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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荷馬

歷史公允,卻并非無懈可擊。上述存在于文學和哲學領域里的模糊,倘若從“時間”的角度來評判,其實也說明了歷史本身所包含的不明晰。英國詩人兼文論家馬修·阿諾德曾用不多的詞匯概括過荷馬的詩風,其中之一便是思想和表義的“簡約”。[1]然而,這位文風莊重、快捷和通常說來比較直樸的希臘史詩詩人卻有著不簡明的身世,給后人留下了許多不解其廬山真面目的疑團。首先是他的名字。Homēros(Ομηροζ)不是個普通的希臘人名。至少在希臘化時期以前,史料中沒有出現過第二個以此為名的人物。[2]Homēros被認為是homēra(中性復數形式)的同根詞,可作“人質”(亦即“抵押”)解。然而,以詩唱換取客地居民招待以解決生計,是古代吟游詩人的常規做法,并非僅為荷馬為之(荷馬顯然不是古希臘最早的歌手或唱詩人<aoidos,οιδóζ>),何故由他一人獨得此名?此外,即使有人愿意用“諢名”相稱,荷馬也不會樂于接受,日后會予以改變。Homēros亦可拆解作ho mē(h)oron,意為“看不見(事物)的人”,亦即“盲人”。這一解析同樣顯得勉強,除了某些后世資證外,也許是根據《奧德賽》里的盲詩人德摩道科斯所作的反推,[3]把荷馬想當然地同比為古代詩家中不乏其人的瞽者。細讀史詩,我們會發現荷馬有著極為敏銳的觀察力,對色彩和光亮的分辨尤為細膩。[4]荷馬的名字還被解作短詩的合成者。有學者試圖從Homēridai(荷馬的兒子們,荷馬的子弟們)倒推homēros的成因,所作的努力值得嘉許。然而,此類研究也可能走得過遠。比如,歷史上曾有某位英國學者,此君突發奇想,竟將Homēros倒讀為Soremo,而后者是Soromon(所羅門)的另一種叫法,由此將荷馬史詩歸屬到了一位希伯來國王的名下。[5]應該指出的是,從字面推導含義是西方學者慣用的符合語文學(philology)釋事規則的常規做法,即便嘗試倒讀人名,也算不得十分荒唐,只是由此得出的結論可能與事實不符乃至南轅北轍,這是我們應該予以注意的。

詩向來是一種神奇的東西,在生產力落后,人們的智力和智性尚待開發的古代尤其如此。在荷馬史詩里,歌手可以不至過分地像對待王者、首領和英雄們一樣,稱詩人為“神圣的”(或“神一樣的”<theios>)。[6]如此稱呼合乎傳統,既不會引起史詩人物的反感,也不致使荷馬時代的聽眾產生不舒服的感覺。屠格涅夫說過,詩是上帝的語言。T. S.艾略特認為,一切真正的詩歌首先是傳達神意(里爾克也持類似的見解),然后才能被人理解。二位大詩人不一定知曉,當他們如此說話的時候,他們正以自己的方式,富有新時代特征地表述了荷馬對詩和詩人的認識。詩人神圣,荷馬本人當然不會例外。當然,這么說不是暗示荷馬有意借頌揚詩人之名,行突出自己之實。我們知道,荷馬沒有像赫西俄德那樣,在詩作里“順便”提及自己的名字。[7]然而,希臘人需要有一位屬于這個偉大民族的神圣詩人。在他們看來,荷馬有傳統賦予的古遠和無與倫比的天資,有那樣澎湃的詩情,那樣豐廣而高遠的人文情懷和深厚的歷史感,因此比任何詩人都更為接近于神圣,“神圣的”于他當之無愧。“神圣的荷馬”(theios Homēros,θΟμηροζ)出現在喜劇詩人阿里斯托芬的作品里。[8]可以肯定,在公元前五世紀的雅典和其他城邦,這不太可能只是個別人的提法。柏拉圖(Platōn)批評荷馬的神學,卻推崇他的詩才。通過蘇格拉底的如簧之舌,他稱荷馬為最好(aristōi),也是最神圣的(theiotatōi)詩人。[9]柏拉圖的贊譽不像是言不由衷的。或許,正因為荷馬是古代的詩歌權威,才促使他把荷馬當作批判的主要對象,立志戰而勝之,用哲學的邏格斯(logos,λóγοζ)取代詩歌的秘索思(mythos或muthos,μθoζ)。顯然,盡管受到一些哲人的批評,荷馬已經如日中天,theios于他當之無愧。亞里士多德(Aristotelēs)對荷馬的贊美,在《詩學》里可謂溢于言表。他認為荷馬獨步天下,全面超越了其他史詩詩人。在情節的取舍方面,荷馬同樣勝人一籌,可謂出手不凡(thespesios,θ)。[10]thespesios的字面意思為“神說的”(或“神圣的話音”),亞里士多德沒有用它贊譽過別人,包括他的老師柏拉圖。詩藝(poiētikē)呼喚天資(euphous),需要迷狂(manikou)。[11]在這里,亞里士多德用他的理性主義和當時廣為人知的“迷狂說”,取代了荷馬的神賦論。然而,在希臘人看來,迷狂是通連神意的,亞里士多德沒有指出這一點,但我們卻可以從柏拉圖的《伊安篇》里非常清晰地了解到它的神學背景。[12]亞里士多德是了解荷馬之神圣的(theios),但他的理性主義詩學觀卻似乎不允許他從正面贊揚荷馬的“神性”。thespesios的使用,或許反映了他的矛盾心情。這個詞的常規意思帶有“似神的”內涵,但在它所出現的上下文里卻不宜直白地作如是釋解。借助表義上的模糊,亞里士多德巧妙地打了一個擦邊球,既委婉肯定了荷馬的“神圣”,亦即非同尋常,又贊揚了他構詩技巧的出類拔萃。

希臘人認同荷馬,其中許有民族的感情色彩,也有想當然的成分,但是支撐他們在這一問題上形成共識的依據,主要還是他們所知道的一些散見于史料中的記載,以及根據這些記載所形成的認知傳統。對于他們,否定荷馬是不可想象的。否定確有荷馬其人,甚至比否定傳統的神祇,包括長期聲名顯赫的奧林波斯神族的權威更難。希臘人最終接受了耶穌,在信仰上放棄了宙斯,但他們卻沒有因為喜歡莎士比亞和普希金,沒有因為世界上出現了許多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而放棄荷馬。過去、現在如此,將來大概也只能這樣。古希臘人相信,現代希臘人亦然,他們的祖先中有一位名叫荷馬(Homēros)的詩人(aoidos),他天分極高,閱歷豐富,創編過宏偉、壯麗和含帶濃烈悲劇色彩然而卻膾炙人口的史詩,是民族精神的塑造者,民族文化的奠基人。一般認為,荷馬出生在小亞細亞沿岸的希臘人移民區,因而是一個伊奧尼亞希臘人。[13]據后世的《荷馬生平》和其他古代文獻的通常需要使用者去粗取精乃至沙里淘金的記載,荷馬的出生地至少多達七個以上。至公元前六至前五世紀,古希臘人一般將他的“祖城”限定在下列地名中的一個,即基俄斯(Chios)、斯慕耳納(Smurna)和科洛豐(Kolophōn),其中尤以基俄斯的呼聲最高。在一篇可能成文于公元前七世紀末或前六世紀初的頌神詩《阿波羅頌》里,作者以一位頂尖詩人的口吻稱自己是一個“來自山石嶙峋的基俄斯的盲(詩)人”(tuphlos anēr),是一名最出色的歌手。[14]馬其頓學問家斯托巴歐斯(Johannes Stobaeus,亦即John of Stobi,“斯多比的約翰”)編纂過一套詩文集,其中引用了從荷馬到塞彌斯提俄斯(Themistios)等眾多古代詩人和作家的語句。[15]根據他的記載,抒情詩人塞蒙尼德斯(Sēmōnidēs)曾提及荷馬的詩行(即《伊利亞特》6.146),并說引用者認為這是一位“基俄斯(詩)人的話”(Chios eeipen anēr)。[16]值得一提的是,塞蒙尼德斯沒有直呼荷馬其名,似乎以為只要提及“基俄斯人”,人們就會知曉它的所指。上述引文或許還不能一錘定音地證明荷馬(或一位創編過史詩的盲詩人)的家鄉就是小亞細亞的基俄斯島,[17]但至少可以就詩人的故鄉歸屬問題,給我們提供一個大致的范圍或參考項,為我們了解荷馬其人,提供一條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仍然存在著一些疑點的線索。

據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推測,特洛伊戰爭的開打年代約在公元前1250年左右。希羅多德很可能沒有過細考察過戰爭的遺址,他的推測主要依據的應為當時被一些人所接受的在他看來可以信靠的傳聞。據“帕羅斯石碑”(Marmor Parium)記載,希臘人攻陷特洛伊城的時間約在公元前1209—前1208年。古希臘學者厄拉托塞奈斯(Eratosthenēs,約出生于公元前275年)對此進行過文獻考證,認為公元前1193—前1184年是可以接受的提法。近代學者將破城時間測定在公元前十三或前十二世紀,即邁錫尼(或慕凱奈)王朝的后期。依據并參考荷馬的描述,德國人海因里?!な├锫℉einrich Schliemann)于1870—1890年間對特洛伊遺址進行了發掘,結果表明該地至遲從公元前三十世紀起便有族民群居,先后出現過多座相當富足的城鎮,其中有的明顯毀滅于戰火。[18]荷馬肯定不是特洛伊戰爭的同時代人。按《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的作者、活動年代稍后于希羅多德的修昔底德的估算,荷馬生活在特洛伊戰爭結束之后,但其間相隔久遠的年代。[19]與之相比,希羅多德的記敘似乎更多地得到了近當代學者們的重視?!昂瘴鞫淼潞秃神R”,希羅多德寫道,生活在“距我四百年之前”,隔距“不多于此數”。[20]希羅多德寫作《歷史》的年代約在公元前435年左右。據此推算,荷馬的在世時間似乎應在公元前835年前后。然而,希羅多德不太同意當時通行的以四十年為一代(四百年即為十代)的提法。在《歷史》2.142里,他提出了以“三代人為一百年”的算法。如果按此理解推算,十代人的生活時段就不是四百年,而是三百三十年左右。[21]倘若這一理解可以成立,那么荷馬的生活年代就不是公元前九世紀,而是許多近當代西方學者傾向于贊同的公元前八世紀。公元前八世紀肯定將是一個偉大的世紀,如果它真的哺育過一位絕頂和無與倫比的詩才,真的醞釀和蔚然成就過一代凝重、宏偉和遒勁的詩風,真的見證了一套雄渾、初樸和彌足珍貴的古代百科全書的問世——一句話,如果它真的養育和造就了“神圣的荷馬”。[22]當然,我們不宜過度夸大荷馬的神圣性(亦即他的詩才),因為說到底他也是一介凡人,在包括思力和詩才在內的一切方面均有人的局限。

關于荷馬的創作和生活我們所知甚少。[23]從《伊利亞特》(’Iλιáζ)和《奧德賽》(’Oδσσεια)主要采用希臘語里的伊奧尼亞方言編制這一點判斷,推測作者為伊奧尼亞(希臘)人似乎不會有太大的問題。荷馬(或《伊利亞特》的原始創編者)熟悉愛琴海以東的小亞細亞沿海地區。詩人講述過亞細亞澤地上的鳥群,稱它們四處飛翔,“展開驕傲的翅膀”,[24]提到過從色雷斯(即斯拉凱)襲掃而來的風飆。[25]他知道伊卡里亞海里的巨浪,[26]知曉在陽光明媚的晴天,登高者可以從特洛伊平原眺見薩摩斯拉凱的山峰。[27]讀者或許可以從《奧德賽》里的盲詩人德摩道科斯的活動中看到荷馬從藝的蹤跡,可以從眾多取材于生活的明喻中感察到詩人對現實的體驗。抑或,他會像《奧德賽》里的英雄奧德修斯那樣浪跡海外,“見過眾多種族的城國,曉領他們的心計(noon)”。[28]抑或,他也有快似思緒的閃念:“此人走南闖北,以聰穎的心智(noesei)構思愿望:‘但愿去這,但愿去那’,產生許多遐想?!?a href="../Text/zhushi.xhtml#zhu29" id="zw29">[29]詩人對戰爭的殘酷有著深刻和細致的理解,對人的摻和些許喜悅的悲苦命運表現出熾烈和持續的同情。他或許身臨和體驗過輝煌,或許有過幸福和得志的時光,但他肯定經歷過“不一而足”(埃斯庫羅斯語)的苦難,吞咽過生活必然會帶給他和所有凡人的辛酸。畢竟,凡人“輕渺如同樹葉,一時間生機盎然,蓬勃……而后凋萎,一死了結終生”。[30]在早已失傳的《論詩人》里,亞里士多德稱荷馬晚年旅居小島伊俄斯(Ios)并卒于該地。[31]荷馬死后,活躍在基俄斯一帶的“荷馬的子弟們”繼續著老祖宗的行當,以吟誦荷馬史詩為業,他們的活動至少持續到伊索克拉底(Isocratēs)和柏拉圖生活的年代。[32]但是,事情也可能不是這樣的?;硭怪猿蔀楹神R的故鄉,有可能不是因為荷馬真的出生在那里,而是因為有一些自稱為“荷馬子弟們”的詩人長期在該地從業。作為一個既成的事實,他們的活動有可能鼓勵人們據此進行反推,得出并進而傳播基俄斯是荷馬故鄉的“結論”。

生活在公元前七世紀的抒情詩人阿耳基洛科斯(Archilochos)有可能知曉荷馬,女詩人薩福(Saphō)大概也一樣,而科洛豐詩人哲學家塞諾芬尼(約出生在公元前570年左右)則肯定知道荷馬其人,厄菲索斯哲學家赫拉克利特亦曾提及荷馬的名字。然而,塞諾芬尼和赫拉克利特都沒有明確結合《伊利亞特》和《奧德賽》談論荷馬。這是因為在當時,荷馬幾乎已是古代史詩的代名詞,換言之,評論家們可以把任何一部古代史詩(如《小伊利亞特》、《英雄后代》、《庫普里亞》等)歸于荷馬的名下。開俄斯的西蒙尼德斯提到過《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以外的荷馬詩作,[33]抒情詩人品達也在詩篇中多次提及不為后人知曉的荷馬史詩。[34]荷馬史詩是敘事詩的另一個指稱,是古代詩歌(指講述神的活動和英雄們業績的史詩)的得到全民族認同的代表,是以往的詩歌文化留給后人的具有典范意義的象征。這種情況以有所“變動”的表述形式,一直延續到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生活的年代。柏拉圖似乎有意識地把荷馬“專門”看作《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作者。在《詩學》里,亞里士多德客觀上終止了前人或多或少地泛談荷馬(史詩)的做法,將荷馬確定為《伊利亞特》、《奧德賽》和《馬耳吉忒斯》的作者。[35]在公元前五世紀的雅典,受過教育的希臘人無例外地熟悉荷馬史詩(因為此乃他們自小熟讀的教材),許多人熟記了其中的一些精彩段落和警句,有的還能背誦大篇幅的詩行甚至整部作品。[36]作為受到長期和普遍認可的希臘民族的教師,荷馬的影響長盛不衰于常識統治的全部領域——政治、歷史、語言、地理、民俗、戰爭、工藝、道德、神學意識、世界觀、行為規范——在所有這些方面,荷馬所提供的史詩知識一直是受到重視的行動指南。[37]亞歷山大的征伐傳播著希臘文化,也擴大了荷馬的影響。[38]至希臘化時期,至少在文論界,荷馬對“詩人”(ho poiētēs,ποιητζ)[39]一語已經擁有冠詞所賦予的特別享有權。換言之,在當時的文化界,只要有人提及hō poiētēs(the poet),對方便知其指當為荷馬。[40]這種特定的指對效果,就如中世紀時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尊亞里士多德為“哲學家”一樣,含有“真正的”、“最好的”,或“名副其實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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