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越在外服:殷商西周時期的邦伯研究
- 王坤鵬
- 7322字
- 2023-10-08 11:36:51
一、早期文明發展進程中的邦伯問題
本書關注與研究殷周時期的邦伯族群問題,主要是基于早期中國文明的發生與發展這一大的歷史背景。自舊石器時代晚期至戰國時期,社會由平等進至不平等,以社會權力的發展演變為核心,早期中國文明的發展經歷了一個長期的過程。其第一階段的發展主要是由族到邦的過程,第二階段的發展是從眾邦中分化出中心邦與服屬邦,從而形成“天下”型的早期國家,第三階段的發展則是由“天下”型的國家發展為中央集權式的郡縣制國家。在早期文明發展的三個階段中,邦及邦伯均參與其中,承擔著重要的角色。
(一)由族到邦
早期中國文明與社會的發展,最初的階段大致遵循著由氏族到邦國的發展過程。正是基于該點,過去不少學者采用城邦理論來闡釋中國上古時期的國家與社會形態的發展。例如侯外廬在20世紀40年代提出古代中國的“邦”指圍著封樹或土城與野鄙相區隔開來的大邑,這種邑就是城市國家,其內部是以血族紐帶所聯結、由氏族貴族加以統治。5約略同時,日本學者宮崎市定等亦進行了類似的討論,認為人類早期社會由氏族制漸次發展成為都市國家,從商代到春秋時期,大體上是都市國家對立的時代。6其后,中國臺灣地區的學者杜正勝亦認為西周以下五百年中國社會的特質是城邦。7日知(林志純)等學者亦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在中國早期文明發展過程中存在著一個城邦階段。8
雖然學者關于早期城邦的認識以及相關理論的具體解說有所不同,尤其是關于中國早期城邦國家始末階段乃至是否存在等問題的認識亦有不同,今天學界一般也不會認為商周時期仍存在大量共存且關系平等的城邦國家網絡群,9但城邦理論在解釋龍山時代后期萬邦林立之局面的形成這一歷史現象時仍有其重要的參考價值。比較而言,在以上學者的論述中,尤以日知等學者關于城邦理論的闡釋更為系統,其相關闡釋雖已過去近半個世紀,但其中有兩點內容在認識中國最早的政治單位——“邦”的產生時仍值得我們重視:
其一,古代中國文明和國家的起源同世界上其他早期文明和國家一樣,都是從城邦和城邦聯盟開始的,是從小國寡民的政治單位開始的。10
其二,城邦是最早的政治單位,在此之前,或為氏族,或是部落,是純血族單位;及村鎮城邑產生,則由血緣關系向地域關系轉化。到了城邦出現,人類社會開始有了政治單位。由城邦而帝國,而中世封建國家,而近代資本主義國家,政治單位隨之發展和變化,直至今天世界上各式各樣的國家。11
從古代中國的情況來看,早期人類群體的社會政治組織的發展經歷了由血緣關系的族到政治關系的邦這樣一個歷程,其聚落形態從族邑村落發展為邦國城鎮。根據目前的考古學發現與研究,大體上說,自新石器時代開始,隨著作物種植及畜牧業的逐漸開展,東亞大陸上原來行狩獵—采集生計方式的人們開始定居下來,由此形成了其后農業社會與族群發展的基礎。定居的人群最初主要以血緣關系組織起來,“族”于是就成了當時人群生活與聯系的基本單位。
族本身的分衍以及族際統屬關系的發展,既反映了早期社會權力的形成,也成為中國早期社會政治組織形成的一個開端。早期族居方面一個比較典型的案例即公元前4900年左右半坡文化臨潼姜寨遺址。該遺址顯示了一處早期族聚生活的村邑場景,村邑處于臨河、渭河兩河交匯處的三角地帶,村落外圍有壕溝,整體呈向心結構,房子大體上均面向村落中心的廣場。村落布局大體可分為居住區、陶窯場以及墓葬區,12涵蓋了族人從出生到死亡的基本的活動場所。這樣的一處村落,學界過去或認為其中具有家庭、家族、氏族和部落四個級別,13實際上村落的規模并不大,同一時期共同生活的大約有百人,恐怕其社會組織很難分出那么多等級。整個村落應屬于具有血緣關系的族,或可粗略地分為父族與母族,有國外的學者認為姜寨村落已經產生了具有婚姻關系的兩分的半族。14
姜寨村邑布局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其時族群內聚與重防御的心理傾向。村寨的一些設施突顯了較強的防御功能,居住區外圍挖有壕溝,壕溝內側每隔一段距離專門蓋有哨所,學者認為這些設施可能是用于防備仇敵、劫掠者或者盜賊等。15姜寨村落所有房屋都圍繞著中心廣場,顯示村落族人作為一個整體組織具有比較強烈的凝聚性與內向性。16另外整個邑聚背河而設,除了方便取水外,防御亦當是一個考慮。《管子·乘馬》篇概括后世的立都原則稱:“凡立國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廣川之上。”17作邑必近川流,西周成王時期作東都洛邑時亦是如此,在洛水、瀍水一帶卜居,在這方面姜寨的村邑聚落已經開其濫觴。早期族群所表現出的充分防御、自給自足以及內向心理等特點,固然在一方面可視為傳統中國文化的“底色”,18但在另一方面也預示了其后更大規模社會政治組織在形成過程中所具有的復雜性。
此后復經千余年的發展,特別是到廟底溝文化時期以后,族際交流網絡以及族際統屬規模不斷擴大,所形成的人群組織越加復雜。從目前的考古發現來看,仰韶時代晚期比較明確地出現了中心聚落,其面積從數十萬到數百萬平方米不等。一個大的聚落可以發現兩三百座房屋遺址,多達上千座的墓葬,反映了其時集聚的人群規模比之前有了很大程度的增加。典型的例子是甘肅秦安大地灣聚落遺址。大地灣遺址位于清水河南岸臺地及山坡上,由一個小村落漸次發展成面積達50萬平方米的大型聚落。遺址中901號大房子的結構與功能均比較復雜,包括了前堂、后室與東西廂房等,占地約420平方米,屬于大型殿堂建筑。901號大房子規模宏大,工程浩繁,其建設規模并非當時一兩個普通村落的人力與物力所能完成。大房子中所出土的陶器、石器等器物形制也比較罕見,并非日常生活用品,反映了這種大型殿堂不是用來作為普通生活用房的,而可能是召開部落會議或舉辦盛大活動的公共場所,大地灣遺址在仰韶時代晚期成為附近一定區域內族群的活動中心。19
到了龍山時代中后期,族群之間的統屬強度變得愈加劇烈,而且出現了明確的權力符號,顯示了“邦”這種政治組織的形成。比較明顯的表征是這一時期出現了一批層次更高的區域中心聚落乃至大面積的城址,種種跡象顯示這時已經形成了眾多族邦。20例如近年在陜西神木南流黃河西側發現的石峁古城,其存續時間大約為龍山晚期至夏代早期,石城由臺城、內城、外城三部分構成,總面積超過400萬平方米,是當時北方地區的一處超大型中心聚落。21再例如晉南汾水流域陶寺文化中期城址面積達280萬平方米,早期墓葬中還出土了玉琮、玉璧、石磬、陶鼓、龍盤等大量禮儀用器,這些器物均是早期社會中象征權力的符號。22陶寺大型墓中大多出土鼉鼓、石磬、土鼓等反映貴族禮制的成套樂器,說明大墓墓主的身份與地位相當顯赫,大概就是雄踞一方的族邦首領。23山東半島龍山文化中已發現的城址有十余座,大城有30多萬平方米,小城僅有3萬—5萬平方米,聚落分化明顯,形成了不同的等級。遺址中發現的文字、銅器及大量的玉石禮器,反映了這一地區已出現了作為政治組織的族邦。24
龍山時代在南流黃河兩岸、汾水下游、伊洛河流域、汝潁流域、黃河下游以及魯東地區等地分布著數十座城址,每座城址周圍往往圍繞著十幾個甚至幾十個普通的聚落。例如山東章丘城子崖城址,其外圍分布著龍山時代的普通聚落遺址多達40余處,中心城址的外圍大體還存在著兩級普通聚落,一個層級聚落面積在3萬—6萬余平方米,另一層級面積在2萬平方米以下。25學者或認為龍山時代以城子崖為中心已形成類似“都、邑、聚”的金字塔型等級社會結構,城子崖龍山城相當于“都”,二級聚落相當于“邑”,三級聚落是村聚。在龍山時代,這樣的社會結構已經可以視為古國。26
另外,龍山時代不少地區出現了城址群,不過雖為城址群,但其中不同城址的規模差別卻不大,城址之間亦大體等距分布,反映了一種邦國林立、互不統屬的格局。例如黃河下游南岸的一串城址群,東面的城子崖城(20萬平方米),向東約50公里有丁公城(10.8萬平方米),又33公里有田旺城(15萬平方米),又39公里有丹土城(25萬平方米)。這批城址的規模相近,其間隔距離在30至50公里之間。這種聚落布局的特征并非特殊現象,也出現于同一時期的豫中地區。其時在嵩山南北伊洛河流域一帶分布著大約15個聚落群,不同聚落群相互之間皆有明顯的遺址空白區作為緩沖地帶,反映了不同聚落群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對抗,也說明了當時的嵩山南北尚沒有形成一個統一的政治秩序。27因此有學者認為龍山晚期以各小流域為單元的聚落群廣泛分布于中原各地,形成了眾多既相對獨立又相互聯系的小集團,每個聚落群大致和現在的一個縣的規模相當,形成一種邦國林立的局面。28
1985年,考古學家蘇秉琦在遼寧興城關于田野考古工作的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提出“古文化、古城、古國”的系列概念,實際上開啟了中國古代城邦的考古學研究。蘇先生所說的“古文化”主要指原始文化,“古城”主要指城鄉最初分化意義上的城和鎮,“古國”指高于氏族部落的、穩定的、獨立的政治實體。29蘇先生認為在距今5000年前后,在古文化得到系統發展的各地,古城、古國紛紛出現,中華大地社會發展普遍進入古國階段。30
蘇先生據考古學資料所提出的“古國”的概念,大體上相當于古代文獻中所說的“邦”或過去學界所研究的“城邦”。蘇先生實質上提出了在早期中國最早的政治實體就是數量眾多的小邦國這樣的認識,與前述日知等學者有關世界城邦史的研究所得出的結論是一致的。上古中國各地區新石器時代的古文化多種多樣,其所反映的即是三代之前眾多族邦并存的局面。
(二)由伯而王
夏、商、周三代國家的形成,其基礎正是這種族邦林立的狀態。當下考古學一般認為二里頭古城屬于夏文化遺存,二里頭這樣的超級中心的產生,也正是建立在龍山時代末期嵩山南北各區域文化整合的基礎之上,這種整合改變了伊洛以及晉南地區舊有的多中心、對抗式的聚落形態面貌,出現了在遠較之前廣大的地域內占統治地位的中心文化。31早期國家統治地域的擴張以及政治制度的發展,很大程度上就是建立在眾多小邦對中心邦的臣服基礎上,先秦時期的“服制”其實質也正是中心邦對其他眾多勢力較小的族邦的服屬。
商、西周王朝亦是建立在對眾多族邦加以征服的基礎上。《逸周書·世俘》記載周伐商后征伐四方邦國:“武王遂征四方,凡憝國九十有九國,馘魔億有十萬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俘人三億萬有二百三十。凡服國六百五十有二。”32顧頡剛認為《世俘》即逸《書·武成》篇,是西周早期的一篇文獻記載。33其中所記的數字存在夸張炫示的可能性,但其所述周初對四方族邦加以征服之事應屬實際情況。其中說到周武王克殷之后,繼續對四方族邦進行征服,臣服于周邦的其他族邦多達650余個。這種對其他族邦的服屬當克殷之時,遠在周初大分封之前,可以說西周的“天下”型國家最初主要就是建立在周邦對其他眾多族邦加以服屬的基礎之上。
夏、商、西周時期“天下”型國家形成之后,族邦以及邦伯在國家政制發展中處于怎樣的地位、發揮了什么作用,類似的問題在過去的研究中并未形成專題。實際上,中心邦以外的其他族邦如何逐漸納入以中心邦為核心的“天下”型國家的政治網絡中,是早期文明與國家發展的一個重要課題。據上所述,我國早期的社會組織發展經歷了由族到邦的復雜化過程,而邦則是最早形成的政治單位,夏、商、周三代時期的國家均是在邦的基礎之上建立起來的。文獻中常用來指稱邦國首領的稱謂即是“伯”,而且亦常用“邦伯”來指代整個邦國。因此,欲考察上古時期國家組織與政治結構的發展演變,“邦”與“邦伯”無疑是十分恰當的線索。
就其大者而觀之,夏、商、西周三代國家間的興衰更替實際上就是由伯而王的過程。早期王朝的興起無不是由邦伯勢力發展而來。《尚書·堯典》敘述堯所在的族群發展壯大直到統領“天下”的過程,對早期王朝國家的發展過程有著比較富于邏輯化的概括,其中講道:“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34《堯典》雖為戰國時期的作品,但該段有關上古時期政治組織發展過程的邏輯化概括十分精彩,也大體與目前所見的相關方面的證據一致。關于“九族”的范圍,經學史上雖頗有爭議,35但其指以堯為中心的多種親族則是確定的,故堯對其做到了“親”。《堯典》“百姓”指的應是堯親族之外的一些族姓群體,與堯沒有親族關系或關系較遠,故堯對其進行了“平章”(類似于今天的“整頓”“條理”之義)。“萬邦”則是比“百姓”更遠一層的族群,堯對其做到了“協和”(有“協調”之義)。堯所在的組織,其最初的核心是有著血緣關系的族,由族向外擴展而兼收外族外姓就形成了邦,在此基礎上再進一步向外擴展,收攏其他族邦而成一龐大的政治組織。據《堯典》的概括,早期國家與文明的形成大體為:族—邦—天下(即經“協和”后的萬邦)。
《漢書·異姓諸侯王表》序總結早期三代國家的形成與發展,說到夏、商、周、秦等由伯而王的過程,其云:
昔《詩》《書》述虞夏之際,舜禹受禪,積德累功,洽于百姓,攝位行政,考之于天,經數十年,然后在位。殷周之王,乃繇稷,修仁行義,歷十余世,至于湯武,然后放殺。秦起襄公,章文、繆,獻、孝、昭、嚴,稍蠶食六國,百有余載,至始皇,乃并天下。36
夏、商、周、秦等在建立廣域王朝之前作為邦伯都擁有久遠的歷史,其間均經歷了十數代數百年的長期發展,最終才達到統治所謂“天下”。可以說,夏、商、周三代起初均是由族邦發展成為稱霸一方的方國,進而取代中央大國成為天下共主。學者因此指出夏、商、周三代的發展是一種平行的關系,是互相沖擊、互相刺激而彼此促長的,只是其間的勢力消長各代有所不同,而不是像后來傳統社會里王朝體制下,一個覆滅之后另一個方才興起的線性替代的關系。37
這類由“伯”而“王”的史事后來被儒家等學派的學者吸收用來建立其“有德者以百里而王天下”的政治理論。例如《孟子·公孫丑上》云:“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38儒家的說法雖然是為了闡明其德政理論,故其對早期王權的建立過程不免有美化之嫌,但其關于早期邦國由小而大最終建立王者之統治的觀點基本上是符合歷史實際的。因此,對邦伯問題的研究正是了解中國古代早期國家形成過程的一個關鍵點。
就其細者而觀之,邦伯的存在貫穿整個商周時期,且為數眾多,是研究三代政治與社會諸問題時不可忽視的一個歷史群體。殷商甲骨刻辭中已經出現了“伯”“多伯”“方伯”“邦伯”等稱謂,文獻記載中亦有“邦伯”的稱謂。商代在商邑之外,存在眾多并非由商族人組成的族邦,其首領即多被稱為“伯”。這些邦伯與商王的關系或臣服或敵對,其中一部分經商王朝征服后成為商王朝的武裝力量,卜辭中稱之為“多伯”。卜辭中記載商王經常征召與聯合“多伯”等勢力攻城略地,南征北戰。胡厚宣曾指出,“多伯”可以說是商王朝后期一類比較重要的軍事組織。39
兩周時期,不僅與周人異族的族邦首領稱伯,周人自身一些貴族家族也稱伯,而且庶民或臣仆家族也有以“伯”為稱的情況,因此周代的邦伯更加豐富多樣,其稱謂也較復雜。據學者研究,周代有表示尊稱的伯,有表示爵稱的伯,有表示排行的伯,也有表示霸主的伯等。40從其概念的最大外延來看,邦伯無非就是控制一定地域與人群的政治勢力而已。西周王畿內外遍布著邦伯群體。例如寶雞國墓地出土了大量有關
伯的器物,表明西周早中期的
伯的封地就在今天的紙坊頭、竹園溝、茹家莊一帶。41甘肅靈臺白草坡發現的西周
伯墓及涇伯墓,隨葬了大量的武器,反映出這些處在邊域地區的邦伯帶有非常鮮明的軍事色彩,42很顯然這些地處軍事要地的邦伯是西周抵抗外夷入侵的重要力量。又如近年來新發現的山西翼城大河口霸伯墓地以及絳縣橫水的倗伯墓地等,43霸伯與倗伯大概都是晉南地區的土著邦伯,服屬于周王朝。墓葬中所出的銅器銘文反映了這些邦伯與當地的鹽業生產有關,亦曾加入西周王朝抵抗南方淮夷族群的大軍。邦伯作為一類組織是西周王朝政治與疆域的組成部分。總的來看,商周時期大量邦伯的存在,反映出其時的政治地理格局存在著比較復雜的局面。
在三代歷史進程中,我們可以看到大量的邦伯或主動或被動融入三代王政體制之內的跡象,也可以偶爾看到邦伯從王政體制內游離而出的現象,總體來看是前者占據主流。《尚書·酒誥》記載了周公稱述商代后期的政治制度:“越在外服,侯、甸、男、衛、邦伯;越在內服,百僚、庶尹、惟亞、惟服、宗工。”44周公去商未遠且具雄才大略,其有關商代政制的說法似可采信。由周公所言觀之,商王朝的基本統治體制分“內服”與“外服”,其中“外服”包括了侯、甸、男、衛、邦伯等不同稱謂的政治體,這些政治體的性質與職事或有不同,但都代表著占有一定土地與人口的族邦則是一定的。據《酒誥》中周公所言,邦伯已然成為殷商王朝“外服”的一個組成類別,反映了殷商王朝國家內部已經納入了大量的臣服邦伯。這一說法形成于周初,應當是比較可信的。
周人繼承了殷商的部分文化與政治傳統,《國語·楚語上》在概括周代制度的基本情況時亦稱:“天子之貴也,唯其以公、侯為官正也,而以伯、子、男為師旅。”45《國語》記載了西周后期至春秋時期的一些歷史故事及相關言論,由戰國時期的學者廣泛采集當時所流傳的歷史記載及相關雜說編纂而成,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46《楚語上》的這句話雖稍晚出,其中所說的公、侯、伯、子、男亦即后世經學中所稱的五等爵制,不過與其說其為虛構,毋寧說其是春秋戰國時人根據過去的典制與歷史所作的概括。如果從政治團體的角度來看的話,公、侯、伯、子、男等不同稱謂的族邦都是存在于西周時期的政治團體,這是確鑿無疑的事實,而且其中所分的兩大類別亦有歷史實際作為根據。《楚語上》的這句話揭示了周代王權得以發揮影響所依賴的兩大助力,同時也是兩類重要的政治團體:一類是公與侯,他們中大多出身于周人貴族或與周人有姻親關系的族邦,政治地位高,因此主要擔任周王室的高級官長;另一類就是以“伯”為代表的中級政治與軍事勢力,他們相較公、侯,在數量上更多,且遍布各地,其中大多數原非周人族群,本屬地方上的土著族邦,臣服于周王朝后,其職責主要為周王朝提供軍隊,供周王驅使,協助王朝征戰等。47在西周銅器銘文中多處見到邦伯協助周王朝打擊敵人的記載。48
邦伯群體的地位雖不及公或侯,但其多為各地方的土著族邦,且數量眾多,實際上成了周王朝統治地方的中堅力量,在軍事以及政治統治中發揮著十分重要的作用。正是由于邦伯在周代政治社會中所處的地位,在后世根據西周時期的歷史所構擬的五等爵制度中,“伯”排在了公、侯之后,成為一級爵稱。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