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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浮士德
  • (德)歌德
  • 11447字
  • 2023-08-21 14:47:56

譯序

人都想長壽。然而,長壽也許只不過像楦鞋時硬多揳兩個楦頭,鞋長是增加了一點點,但質量毫無改變;甚至像在本當戛然而止的歌曲結尾處強加個漸弱的拖腔,雖然延長了幾拍,卻反而使人感到不是滋味。當然,得益于長壽的人也不少,最明顯的,恐怕就要數歌德了吧。歌德如果只活到七十來歲,那么,留給世人的就只是《浮士德》第一部,以及第二部不相連屬的一些片段。盡管他有一舉成名的《少年維特之煩惱》,有為數不少的優秀抒情詩,但要躋身世界超一流的作家行列,那還是遠遠不夠的。然而,歌德偏偏就活了八十三歲(按中國習慣的算法是八十四歲),活到他完成了《浮士德》這部震古爍今的巨著以后才去世。歌德真是有福的!

1749年8月28日,歌德出生在美因河畔法蘭克福。1765年,他遵父命到萊比錫大學學習法律,三年后,因咯血輟學回家養病。1770年,歌德病愈后到斯特拉斯堡繼續學習,翌年獲法學博士學位。但對歌德來說,最大的收獲卻是在這里結識了赫爾德爾這個“狂飆突進”運動的領袖。在赫爾德爾的影響下,歌德加深了對莎士比亞的認識,并且開始重視民歌,向民歌學習:這都是對他日后的創作有良好影響的。

18世紀的德國是一個分裂的國家,存在三百幾十個獨立的小邦,還有一千四五百個騎士莊園。名義上雖然有一個統一的“德意志民族神圣羅馬帝國”,但實際上那只不過是個擺設。一個大帝國分裂得這樣七零八落,其經濟的落后和思想的混亂也就可想而知了。雖說窮則思變,但在德國,政治上的變革還提不到日程上來,只是在文學上出現了噴火口。18世紀初,德國產生了“啟蒙運動”,特別是到18世紀中葉,萊辛進入文壇,以其旗幟鮮明的劇作向封建專制制度展開了猛烈的攻擊。接著在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中期,又發生了“狂飆突進”運動。“狂飆突進”運動崇尚天才,主張“返歸自然”,曲折地表達了反封建、反教會、要求肯定個人價值的資產階級革命思潮。

歌德是“狂飆突進”運動的主將。在這一運動的鼓舞下,1773年,他發表了劇本《葛茨·馮·伯里欣根》,次年又發表了轟動歐洲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一舉成為德國公認的大作家。

1775年,歌德受卡爾·奧古斯特公爵的邀請,進入薩克森—魏瑪公國。他想在政治上一顯身手的熱望,終于以失望告終了。1786年,他在失望之余,從魏瑪宮廷悄悄地出走,去意大利旅行。直到1788年,他才以解除一切政府職務為先決條件,又回到魏瑪。起初他還負責魏瑪劇院和文學藝術事務方面的領導工作,后來干脆過起了隱居生活,潛心著述,一直到1832年3月去世。

歌德的《浮士德》斷斷續續寫了六十年。

歷史上確有浮士德其人,叫約翰·浮士德,生于1480年。他占卜,變魔術,搞煉金術,自稱無所不能。1540年,他死于一次煉金實驗的爆炸事故。在教會統治的中世紀,浮士德的這種行為自然是不能容忍的異端。于是他成了民間傳說中的熱門話題,各種真真假假的傳聞逸事都被附會在他身上。1587年出版了一本佚名作者的《約翰·浮士德博士的故事》,書中開始有了浮士德與魔鬼訂約出賣靈魂,并和魔鬼討論各種科學問題等情節。盡管作者從教會的立場出發,意在述說浮士德的墮落,譴責他奉行無神論,不信宗教,但民間卻把他當作一個奇人來接受。18世紀是歐洲資產階級走上政治舞臺的世紀,人心思變,一些得風氣之先的人物,都在考慮如何擺脫封建統治,擺脫教會的思想鉗制。從浮士德出賣靈魂給魔鬼,借超世的力量去達到塵世享樂的目的,并和魔鬼討論各種科學問題,到運用被教會視為異端的科學方法去探求人生價值和生活真理,這不過是一步之轉。當時代無形的巨手推著人往前走時,要從浮士德身上看出叛逆的因素來,這顯然不是多么棘手的問題。德國啟蒙運動的代表作家萊辛,就曾經想寫一個有關浮士德的劇本。劇本雖然沒寫成,但附在一篇文章里的提要告訴人們,在他筆下,浮士德走的已經不是墮落的道路,而是探求真理的道路。歌德小時候就看過有關浮士德的木偶戲,這戲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768年回家養病時,他又接觸過有關巫術、煉丹術和觀星相的書籍。這一切,自然都可能觸發他從叛逆的角度來寫浮士德的欲望。

1769年,歌德在喜劇《同謀犯》中第一次提到浮士德,說明這時他已經在構思。正式寫下來,是1773—1775年的事。1777年,歌德曾在魏瑪宮廷中朗誦過。他當時沒有發表,后來也沒有保存手稿。但當時有個宮廷女官抄了一份,1887年抄本被發現,后人就稱這部未完成的《浮士德》為《初稿浮士德》(Urfaust)。《初稿浮士德》總共二十一場,葛瑞琛悲劇就占了十七場。這其實只能算一個愛情悲劇,是典型的“狂飆突進”時期的作品,與《少年維特之煩惱》是同一路數的。這說明青年歌德還駕馭不了這么重大的題材。這是第一階段。

《浮士德》寫作的第二階段是1788—1790年。歌德漫游意大利時,又想起了《浮士德》,回來后根據草稿對原先寫的做了一些修改,又增寫了“魔女的丹房”和“林中石窟”兩場,1790年以《浮士德片段》為名發表。這是《浮士德》第一次問世。

第三階段是1797—1808年。1795年,歌德與席勒訂交后,又想起了這部未完成的作品。在席勒的敦促和幫助分析下,歌德又動起手來。但直到席勒逝世(1805年)后的1806年才完成第一部,并于1808年發表。在這段時間里,歌德還考慮好了,決定將這一悲劇分為上下兩部來寫,第二部的寫作提綱也初步擬訂好了,還寫了第二部的核心部分“海倫”(1800年)。

第四階段是1825—1831年。在這次中斷的近二十年里,歌德有時已失去信心,估計完不成這部作品了。但到1825年,已經七十六歲高齡的歌德,又豪興大發,拾起這似斷若續的思緒勤奮地寫作起來。在日記里,他稱第二部的寫作為“主要事業”—1831年7月22日的日記中寫道:“主要事業完成。最后謄清稿。全部謄清稿裝訂成冊。”這部巨著終于完成以后,歌德將全部手稿裝在袋子里封存起來,決定等他去世以后再發表。但1832年初,離他去世兩個多月前,他又啟封將手稿拿出來,進行了最后一次修改。

今本《浮士德》是通過兩次打賭來展開情節的。第一次在“天上序幕”中,上帝和梅非斯托打賭。上帝認為“善良人就算在迷惘里掙扎,/也終會悟出一條正路”(328—329行)。梅非斯托則認為人類“像長腿促織”,因為有了理性反而“落得比獸性更為獸性”(286行),只消把浮士德“拖進粗野的人生,/體驗些庸俗無聊的事情”(1860—1861行),就能把他引向墮落。由這個打賭又引出了浮士德與梅非斯托的打賭。在民間傳說中,浮士德與魔鬼簽訂的是出賣靈魂的契約,目的是為了換得超人的權力去尋求享受。但在歌德筆下,卻變成了兩人打賭的協議。梅非斯托認為人的追求是有限的,容易滿足的;浮士德則堅信自己不會被感官的、物質的享受“哄得游手好閑”,因此斷然聲言:

只要我一旦有這個話頭:

你是真美呀,請稍稍停留!

到那時你可以將我鎖住,

到那時我甘愿萬事全休!(1699—1702行)

這可以說是人性永遠向上而且必勝的宣言!浮士德懷著這種必勝的信心,與梅非斯托打賭,由此引出了《浮士德》的全部情節。

浮士德一生經歷了五個悲劇。

第一個是知識的悲劇。他孜孜不倦,對中世紀的各種知識“全都進行過徹底鉆研”(357行),結果絕望得幾乎自殺。絕望之余,他詛咒一切,連天恩、信仰、希望、容忍(1587—1606行),總之,中世紀的一切信條和道德都被否定了。他與魔鬼訂約,決心借魔鬼的力量——其實也就是想借助人世間邪惡的力量,也就是想不擇手段——去閱歷生活。

第二個是愛的悲劇。在“魔女的丹房”里喝了湯藥以后,浮士德再返青春——象征他由中世紀跳到了資產階級在歐洲全面興起的18世紀。人生遇到的頭一個大問題就是愛情,一切反封建斗爭,往往都從這里找到觸發點,從萊辛的《愛米麗雅·迦洛蒂》到席勒的《陰謀與愛情》都是這樣。封建社會的小農或小市民,與新思潮結合時,結局必然是悲慘的。浮士德在魔鬼操縱下——也就是在邪惡意念的驅使下,毀掉了葛瑞琛。“瓦普幾斯夜會”實際是浮士德瀕于墮落邊沿的變形反照;但他時時尋求跳出這種邪惡的立足點。最后他沒有在邪惡中毀掉,只是懷著“自咎的通紅利鏃”(4623行)遁入大自然,去尋求解脫,尋求新的起點。

第三個是為統治者服務的悲劇。浮士德進入皇宮,當然是以歌德進入魏瑪宮廷為背景的。有意思的是,浮士德進入宮廷是魔鬼一手導演的,這顯然暗示了歌德對進入魏瑪宮廷的懊悔心情。浮士德在皇宮里,只不過是不帶弄臣名號的弄臣,這是可悲的。后來,皇帝想見到古希臘美人海倫,浮士德見到海倫的陰魂后,激動得在爆炸事故中昏死過去。終于,浮士德在霍門庫魯斯帶領下,去參加“古典的瓦普幾斯夜會”,尋找海倫——尋找古典美。不言而喻,從這里可以看到歌德走出魏瑪宮廷,去意大利尋找藝術新天地的蛛絲馬跡。

第四個是美的悲劇。浮士德尋得海倫并與之結合后,生子歐福良。象征詩并借以影射拜倫的歐福良摔死后,海倫隨之消逝,其衣物托起浮士德飄回北方。

前三次悲劇性的遭遇,留給浮士德的是沉重的教訓,甚至是罪疚感。這一次,浮士德卻是懷著余味悠然的心情飄落在山頭上的。而且,按梅非斯托的說法,這些巖峰“原本在地獄里深埋”(10072行),由于火山爆發,“原先的地底如今已變作山巔”(10088行)。梅非斯托本想誘使浮士德下地獄,現在卻穿著七里靴緊追,跟著浮士德來到了與地獄兩極對峙的山頂。如果作為讀者有權這樣來分析,那我們就可以說,歌德是想借此來暗示,浮士德由地獄邊沿(在“瓦普幾斯夜會”上的表現),經歷了一個又一個逐漸升高的層次,由主動呼喚惡魔(1118—1121行),到對惡魔又鄙視又離不開(3240—3250行),到痛恨惡魔(“陰暗的日子”一場),以及到第二部第四幕開頭把惡魔甩得要穿七里靴在后面追趕,再到想徹底擺脫魔法(11404—11405,11423行):這是他靈魂逐漸凈化、逐漸升高的過程。

第五個悲劇是理想的悲劇。這時的浮士德已堅定地確立了主體意識,像高聳的大山屹立在堅實的生活地基之上。這時,任何外力都不可能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逼來而使他茫然自失。一切前人歸之為命運的盲目的力量,在叩開他的心扉之前,都必須受到理性的審驗。當帶有哲理寓意的人物“憂愁”向他逼近,自詡具有壓倒一切的威力時,浮士德的回答卻是:“你憂愁縱有潛滲的威力,/我對這威力卻并不承認”(11493—11494行)。當然,憂愁畢竟是無孔不入、無堅不摧的,浮士德還是被她吹得失明了。“人生愁恨何能免”,這原是無可奈何的。然而,浮士德是從大宇宙中翻騰過來的,在人類生活的坐標系中,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坐標點,穿過他心靈的這根射線,既串聯著人類發展的三千年歷史,又按確切的方向朝前延伸。浮士德的失明,寓有哲理的深刻性,這無異于要告訴讀者,人類的發展既是清醒的,又是盲目的。因為帶有盲目性,人類就永遠無法避開憂愁的襲擊;但是,盲目只是潛藏在清醒的夾縫里。時代可能會被盲目的行為卷進混亂,但在先進人物那里,清醒卻不會留下充分的空隙,讓盲目來發動突然襲擊。正因為這樣,被憂愁吹瞎雙眼以后,浮士德沒有驚惶失措,更沒有從理想的軌道上滑脫出來。他想到的只是:

黑夜逼過來像越來越暗,

我內心卻照得明光閃閃。

……

已經規劃的要立即做好,

讓大膽的設想終于實現!(11499—11506行)

浮士德就是在這實現理想的過程中死去的。他死后,即將被梅非斯托捉住的靈魂,卻被天使救走了。那么,浮士德是勝利了還是失敗了呢?我認為是勝利了,他沒有被引向墮落,這就是最有力的證明。但是,他也沒有一勞永逸地取得最后的勝利,因為打賭還將在下一個更高的層次上繼續進行,人類還會有走進低谷的時期。盡管總的來說,人類總是由一個階段發展到另一個更高的階段,但這種發展隨時都可能產生斷裂。出現斷裂的時候,梅非斯托就仍有可能成為暫時的勝利者。

既然浮士德勝利了,就算是在這個階段上暫時取得了勝利吧,歌德為什么又管這部作品叫悲劇呢?前面的四次追求,不管是不是有所得,最后到底都落空了,叫作悲劇是合情合理的;可最后這個理想的悲劇,理想并沒有落空,也叫作悲劇豈不矛盾?其實不矛盾。在歌德看來,人類的追求不管計劃得如何周到,終究有盲目的一面,就像浮士德終于被憂愁吹瞎了眼睛一樣,這就是可悲的。另外,歌德相信人類終將毀滅,浮士德和梅非斯托打賭時就說,他要“把人類的哀樂集于一身”,“和人類一樣也最后消盡”(1773和1775行)。既然人類終將毀滅,那么,人類的追求盡管一步步都達到了目的,自然也還是個悲劇。

綜上所述,我們有理由說,浮士德是一個永遠在追求,永遠在探索,永遠在完善自我,永遠在超出自我,又永遠在確定自我的典型人物;《浮士德》寫的是人性在艱難的環境中艱難地展開的苦難歷程。浮士德立身處世的基本原則是人道主義:

自然啊!我只愿做人站在你面前,

只有做個人,才值得盡心竭力。(11406—11407行)

因此,他要尋求的是做人的意義、做人的價值,也正因為這樣,所以他懷著強烈的責任感。與魔鬼訂約時,他的要求是:

讓我們投進時代的轟隆,

讓我們投進事件的滾動!

無論是順利還是煩惱,

無論是歡樂還是悲痛,

任隨這一切變換交叉,

大丈夫只是不息地行動。(1754—1759行)

這是人性在覺醒的鋼鐵誓言。責任感使他敢于

用靈智去領悟至高至深,

把人類的哀樂集于一身,

小我便擴入人類的大我,

和人類一樣也最后消盡。(1772—1775行)

“不息地行動”是浮士德一生的座右銘。翻譯《圣經》時,他由“最初是言論”改為“最初是感覺”,再改為“最初是力量”,終于改定為“最初是行動”(1224—1237行)。行動的對立面就是拖沓,就是懶惰,其結果就是遲鈍。所以他聲言:

我不在僵化中尋找康寧,

驚顫是人性最美的部分;

這世界再使人感情遲鈍,

一驚顫對怪事會感受極深。(6271—6274行)

去闖玄牝居住的地方,是要冒生命危險的,但為了探求生活的美,他把冒險激起的驚顫視為“人性最美的部分”。人性的展開,到這里顯然又躍上了一個更高的層面。他的最后結論是:

愚人才目光向彼岸閃爍,

想象著有同類住在天國;

有為者巋然看定四周,

這世界對他幾曾沉默!

他何須去到永恒中漫步!

認識到了的就徑直抓住。

他只踏住這一世光陰,

任魔怪現形,我行我素。

前進中會有苦樂悲歡,

他任何時候也不滿足。(11443—11452行)

這是浮士德對自己一生所做的總結。“有為者巋然看定四周,/這世界對他幾曾沉默”,這真是萬古常新的名言!

這里就出現一個難題:訂約的時候商定,他一旦滿足就倒地死去,可現在他卻聲言“任何時候也不滿足”,那他還死不死呢?換句話說,這部詩劇怎么收尾呢?

歌德以高瞻遠矚的氣魄解決了這道難題。在圍海造田中,梅非斯托的職分只是監工,這等于告訴人,這項宏偉的工程是人力創建的,與超自然的力量,或者說與邪惡的手段無關。工程基本完成以后,浮士德死了,那么這說明他滿足了嗎?也對也不對。請看這一段:

得時時去把住生活與自由,

對生活與自由才配享受:

這是智慧的最終結論,

我信奉這精神無所保留。

這里有艱危四周圍定,

老少會消度勤奮的春秋。

我愿意看到人群輻輳,

在自由的土地上享受自由。

到這個時刻我就要說了:

“你是真美呀,請稍稍停留!”

我一世光陰拋留的腳印,

就萬古千秋永不消泯。

我已預感到崇高的幸福,

正在享受那至美的時辰。(11573—11586行)

不言而喻,這個樂園其實就是剛剛確立的以現代工業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社會。歌德并沒有把它美化為極樂園,只不過認為它是從封建疆域內(海灘是皇帝賜予的)拓出的一片新地。“這里有艱危四周圍定”,狂濤還會撲上來掏鎪,實在難叫人樂以忘憂。浮士德所以感到滿足,只是因為這是個新社會,生活在這里的一代新人,會懂得去爭取自由,爭取生活的權利。他預感到新的一代人正全力以赴去爭取生活與自由,在這產生預感的一瞬間,他的精神實際已轉附到這一代新人身上去了。一百歲的老浮士德滿足了,死了,但新一代浮士德還沒有滿足,繼續在進行無饜的追求。中世紀的浮士德慨嘆:

我沒有財產,沒有金錢,

沒有世上的聲名、榮顯,

長此活著狗也不心甘!(374—376行)

一看就知道,他所追求的,是小農站在一小塊地上所能看到的東西。返老還童以后他想的卻是:

我為千萬人開拓空間,

不安全總也算作息方便。

綠野肥沃,居人和牲畜

在這新陸上會感到舒坦。(11563—11566行)

這是只有站在大工廠屋脊上才能有的胸懷,是原先的浮士德想象不到的;新一代浮士德所追求的,當然又更上一層樓。所以我們說,浮士德死時既感到了滿足,又沒有完全滿足。

有的評論家看花了眼,把這個海灘樂園當成理想國,這完全違背了歌德的原意。必須清醒地看到,這片樂土跟空想社會主義所設想的完全不同,跟中國古代的桃花源更截然相反。歌德心中的這片自由的土地,不是天賜的、現成的,不是封閉的、停滯的,也不是靠上一代人的忍氣吞聲做抵押的。歌德想告訴后人的是,每一代人都“得時時去把住生活與自由,/對生活與自由才配享受”。每一代人都是為自己又是為下一代“不息地行動”,都應當喊出一聲“你是真美呀,請稍稍停留”,然后才消逝,并把這定格的一切交給下一代。哪一代人喊不出這一聲,甚至用一些廉價的豪言壯語來代替,就是沒有出息的一代,自欺欺人的一代;歷史就會出現斷裂。這就是浮士德這個不朽的人物形象給后人的啟示。

與浮士德相對立的是梅非斯托。兩者的對立,自然不是進取與守舊的對立,也不能簡單地歸結為善與惡的對立。浮士德體現了資產階級的進取精神,但這種精神也同樣體現在梅非斯托身上。梅非斯托不是漫畫式的人物,不是一般意義的所謂壞人。他冷靜、深沉、詼諧、機智,對客觀世界的認識遠比浮士德深刻。論者往往說,歌德借他的嘴揭露了種種丑惡,言下之意,似乎他跌出了自己的角色,成了作家的傳聲筒。其實不然。梅非斯托對丑惡的揭露是一針見血的,這種深刻來自他性格的內在統一,絕不是在配合作家演雙簧。弄清了他與浮士德的根本對立,我們自會明白。

他與浮士德的截然相反究竟表現在哪里呢?就表現在對人對己的責任感上。浮士德是人道主義者,對自己、對他人和對社會都有強烈的責任感。他進取,又有所不為;盡管他有時也會做損人利己的事情,像對葛瑞琛那樣,但他一看到事情的嚴重后果,就能用責任心來譴責自己,主動把自己納入責任心的軌道。梅非斯托則相反,從來不帶任何責任感,唯一考慮的是此時此地對自己有利。他自我介紹時說:

我是永在否定的精靈!

一切事物只要它生成,

理所當然就都要毀滅,

所以還不如無所發生。

你們管這叫破壞、罪行,

簡單扼要說就叫作惡,

這就是我本質的屬性。(1338—1344行)

永遠否定,就勢必否定一切;一切都不被承認有存在的權利,主體意識自然也就會多余了。主體意識失落了,他也就想不到要把自己提升到人的層面上來加以肯定,自然也就不可能從人的層面上去肯定別人,于是對一切就都從最壞的視角去看,把白看黑,把黑看透。他與現實唯一的聯系,就是眼前可感的實際利益。因此他冷嘲熱諷,玩世不恭,冷酷地看待人世的一切,以他的黑色幽默使崇高轉化為滑稽。他說的“生活的寶樹青蔥,/而一切理論都顯得朦朧”(2038—2039行),是常被引用的名言。然而,他說這話根本不是想揭明一條真理,只不過因為他那套漫畫式的理論學生聽不明白,而講當醫生該怎樣去摸女人使學生覺得好懂時,就信口來這么一家伙,為的是一本正經地逗著玩。他對教會的揭露也是入木三分的,認為“教堂有個強健的肚子,/它已經吃遍四境八方,/從來也不曾吃得過脹”,認為對“不義之財/能夠消化的只有教堂”(2836—2840行)。他這樣揭露其實沒什么更多的考慮,只是因為他替浮士德弄來送給葛瑞琛的珠寶被教堂吃掉了,勢必還得再弄一份,使他多費勞力。他揭露皇帝的昏庸和教會的野心(10260—10290行),也毫不留情,但也只是當小道消息來傳,目的只是告訴浮士德,想得到一片海灘并不難,只要利用這場內戰就能辦到。他說“人們拿影子還真當實物”(10716行),諷刺人類只看表面而不看實質,但他卻蓄意利用人的這種弱點,借水影來搞水淹七軍的把戲。

總之,梅非斯托的人生哲學是虛無主義的,處世哲學是利己主義的。既然認定“消逝與本無完全一致”(11597行),對人對己自然也就不必負責任。完全喪失了主體意識,完全拋棄了社會責任感,一切以利己為終極目的,這種人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都不是絕無僅有的。亂世的那些寡廉鮮恥的官僚,那些狗仗人勢的小爬蟲,可以說都是另一體的梅非斯托,都是大大小小的魔鬼。這種人對政局的認識,往往比企圖挽狂瀾于既倒的悲劇性人物遠為深刻,但他們唯一考慮的,卻是利用這種混亂來撈一把,用暫時的作威作福來填補內心的空虛。

不過,梅非斯托雖然是反面人物,但跟那種地痞流氓型的惡棍還是不同的,還不是應當徹底否定的人物。在“天上序幕”中,上帝就曾指出:“人們的活動很容易松弛,/一來就貪戀絕對的安適,/因此我送去做伴的惡魔,/去誘惑挑逗,做些壞事。”(340—343行)1827年5月3日,歌德與艾克曼談話時,曾轉述法國文學家安培的話說:“關于《浮士德》,他說得也頗有見地,他不僅把浮士德朦朧而無饜的追求,而且把梅非斯托那種嘲弄和粗俗的諷刺,都看作我自己性格的組成部分。”1831年3月27日,歌德與艾克曼談話提到青年時代的朋友梅爾克時,還說:“梅爾克和我,相互總是像梅非斯托和浮士德一樣。……對梅爾克來說,所有這些嘲笑無可爭辯都是出自高層次文化基礎上的。只是由于他不是建設性的,相反卻具有一種斷然否定的傾向,所以他時刻準備指責,而很少贊揚。為了滿足這種嗜好,他不由自主地事事吹毛求疵。”這個梅爾克是塑造梅非斯托的原型之一。以自己的朋友為原型來塑造,又承認自己身上同樣存在這種傾向,可見歌德本來就沒有把梅非斯托當作應當徹底否定的人物來寫。事實上,梅非斯托最壞的一面,是他從引誘人類墮落出發,采取實用主義的手段,絲毫不負責任,缺乏同情心,缺乏與人為善的態度。撇開這些,他那種否定精神只要不推到極端,就是應當肯定的。否定,是創造性思維的起點,是生活向前發展的契機,是歷史前進的關鍵:沒有否定便沒有一切。因此,要承認梅非斯托是個復雜的、多棱面的人物,不該用兩極判斷把他判定為壞人而徹底否定。

對西方文化接觸不多的讀者,可能會覺得《浮士德》難懂,這有多方面的原因。文化背景不同就是個大障礙。古希臘神話和《圣經》中的人物與故事,在這部詩劇中大量出現,不熟悉這一切的讀者,閱讀興趣自然就可能受到擠壓。再說,最叫人頭痛的第二部,畢竟是歌德八十歲前后這幾年創作的。還在1828年3月11日歌德就曾對艾克曼說:“現在我寫《浮士德》第二部,只有早晨這幾個鐘頭才能工作。……在最順手的情況下能寫一頁稿紙,一般只能寫巴掌大一段,沒有創作興致的時候往往還要少。”像這樣一點一點往外擠,而不是一個個場景一氣呵成,可讀性自然就要受些影響;寫成后又沒有充裕的時間反復進行修改,自然也不免會有拖沓枝蔓的地方。最明顯的像“古典的瓦普幾斯夜會”一場,我覺得就有離題的地方:有些怪物不點上那一筆絕不致損害那一場的豐滿滋潤,硬點一筆反而分散了讀者的注意力。不過,這都不是《浮士德》難懂的要害。要讀懂《浮士德》,關鍵還在于把握住浮士德和梅非斯托這兩個人物的關系。

浮士德不是某一類人的典型,而是人類的典型化。他所體現的,是人類由低級階段向高級階段永無饜足地探求的精神。無饜地探求,往往要經受痛苦和迷惘地掙扎的考驗。比如說,浮士德對中世紀的書本知識感到絕望以后,曾想到自殺,這可以說就是隱喻人類在某個發展階段上陷入了絕境。這時梅非斯托趁虛而入,把浮士德引入五光十色的生活,誘使他犯罪,本意是想引誘他墮落,而結果卻使他越過淺灘,揚帆直進。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經濟危機,不就像浮士德陷入了絕境嗎?希特勒等戰爭狂人的得勢,不就像梅非斯托的趁虛而入嗎?希特勒等人發動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不就像人性失落的瓦普幾斯夜會嗎?然而,就像浮士德沒有在瓦普幾斯夜會上徹底墮落一樣,人類也沒有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毀滅,反而使理性得到了校正,在掙扎中贏得了今天的進步與緩和。

把視線調整到這樣的角度,我們就不難看出,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都有浮士德傾向和梅非斯托傾向。如果浮士德傾向占優勢,那個社會就會是發展的,有生命力的;但如果遇不到挑戰,又可能變得因循保守。因此,梅非斯托傾向只要不占主導地位,對浮士德傾向就是有益的興奮劑;如果惡性膨脹,再跟權結合到一起,那就必然造成混亂,造成災難。在中國歷代王朝中,這種情況表現得極為明顯。任何一個王朝,開國之初,總是浮士德傾向占上風,朝廷大多數人都兢兢業業干正經事。梅非斯托傾向如果不是惡意的,就表現為求異思維;就算是別有用心的吧,也造不成大禍害,而只會使人引以為戒。到中期情況就逐漸變了:浮士德傾向日益因循保守,梅非斯托傾向與派系斗爭相結合,則日益發展興盛。到末期干脆調了個過兒:梅非斯托傾向席卷一切,而浮士德傾向則奄奄一息。于是舊王朝覆滅,新王朝那些驚魂未定的新貴,又開始兢兢業業干正經事。

從宏觀來看如此,從微觀來看也是如此。可以說,每個人身上都存在這兩種傾向。前面引證的歌德的話,說明他自己也承認,這兩種傾向都是他性格的組成部分。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在對生活進行否定的同時,又在更高的層面上進行建設和肯定;對已經在更高層面上進行建設和肯定的,再進行否定,使之飛躍到另一個更高的層面上。不敢對生活進行否定,也就不敢對自己進行否定;不善于否定自己,也就不可能肯定自己,不可能確立自身的價值。

浮士德傾向推向極端,會使人循規蹈矩,無所作為;梅非斯托傾向推向極端,只知一味否定,破字當頭,企圖把一切都砸爛,結果會把自己的主體意識也砸成一攤泥漿。第二部第二幕中那個學士,就是一個大否定家。他從自己腳下把歷史斷開:把背后的一切全都否定,把自己看成創世的上帝,從想象中在自己面前展開一個新天地。不過,年輕時梅非斯托傾向占點兒上風,這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正像梅非斯托說的,“這種人也不足為害,/不幾年就會改弦更張。/葡萄汁看樣子雖叫人難受,/最后終究會變成美酒”(6811—6814行)。由此可見,年輕時容易犯否定一切的毛病,該多想著點兒浮士德傾向;老了容易循規蹈矩,則萬不可忘卻梅非斯托傾向。

從這樣的角度來看,浮士德和梅非斯托雖然是文學作品中的典型人物,但實際上就隱形在人類的發展史中,隱形在我們每個人身上,并不是看不見摸不著的。

《浮士德》勾勒了文藝復興以來歐洲三百年歷史活動的軌跡。歌德以其無比廣闊的知識面和奇詭的想象力,把主人公引向各個領域和層面,使這部巨著就像一幅巨型的歷史和民俗畫卷。帝王將相、平民百姓以及希臘神話中的神與英雄、民間傳說中的毛神野鬼、《圣經》中的人物、歐福良這樣的寓意人物、霍門庫魯斯這樣的科學幻想人物,無不在畫卷中進行各有特點的表演。書中四次節慶既寫得熱火朝天,又各有特點:民間的節會(“城門前”)透著樸野;宮廷中的化裝舞會(“宏偉的大廳”)則富麗堂皇又夾著粗俗;“瓦普幾斯夜會”上是群魔亂舞,淫濫又透著陰森;“古典的瓦普幾斯夜會”則古趣盎然又奇峰迭起。

《浮士德》是詩劇,許多對話都只是為了交代情節,不能從詩的角度來要求,但有些對白和唱段,就是抽出來單看也仍然是好詩。像“城門前”一場浮士德的對白(903—940行),有聲有色地展示了主人公擺脫絕望心情后的輕松感,單看也是一首絕美的游春詩。第二部第一幕開頭的合唱(4634—4665行),是多么優美的歌詞!浮士德的獨白(4679—4727行),更可以說是一首即景抒情的哲理詩。梅非斯托的有些對白,像揭露教會貪婪的一段(2813—2840行),揭露資本原始積累時期“打仗帶掠奪帶做生意”的一段(11171—11189行),都是既辛辣又深刻的政治諷刺詩。特別是那些可以單獨成篇的小詩,像“獻詞”(1—32行),葛瑞琛唱的圖勒王歌(2759—2782行)和紡車歌(3374—3413行),林扣斯唱的那支歌(11288—11303行),更是膾炙人口的名篇。

浮士德一生的經歷,無疑是以歌德一生的經歷為背景的。1829年12月6日,歌德對艾克曼說:“對整個第二部的構想確實很早了……不過,等我對世事更為洞明以后,現在才來寫,可能是有好處的。”這說明,浮士德無饜的追求,是以歌德“對世事更為洞明”的認識為先導的。浮士德終于悟出了人生的要義,反過來又正好說明,歌德所把住的人生價值取向,是符合人類歷史發展的,是對后人有指導意義的。

評價歌德時,我們總喜歡說上一句:歌德有時非常偉大,有時又極為渺小。我覺得這是欠公允的。歌德受指責,最主要的原因一是脫離“狂飆突進”運動,進入魏瑪宮廷,二是對法國大革命反感。但我們知道,歌德進魏瑪,是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當他碰了壁時,就毅然撇下高官而毫不戀棧。至于法國大革命,當時德國作家除個別人外,都是起先歡迎,后來反感,這說明當時德國社會還沒有達到能接受這次革命的水平。要說這表明他身上有當時德國小市民的鄙俗氣,自然是正確的。歌德不是圣人,不是完人,終其一生,他都沒有完全從這種鄙俗氣中掙脫出來。但他沒有沉溺在那里面,而是時時在從自身中跳出來,在摸索,在前進。評價一個作家,最有說服力的就是他的作品。有《浮士德》在,就足以證明,歌德晚年不是已經疲于斗爭,而是在對人類的發展進行更深邃的哲學思考。

樊修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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