像我在夢里見到的那樣,小小的黑點,慢慢地朝這邊移過來,越來越大,父親的臉開始模糊一片,漸漸地能看見鼻子、嘴巴、眼睛。說到這里,瑪麗突然又哇哇地哭起來。

算命先生錢德玄錢半仙,被哭聲吸引了,抬頭一看,還是那幾個半大不小的女孩,估計不會有什么油水。他收起竹板,對著幾個女孩打量起來。他看著高挑豐滿的瑪麗,長著娃娃臉,表情也充滿孩子氣,但沒有孩子的福氣,要終生操勞。看著清瘦的晴媛,長著一張婦人臉,表情凝重多慮,福氣也薄。耘谷和耘米,一看就是親姐妹,都長得俊俏,還頗有些男子氣概,但兩個人都眉頭緊蹙,運不舒展。命理運程“陰差陽錯”,家運國運多忤多舛?。″X半仙抬手竹板響起,正要唱幾句。這時候,公寓里走出一位女子,四十來歲的年紀,身材修長,皮膚白凈,藍色暗花紋絲綢面料薄絲綿長袍,外面套著一件米白色的粗絨線棒針衫。女子走近正在哭泣的高個兒女孩,彎下身來,不知在說些什么,像在勸慰哭泣的女孩,接著又抬起頭來,凝重的目光掠過錢半仙,舉目朝遠方眺望。錢半仙見過這位經常進出的女子,知道是新來人家里的女主人,便唱了起來:

說運氣,道運氣,運氣攥在鬼手里。

窮富都有狗屎運,貴賤難免逢糟糕。

運氣兇,運氣險,運氣兇險有時限。

子時兇險寅時吉,丑時運氣卯時到。

快板里“運氣”“兇險”那些詞匯,刺激了公寓門前的女子,她站在那里愣了一陣。女子就是董家的長女董大婉。她吩咐女兒耘谷陪瑪麗表姐回家去,回頭再將她那只隨身的小手提包送過來。董大婉吩咐完畢,轉身走下公寓高高的臺階,朝著錢半仙款款走來。錢半仙竹板敲得咔嚓嚓地響,他一邊念著數來寶,一邊朝董大婉投去微笑。等到董大婉快要走近的時候,錢半仙早就清了清嗓子在等候著,順手將那張空置很久的折疊椅擺在跟前。董大婉在折疊椅上坐下,盯著錢半仙沒有言語。錢半仙試探著說,夫人問財運還是問禍福?董大婉略微遲疑了一下說,你認為我只關心錢財禍福嗎?那么好吧,你就說說錢財禍福吧。錢半仙說了聲好嘞,抬手敲響了大竹板,亮嗓唱起了順口溜:

錢財本是身外物,走了東家到西家,

錢財又是命中緣,離了牛家走馬家,

錢財也是浪蕩子,東游西蕩不顧家,

錢財還是花腳貓,晝伏夜行四處家。

錢財聚散是福禍,貴賤變化孩兒臉。

老子貧窮兒發奮,老子富貴兒慵懶。

兒孫自有兒孫命,禍福相依不由人。

福澤強勁延綿久,富過三代是稀罕。

見董大婉一臉茫然,錢半仙便停下快板來解釋,說不知夫人聽懂了沒有,要懂得這個道理,先要懂得“聚”和“散”兩個字。亂世、亂世,先亂秩序,后亂常理。常理講“聚”不講“散”,亂世則反其道而行之。亂世有亂世的理:國主聚,聚則存;民主散,散則存;國聚民散是謂福。不大好懂吧?國運飄搖,百姓要講究個“散”字,主散不主聚,散則存,聚則亡。財氣運氣都一樣,都是散的,因此說來,要順勢而為,散財則安;不要逆勢而動,聚財則危。遭逢亂世,不要拘泥于常理,散而不聚是大福。錢半仙停頓了一下,囁嚅其詞,接著說:跟“聚散”相配的是“動靜”。“動”則安則福,“靜”則危則禍。

錢半仙不解釋也罷,越解釋越令人糊涂。什么“聚”呀“散”呀的,都是些私心雜念和權宜策略。國難當頭,唯有一聚,才是民族希望,國要聚力,民要聚氣,才能形成合力,外御其侮!董大婉因弟弟和妹夫的安危而憂心忡忡,以致淪落到在路邊求助,于她而言有些不堪。這算命先生,拐彎抹角說了半天玄乎話,無非是鼓動自己散財,放心吧,給你的財,自然會散。董大婉一邊應酬式地點頭,一邊朝公寓方向望去。剛好耘谷領著晴媛妹妹從公寓里出來。耘谷手里拎著媽媽那只裝零錢和化妝品的小手提包,走過來遞給董大婉。錢半仙細看了一下兩個經常出現在公寓門前的女孩,都是美人坯子,但兩個女孩的眉眼和嘴角,都隱藏著苦澀。錢半仙的眼睛,在耘谷身邊的女孩晴媛臉上停了一陣,只見這晴媛,兩只大眼水汪汪,仿佛無端含淚愁腸滿腹,所謂“淚眼不曾晴,眉黛愁還聚”,關鍵是右眼角的下方,長著一顆滴淚痣,讓人不忍久視。錢半仙自然不會說破,嘴巴上還討好董大婉,說這兩個孩子長得福相,命中帶來的,誰也搶不走。

董大婉仔細琢磨著錢半仙的話,似乎有點認可關于“聚”和“散”的說法。亂世之中身不由己,該散的都要散,哥哥董大雍他們,跟父母和全家也分散了,特別是弟弟董少雍和妹夫孫凱常,此時此刻不也跟全家分散了嗎?父親和丈夫的生意都在停滯狀態,一家人蟄居異鄉僻壤,花錢如流水,人散加上財散,真的是在散啊!但是福是禍,也未可知,按照這個算命先生的說法,好像還是福分呢!說到“動靜”,那也不能輕舉妄動,得看江東局勢的“動靜”而定。最后,還有“富不過三代”的說法,這讓董大婉背脊發涼。父親和自己的兄弟姐妹這一代,的確算得上是富裕人家。第三代呢?兩個兄弟家里的孩子,董偉南、董晴媛、董偉民,自己家里的李耘谷、李耘米、李耘禾,還有二妹家里的孫瑪麗、孫云柯、孫云樟,他們難道就會窮嗎?董大婉不敢深究。她從小手包中,摸出一張25元面值的法幣,遞給了錢半仙,然后牽著耘谷和晴媛的手,轉身向德茂公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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