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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題外話

一 修道院,抽象意念

本書是出戲劇,主角是無限。

人是配角。

既然如此,我們路上遇見一所修道院,就應該走進去看看。為什么呢?須知修道院,東西方都有,古今都有,基督教有,異教、佛教、伊斯蘭教也都有,修道院是人類觀望無限的一件光學儀器。

這里不是淋漓盡致闡述某些思想的地方;不過,我們盡可有所保留,有所抑制,甚至有所憤恨,但還是應當說,每逢在人身上遇見無限,不管理解不理解,我們總要肅然起敬。猶太教圣殿上、清真寺中、佛塔里、北美印第安人的茅舍中,都有我們所唾棄的丑惡一面,也有我們所崇敬的高尚一面。對于人的思想是何等靜觀,又是何等無止境的夢幻!正是上帝在人墻上的反光輝映!

二 修道院,歷史事實

從歷史、理性和真理的角度來看,修道制已經被判決定案了。

在一個國家,修道院繁衍過盛,就成為交通的扭結、阻礙的設施,它是懶惰的中心,而不是那里所需要的勞動中心。對于大社會體來說,修道團體恰似橡樹上的寄生物、人體上的腫瘤。修道院的興旺和肥碩,恰恰意味著地方貧困。修道制在文明初期還有益處,能用精神力量抑制野蠻行為,但是到了人民成熟的時期就有害了。況且,修道制,在純潔時期成為有益的種種因素,到了衰朽腐敗的階段,還繼續做出榜樣,就轉為有害了。

入院修道已然過時。修道院有利于現代文明的初期教育,轉而妨礙并危害文明的發展壯大了。修道院作為培養人的學堂和方式,在10世紀是好的,到了15世紀就成問題,進入19世紀則十分可鄙了。意大利和西班牙那兩個出色的國家,在多少世紀中,一個是歐洲的光明,一個是歐洲的榮耀,可是受到修道院這種麻風病的侵害,僅剩下兩副骨架子了。多虧1789年那次有力的保健治療,那兩個杰出的民族才開始好轉。

修道院,尤其古代修女院,正如本世紀初還出現在意大利、奧地利、西班牙的那種,確是中世紀的一種最可悲的產物。修道院,那種修道院,集各種恐怖之大成。地道的天主教修道院,籠罩著死亡的黑色之光。

西班牙修道院尤為陰森可怖。那里拱頂煙霧彌漫,穹隆因濃重的陰影而朦朦朧朧;下面巨大的神壇,在黑暗中高高聳立,好似主教堂;那里的黑暗中,用鐵鏈吊著高大的白色耶穌受難像;那里的烏木架上,陳列著魁偉的基督裸體象牙雕像;那些雕像不僅血跡斑斑,還血肉模糊,既丑陋不堪又富麗堂皇,臂肘露出白骨,膝骨露了皮肉,創傷翻開血肉,頭戴銀制的荊冠,用黃金釘子釘到十字架上,額頭流的血是鑲嵌的紅寶石,眼里流的淚是鑲嵌的鉆石。鉆石和紅寶石仿佛濕漉漉的,引來多少戴面紗的婦女匍匐在下面哭泣。那些女人滿身被苦衣和鐵針鞭刺破,乳房被柳條兜緊束,雙膝因祈禱而磨破,她們自以為許配給了上帝,一個個全是以天使自居的幽魂。那些女人有思想嗎?沒有。她們有愿望嗎?沒有。她們愛嗎?不愛。她們活著嗎?沒有。她們的神經變成了骨頭,她們的骨頭變成了石頭。她們的面紗是夜幕做成的。她們在面紗里的呼吸,仿佛死神那種莫名凄慘的氣息。修女院院長是個惡魔,既圣化又威嚇她們。潔白無瑕的形象擺在那里,顯得野蠻而兇殘。這便是西班牙的古老修道院。殘忍修行的巢穴,處女的火坑,暴虐的場所。

西班牙信奉天主教,更甚于羅馬。西班牙修道院是典型的天主教修道院,有東方意味。大主教就是天國的總管,嚴密監視并緊緊鎖住上帝備用的后宮。修女是嬪妃,神甫是太監。最癡迷的修女在夢中被選中,得到基督的寵幸。到了夜晚,那個美少年從十字架上赤條條走下來,成為銷魂的對象。妃子以受難的耶穌為蘇丹,幽居秘院,由高墻隔斷人間的一切歡樂。往外窺探一眼就是不忠。“地牢”代替皮袋。在東方是投進海里,在西方是投進土中。東西方的女人都呼天搶地;東方的沒入波濤,西方的打入地下;那邊的溺死,這邊的埋葬。慘絕人寰的同工異曲。

如今,那些厚古的人也不能否認這種事實,只好一笑置之。另外,還流行一種做法:干脆抹殺歷史的揭露,肢解哲學的評說,再省略一切礙眼的事實和模糊的問題。“這是亂彈琴的好材料。”乖巧的人如是說。“亂彈琴。”笨伯隨聲附和。這樣,讓—雅克·盧梭亂彈琴;狄德羅亂彈琴;在卡拉斯、拉巴爾和西爾旺的案件[1]上,伏爾泰也是亂彈琴。不知道是哪位明公,最近發現塔西陀[2]也是個亂彈琴的人,而尼祿則是受害者,而且毫無疑問,應當同情“那個可憐的霍洛菲爾納”[3]。

然而,事實不會被輕易嚇退,仍舊堅定不移。本書作者在離布魯塞爾八公里處,就親眼見過那種遺忘洞:那是如今人所共見的中世紀的縮影,在維賴爾修道院舊址,現為牧場的中間,靠迪爾河邊,有四個半在地下半在水中的石室,那便是“地牢”。每座地牢都殘留一扇鐵門、一個糞坑、一個安了鐵條的通風孔;洞口外高出水面兩尺,里邊離地面六尺。四尺深的河水擦墻而過。牢里地面終年潮濕,幽禁的人就以這濕土為臥榻。有一間地牢里,墻上還嵌著一段枷鎖;另一間里還有一個方匣,是用四塊花崗巖石板砌成,臥不夠長,立不夠高,把一個人硬塞進石匣里,上邊再蓋上石板。實物俱在,眼睛看得見,手摸得著。那些地牢、那些囚室、那些鐵門、那些枷鎖,還有那高高的氣窗,河水齊著窗沿流過,沒有那蓋著花崗巖石板的石匣,好似一座墳墓,唯一的區別就是里邊埋葬著活人,還有那糞坑、那泥濘的地面、那滲水的墻壁,全是亂彈琴!

三 什么情況下可尊重過去

出家修行的體制,像在西班牙存在的,也像在西藏存在的那樣,對文明來說,無異一種肺癆,能讓生命猝然終止。簡言之,這種體制使人口銳減。進入修道院,就成為閹人。這情況在歐洲泛濫成災。此外,還應指出,對精神施暴司空見慣,強迫許愿獻身。封建制度依靠修道院,長子制將家族過剩的成員投入修道院,上面我們也談了殘酷的戒規、地牢,將人的口堵住,將頭腦封死,多少聰明才智終生許愿,穿上修袍,不幸幽禁在地牢,活活地埋葬了。還應指出,個人所受的折磨伴隨民族的墮落,無論你是誰,面對人類發明的修袍和面紗這兩種殮裝,你總要不寒而栗。

然而,已經到了19世紀,在某些角落和某些地方,出家修行的思想還在對抗哲學和社會進步,繼續招募苦修者的怪現象,著實令文明世界震驚。陳舊過時的機構還執意存在下去,那種頑固就像哈喇的頭油還要往頭發上抹,那種妄想就像臭魚還要讓人吃進肚子里,那種暴虐就像孩子衣裳硬要穿在大人身上,那種溫柔又像尸體回家來擁抱活著的人。

“忘恩負義!”衣裳說,“在天氣惡劣的時候,我保護過你。為什么你不要我了呢?”“我來自大海。”魚說。“我曾經是玫瑰花。”頭油說。“我愛過你們。”尸體說。“我教養過你們。”修道院也這樣說。

對此只需回答一句:“過去了。”

夢想死去的東西無限延續下去,給人的遺體涂上香料以防腐爛,修復殘破的教條,給圣徒遺骸盒重新涂一層金漆,將修道院粉刷一新,重新圣化圣骨盒,重新粉飾各種迷信,給宗教狂熱鼓勁打氣,給圣水刷和馬刀換上新柄,重新確立修道制度和黷武主義,堅信社會的保障在于大力繁衍寄生蟲,把過去強加給現在,這實在怪得很。然而,確有主張這些理論的理論家。那些理論家也有真才實學,掌握一套極為簡便的方法,他們給過去涂上一層釉彩,即所謂的社會秩序、神權、道德、家庭、尊老、古代權威、神圣傳統、合法性、宗教;他們還高聲叫賣:“瞧一瞧!誠實的人,請要這個吧!”這種邏輯,古人早已知曉。古羅馬腸卜僧[4]就運用過。他們給一頭黑色牛犢全身撲上石灰,說道:“牛犢是白色的。”用石灰刷白的牛。[5]

至于我們,該尊重的就尊重,而且處處寬容,只要過去肯承認它已經死了。如果它還要活在世上,我們就打擊它,將它打死。

迷信、虔誠、偽善、成見,這些鬼魂,雖已成鬼,卻死活不肯離世,鬼氣中還有牙齒和利爪;必須向它們開戰,展開肉搏,永不停歇地跟它們拼殺;要知道,永生永世同鬼影搏斗,這也是人類的一種命數。既為鬼影,就難將其扼住喉嚨而置于死地。

在19世紀正午的時候,法國的一所修道院,就是對著陽光的一窩貓頭鷹。在1789年、1830年和1848年革命的圣地,修道院明目張膽地鼓吹出家苦修,讓羅馬在巴黎大展雄威,這是一種時間的錯亂。在尋常時期,要消除時間的錯亂,只要令其數一數紀元就行了。然而,我們絕非處于尋常時期。

我們戰斗吧。

戰斗,但是要區分開來。真理的特點,就是從不過分。真理有什么必要夸張呢?有的事物必須消滅,還有的事物,只須辨識清楚就行了。善意而嚴肅的審查,具有何等力量啊!有光就足夠的地方,我們就根本不必送去火焰。

因此,既已是19世紀,那么各國人民,無論亞洲還是歐洲,無論在印度還是土耳其,一般來說,我們都反對出家修行的制度。提起修道院,就等于說沼澤。沼澤顯然易于腐臭,淤泥死水有害健康,發酵的物質傳染病癥,使居民減少數量。出家修行的人成倍增長,成為埃及的傷痛。那些國家的僧徒、和尚、苦行僧、隱修士、隱修女、行者、苦修士,滋生繁衍,如蟻如蛆,想想怎不叫我們心驚膽戰。

話雖如此,宗教問題卻依然存在。這個問題有幾方面很神秘,幾乎很可怕,請允許我們凝神觀察一下吧。

四 從本質看修院

一些人聚集而居。憑什么權利呢?就憑結社的權利。

他們閉門幽居。憑什么權利呢?就憑人人在家都有開門關門的權利。

他們足不出戶。憑什么權利呢?就憑自由行止的權利,其中包含守在家中的權利。

他們待在家里,干什么呢?

他們低聲說話,低垂著眼睛,他們干活。他們放棄社交、城市,放棄聲色享樂,放棄虛榮、自尊和利益。他們身穿粗呢或粗布衣袍,誰也不擁有任何財物。原本有錢的人,一進入那里就成為窮人,財物全分給大家。原來人稱貴族、紳士和大老爺的人,與原來被稱為農民的人一律平等。所有人的修室都一樣。所有人都同樣剃度,都穿同樣的修袍,吃同樣的黑面包,睡在同樣的草鋪上,死在同樣的灰堆上。身后背著同樣的口袋,腰上扎著同樣的繩子。如果決定赤腳走路,大家都同樣赤腳。那中間也許有個王子,但王子也同樣是一個影子,頭銜沒了,甚至連姓氏也消失了,只叫他名字。洗禮的名是平等的,大家都得遵從。他們解脫了骨肉的家庭,在團體里組成了精神的家庭。除了全人類,他們別無親人。他們救助窮人,護理病人。他們服從共同選舉出來的人。他們彼此以弟兄相稱。

你會斷然高聲說:“真的,那正是理想的修道院!”

只要可能有那樣的修道院,就足以引起我的重視了。

因此,在本書上一卷中,我以尊敬的口吻談了一所修道院。除開中世紀,除開亞洲,姑且不談歷史和政治問題,只從純哲學的觀點出發,擺脫宗教論戰的手段,只要修道院絕對自愿,只關著情愿的人,我就始終以嚴肅認真的態度,在有些方面還以尊敬的態度對待修道團體。有團體的地方,就有村社;有村社的地方,就有權利。修道院是平等博愛這種公式的產物。啊!自由多么偉大!轉變多么壯麗!自由足能將修道院變為共和國。

接著談下去。

那些男人,或者那些女人,在四堵高墻里面,穿著棕色粗呢袍,大家平等相待,以兄弟姊妹相稱,這很好,可是,他們還干別的事情嗎?

是的。

干什么呢?

他們注視影子,雙膝跪下,合攏手掌。

那是什么意思呢?

五 祈禱

他們祈禱。

祈禱誰?

上帝。

祈禱上帝,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們身外還有個無限嗎?那個無限是否是一體的、內在的、永恒的呢?既是無限,就必然是物質的,那么一旦沒有物質了便是止境嗎?既是無限,就必然有智力,那么一旦沒有智力了便到終點嗎?我們只能賦予自身以存在的觀念,那個無限是否在我們身上喚起本體的觀念呢?換言之,難道它不是我們作為相對體所屬的絕對嗎?

我們身外有無限,難道身上就沒有個無限嗎?這兩個無限(這種復數多駭人!)難道不是相互重疊的嗎?第二個無限難道不是第一個無限的內里嗎?難道它不是另一個無限的鏡子、反光和回聲,共有一個中心點嗎?第二個無限是否也有智力呢?它在思考嗎?它愛嗎?它有愿望嗎?假如兩個無限都有智力,那么各有一個能產生意愿的本質,在上方那個無限中有個我,同樣,在下方這個無限中也有個我。下方這個我就是靈魂,上方那個我就是上帝。

通過思想,讓下方這個無限接觸上方那個無限,這就叫作祈禱。

絕不要從人的意識中抽掉任何東西,取消即壞事。應當變革。人的某些特性,思考、幻想、祈禱,都指向未知世界。未知世界是浩瀚的大洋。意識是什么呢?是未知世界的羅盤。思考、幻想、祈禱,都是巨大而神秘的輻射。我們應當尊重。靈魂這種壯麗的光輝射向哪里?射向黑暗,也就是說射向光明。

民主的偉大,就在于對人類什么也不否定,什么也不否認。在人權旁邊,至少在人權之外,還有靈魂的權利。

摧垮狂熱,崇敬無限,這才是正道。我們不能僅僅匍匐在造物主大樹之下,瞻仰那綴滿星辰的巨大枝丫。我們還有一種職責:為人的靈魂而工作,維護神秘而反對奇跡,崇拜未知而鄙棄荒謬,在不可解釋的事物方面只接受必然的東西,凈化信仰,掃除宗教上面的迷信,清掉上帝周圍的丑類。

六 祈禱的絕對善

只要誠摯,任何祈禱方式都是好的。把你的書反扣過去,置身于無限中。

我們知道,有一種哲學否認無限。還有一種哲學否認太陽,按病理分類,這種哲學叫盲論。

杜撰出一種我們前所未有的感覺,這是盲人的一種大膽創造。

奇怪的是,這種瞎摸哲學,面對看見上帝的哲學,采取了高傲、妄自尊大而又垂憐的態度。人們仿佛聽見鼴鼠叫嚷:“他們的什么太陽,真叫我可憐!”

我們知道,有的無神論者既杰出又能干。其實,他們恰恰由自身的能力拉回到真實上來,難以肯定自己就是無神論者,對他們來說,這僅僅是一個定義問題,不管怎樣,即使他們不信上帝,但作為大智大慧者卻證實了上帝。

我們尊他們為哲學家,同時毫不留情地對待他們的哲學。

讓我們接著談下去。

也有令人嘆服的,那就是玩弄字眼的才干。北方有一個形而上學的學派,有點云山霧罩的,以為用意志一詞取代力量一詞,就在人的智力上進行了一場革命。[6]

不說“植物生長”,而說“植物想要”;如果再加一句“宇宙想要”,那就確實會有極大的繁殖力。為什么?因為從中可以得出這樣一點:植物想要,于是它就有了一個我;宇宙想要,于是宇宙就有了一個上帝。

我們和那個學派不同,絕不先行否定任何觀點,在我們看來,那個學派采取植物有意志的說法,比起他們所否認的宇宙有意志的說法來,更難令人接受。

否認無限的意志,也就是說否認上帝,這只有在否認無限的前提下才有可能。這一點我們已經闡明了。

否定無限直接導致虛無主義。一切都變成“思想的概念”。

同虛無主義無法論爭,因為講邏輯的虛無主義者懷疑論爭對方的存在,也難確定他本身是否存在。

從他的觀點看,他自身也可能只是“他思想的一個概念”。

然而,他絲毫沒有覺察,只要一說出“思想”這個詞,他就一股腦兒接受了他所否認的一切。

總之,如果一種哲學將一切歸納為“無”,那它在思想上是無路可走的。

對于“無”,只有一個回答:“有。”

虛無主義毫無意義。

沒有所謂虛無。“零”并不存在。無并非無,一切無不為物。

人賴以生存的東西,“肯定”比面包還重要。

觀察和說明,僅此仍然不夠。哲學應當成為一種能量,應當努力并卓有成效地改善人。蘇格拉底應當進入亞當的體內,生育出馬爾庫斯—歐雷利烏斯[7],換言之,就是把享樂的人變為明智的人,把伊甸園變為學苑。科學應當是一種強身增智的補藥。享樂,多么可悲的目的,多么微不足道的志向!愚昧的人才享樂。思考,這才是靈魂的真正勝利。用思想供人解渴,將上帝的概念當作瓊漿供大家暢飲,讓心靈和科學在他們身上結為兄弟,通過這種神秘的對晤使他們成為正義的人,這就是真正哲學的功能。靜觀沉思導致身體力行。絕對,應當是實用的。理想,對人的精神來說,也應當是可呼吸的,可飲并可食的。理想有權這么講:“請用吧,這是我的肉,這是我的血。”智慧是一種圣餐。智慧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不再是對科學的無育的愛,而變成人類唯一至上的聯絡方式,并從哲學升華為宗教。

哲學不應當是建在神秘之上的看臺,僅僅便于觀賞,便于滿足好奇心,除此別無他用。

以后有機會再闡發我們的思想,現在我們只想說,如果沒有相信和愛這兩種動力,我們就無從理解作為出發點的人,也無從理解當作目的的進步。

進步是目的,理想是象征。

理想是什么?是上帝。

理想、絕對、完美、無限,全是同義詞。

七 慎于責備

歷史和哲學負有的責任,既永恒又簡單:打擊大司祭該亞法[8]、法官德拉孔[9]、立法官特里馬西翁[10]、皇帝提比略[11],這是清楚、直接而明白的,毫無疑義。然而,離群索居的權利,即便有其種種缺陷和弊端,也要予以確認和寬待,群居苦修則是人類的一個重大問題。

修道院那種地方,既荒唐謬誤,又清靜純潔;既導向迷途,又有良好愿望;既讓人愚昧無知,又充滿獻身精神;既苦修折磨,又殉難得道;因此一提起修道院,幾乎總是有褒有貶。

一所修道院就是一大矛盾。目的,是永福;方式,是犧牲。修道院,是以極端克己為結果的極端自私。

以放棄為進取,這似乎是修道生活的格言。

在修道院中,受苦是為了享樂。開了一張到死神那里兌付的期票。拿塵世的黑夜貼現上天的光明。在修道院中,是鑒于許諾贈與天堂才接受地獄生活的。戴上面紗或穿上修袍,是支付永生的一種自殺。

這樣一個話題,我們覺得不容嘲笑。是好是壞,一概是嚴肅的。

正義的人只能皺眉頭,絕不會嘿然訕笑。我們理解憤怒,但不能理解惡意。

八 信仰,法則

再說幾句。

我們譴責陰謀詭計猖獗的教會,蔑視熱衷于俗權的教權;但是,我們處處敬佩思考的人。

我們向跪著的人致敬。

信仰,人所必需。毫無信仰的人實在不幸!

凝神靜思不是無所事事。有有形的勞作,也有無形的勞作。

沉思靜觀,就是勞作;思考玄想,就是行動。交叉的胳膊在干活,合攏的手掌在工作。舉目望天也是一種事業。

泰勒斯[12]靜坐四年,創建了哲學。

在我們看來,靜修者不是好逸惡勞的人,避世隱修者,也不是懶惰成性的人。

遐想幽冥世界,是一件嚴肅的事情。

我們認為,活著的人應當念念不忘墳墓,這樣講絲毫無損于我們上述的話。在這一點上,神甫和哲學家達成共識。“總要死的。”拉特拉普修道院院長這樣反駁賀拉斯。

生活中常念叨點墳墓,這是智者的法則,也是苦行僧的法則。在這方面,苦行僧和智者見解一致。

物質繁榮,我們需要;精神崇高,我們堅持。

性急的人不假思索,問道:“那些木然不動的偶像神神秘秘的,究竟有什么必要呢?他們有什么用呢?他們究竟在干什么呢?”

唉!面對圍住并等待我們的黑暗,不知道這無邊的彌散要把我們怎么樣,我們只能這樣回答:“那些人所為,也許是無比崇高的事業。”我們還要補充一句,“也許沒有更為有用的工作了。”

從不祈禱的人,確實需要總在祈禱的人。

在我們看來,全部問題就在于摻雜在祈禱中的大量思想。

萊布尼茨祈禱,那很偉大;伏爾泰崇拜,那很美好。“這是伏爾泰為上帝建造的。”[13]

我們擁護宗教,但反對五花八門的宗教。

我們認為禱文空乏而祈禱崇高。

再說,我們所經歷的時刻,幸而在19世紀中不會留下影像,就在這種時刻,多少人垂下頭,意志消沉,而周圍那么多人追求享樂,沉溺于短暫而丑惡的物質生活,無論誰能退隱修道,在我們看來都是可敬的。修道院就是引退的地方。犧牲即使失當,總還是犧牲。將重大的謬誤當作天職,也不失為偉大。

就事情本身而論,并圍繞真理巡視,直到公正而毫無遺漏地審視了所有方面,那么修道院、尤其修女院最為理想,因為在我們的社會中,婦女受苦最深,隱居修道院就是對社會的抗議,可以說修女院無可爭辯地有幾分莊嚴。

修道院生活極為清苦,極為慘淡,上文已粗略地談及。那不是人生,因為沒有自由;那也不是墳墓,因為尚不完滿;那是個奇特的地方,猶如高山的山脊,從那里望這邊可見我們身處的深淵,望那邊可見我們將去的深淵;那是隔開幽明兩界的狹長地帶,明不明,暗不暗,煙霧迷茫,生命的衰弱之光和死亡的朦朧之光交相輝映,這正是墓穴中的那種晦明。

當然,我們并不相信那些女人所信的東西,但我們和她們一樣生活在信仰中。那些心誠的女人,戰戰兢兢又信心百倍,她們的心靈又卑微又崇高,敢于生活在神秘世界的邊緣,在已經閉合的塵世和尚未開放的天堂之間等待,面向世人看不見的光亮,僅有一種幸福,就是想到自己知道光亮在哪里,一心向往幽冥和未知,目光凝望悄然不動的黑暗,跪在那里不能自持,渾身顫抖,有時受太空深邃氣息的吹拂,身子又飄飄欲起;我們只要一觀察她們,就不免動情,產生一種宗教式的恐懼、一種滿懷欽羨的憐憫。

注釋

[1]拉巴爾和西爾旺,同卡拉斯一樣,都因觸犯天主教而處死,伏爾泰為之申冤。

[2]塔西陀(55—120),拉丁文歷史學家,直書羅馬暴君尼祿(54—68年在位)之事。

[3]指猶滴誘殺霍洛菲爾納一事。猶滴是古代猶太俠烈女子,為拯救一城百姓,誘殺了進攻猶太的敵將霍洛菲爾納。見《圣經·舊約》中的《猶滴傳》。

[4]古羅馬依據牲畜的內臟進行占卜的僧人。

[5]原文為拉丁文。獻祭的牛羊應是白色的。不過,腸卜僧的職能是占卜,同這種獻祭毫無關系。

[6]很可能指德國哲學家叔本華(1788—1860),他確實用“意志”的概念取代“力量”的概念。

[7]馬爾庫斯—歐雷利烏斯(121—180),羅馬皇帝(161—180年在位),也是哲學家,信奉禁欲主義,有《論思想》傳世。

[8]該亞法,判處耶穌死刑的大司祭。

[9]德拉孔,雅典立法官,公元前7世紀改革了司法。

[10]特里馬西翁,公元l世紀拉丁作家彼特羅尼烏斯的作品《薩特里孔》中的人物。

[11]提比略(約公元前42—公元37),羅馬皇帝(14—37年在位),暴君。

[12]泰勒斯(約前625—約前547),希臘數學家,哲學家,米利都學派的奠基者。

[13]原文為拉丁文,刻在菲爾奈教堂的門臉上。那座教堂是伏爾泰于1770年出資建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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