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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小皮克普斯
一 皮克普斯小街62號
皮克普斯小街62號的那道停車門廊,在半個世紀前再普通不過了。平日,那道門總是半掩著,特別引人注目,只見里邊呈現出兩樣不算十分慘不忍睹的景物:一座圍墻上爬滿青藤的院落和一張閑遛達的門房的面孔。對面的墻頭探出幾棵大樹。每當一束陽光給院子帶來歡快的氣氛,每當一杯酒給門房增添歡喜的神氣,那么,從皮克普斯小街62號門前經過的人,就很難不受感染,不帶走一分愉快的心情。然而,那地方看上去相當凄慘。
門扇咧開微笑,而樓房卻在祈禱并哭泣。
假如我們能通過門房那一關——那絕非易事,幾乎沒人辦得到,因為,必須知道“芝麻,開門!”那樣一句咒語才行——假如過了門房那一關,再走進右邊的一個小門廳,就能看見兩堵墻之間只能容一人通過的窄樓梯,假如我們沒有被墻上的鵝黃色和沿樓梯墻腳的巧克力色嚇住,壯著膽子登上樓梯的一層平臺,再登上二層平臺,就到達二樓的樓道,發現墻上的鵝黃色和墻腳的巧克力色緊追不舍,悄悄跟上了二樓,而光線從兩扇美麗的窗戶透進來,照亮了樓梯和樓道。不過,樓道拐了個彎就昏暗了。假如我們也拐過彎,再往前走幾步,便到了一扇門前,門因沒有關閉而尤顯神秘;推門進去,是一間小屋,約六尺見方,方瓷磚地是擦洗過的,墻上糊了十五蘇一卷的小綠花南京壁紙,整個屋子顯得潔凈而清冷。一大扇小格玻璃窗占了整個左首一面墻,透進暗淡的白光。掃視周圍,不見一人;側耳細聽,毫無動靜,既聽不見腳步,也聽不見人語。墻壁光禿禿的,房間沒有家具,連一把椅子也沒有。
再仔細瞧瞧,就會看見房門對面的墻上有個一尺見方的洞,洞口安裝了鐵網,牢固的黑鐵條交叉打結,構成小方孔,而方孔的對角可以說不到一寸半。南京壁紙的小綠花平靜而整齊,一直排列到鐵網,并不因為接觸到陰森可怖的東西而驚慌失措,四處逃散。就算腰身再纖細的人,若想從小方洞出入也不可能;那鐵網不會放過軀體,只能放過眼睛,也就是說放過精神。這一點似乎早就有人想到,因此鐵網靠里一點的墻洞里,還鑲嵌了一塊白鐵皮,白鐵皮上有無數小孔,比漏勺上的眼兒還小。鐵皮下方開了一個長口,跟信箱口一樣。還有一根鈴繩帶子,從鐵網右邊的洞里垂下來。
如果你拉一拉那條帶子,就會響起叮叮當當的鈴聲,還會聽見一個人的聲音,近在咫尺,能嚇得你一哆嗦。
“誰呀?”那聲音問道。
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十分輕柔,輕柔得有點悲切了。
到了這里,還有一句咒語必須掌握。如果你不知道,那聲音就沉默了,墻壁重又喑啞,就好像墳墓里的黑暗愕然噤聲一樣。
假如你知道那句咒語,那聲音就會應道:“請從右邊進來。”
右邊正好對著窗戶,你會看到一扇漆成灰色的玻璃門,門上還鑲了一個玻璃框。你拉起門閂,跨進門去,當即產生的感覺,完全像到了劇院,在鐵欄還未放下、吊燈還未點亮的時候進入池座包廂。所到之處,的確像劇院的包廂,只從玻璃門透進一點微光,里面很狹窄,有兩把舊椅子、一塊散了的草墊,正面齊肘高的地方掛著一塊黑色木板,真像名副其實的包廂。這包廂也有欄桿,但不是歌劇院的那種漆金木柵欄,而是一排奇形怪狀、鐵條錯亂的鐵欄,而嵌在墻中的榫頭就跟拳頭一樣。
過了幾分鐘,當眼睛開始適應這種地窖的昏暗,目光就要越過欄桿了,但也只能看到欄桿以外的六寸遠。視線到了那里,又會遇到一道黑色窗板,窗板由果醬面包色的橫木加固,是由幾條能開合的長薄板片連成的,遮住整個鐵欄,而且始終緊閉著。
過了一會兒,你會聽見窗板里面有聲音叫你,并對你說:“我在這里。您找我有什么事兒?”
那是一個親近的聲音,有時是一個甜蜜的聲音。但是你看不見人,幾乎聽不見氣息,仿佛是幽靈隔著墓壁同你說話。
假如你符合某些必備的條件——這種情況極少見,那么窗板的一個窄木條就會在你面前打開,幽靈便顯形了。你會隔著鐵欄和窗板,勉強看見一個人頭的嘴和下頦兒,其余部位則被黑紗遮住。那塊黑色頭巾、蓋著黑色裹尸布的模糊形體,只是隱約可見。那個腦袋對你說話,但是不看你,也絕不沖你笑一笑。
光從你背后照過來,這樣,你看她是光亮的,她看你是黑暗的。這種光照具有象征意義。
這工夫,你的眼睛通過這條開口,極力觀察這個完全避人耳目的地方。幽深的空間籠罩著那個服喪的形體。你的眼睛探索那形體,想分辨那形體周圍的東西。不久你就會明白,你什么也瞧不見。你只看到黑夜、空蒙、幽暗,只看到摻雜墳墓氣息的冬霧,那是一種駭人的靜謐,是一種沉寂,毫無聲息,連嘆息都沒有的沉寂,那是一片陰影,是什么也分辨不清,連鬼魂也看不清的陰影。
你所見到的,是一座修道院的內幕。
這就是這座陰森肅穆的樓房的內幕,當時稱為永敬圣貝爾納會修女院。你所在的包廂,就是接待室。最先同你講話的聲音,來自聯絡修女,她一直坐在墻里邊,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對著有鐵網和千孔板雙重臉甲保護的方洞。
帶鐵欄的修室之所以昏暗,是因為接待室在通向塵世那一面有一扇窗戶,而靠修道院一側卻沒有窗戶。絕不能讓世俗的眼睛窺探這圣潔之地。
然而,這種幽暗之外仍有光明,這種死寂中仍有生氣。盡管這座修道院壁壘森嚴,非其他修道院可比,我們仍要進去,并帶讀者進去瞧瞧,還要講講別人從未見過,因此也從未敘述過的故事,當然我們不會忘記分寸。
二 馬爾丹·維爾加分支
這座修道院到1824年,就已經在皮克普斯小街存在了有些年頭了,是馬爾丹·維爾加分支的圣貝爾納會的一座修女院。
因此,這些圣貝爾納會修女與本會的修士不同,并不屬于克萊爾伏[1],而像本篤會修士那樣,屬于錫托。換句話說,她們并不隸屬于圣貝爾納,而隸屬于圣伯努瓦[2]。
稍微翻過書的人都知道,馬爾丹·維爾加于1425年創建了一個圣貝爾納—本篤修女會,總會設在薩拉曼卡,分會設在阿爾卡拉[3]。
這個修會的分支發展到了歐洲所有的天主教國家。
一個修會嫁接到另一個修會上,在拉丁教會中并不罕見。就拿這里所談到的圣伯努瓦創建的修會而言,分支除了馬爾丹·維爾加一系,還有四個修會團體:意大利有兩個,卡辛山和帕多瓦的圣朱絲丁,法國有兩個,克呂尼和圣摩爾;還有九種修會,分別是瓦隆布羅薩、格拉蒙、則肋司定會、圣羅米阿爾會、查爾特勒會、受辱修會、橄欖山會、西爾維斯特會以及錫托修會;須知錫托修會雖然是另外一些修會的主干,但對于圣伯努瓦來說卻是分支的分支了。錫托修會始于圣羅伯爾,1098年,他在朗格爾主教區任摩菜姆修院院長。而魔鬼是在529年被逐出阿波羅古廟,退隱在蘇比亞哥沙漠(他老了,難道他當了隱士?),當初,他正是通過十七歲的圣伯努瓦住進古廟里的。
加爾默羅會修女要赤腳走路,胸前掛一根柳枝,絕不能坐下。除了她們的教規外,最嚴的就要數馬爾丹·維爾加的圣貝爾納—本篤修女會的教規了。她們穿一身黑色修袍,并按照圣伯努瓦的特殊規定,頭巾要一直包住下巴。一件寬袖嗶嘰修女袍,一條毛紡的大面罩,要包住下巴的在胸前折得方方正正的頭巾一直壓到眼睛的扎額中,這就是她們的裝束。除了扎額中是白色的,其余的清一色。初學修女穿著同樣的裝束,但是全身白色。已經發愿的修女,側身則掛著一串念珠。
馬爾丹·維爾加的圣貝爾納—本篤會修女,同所謂的圣事嬤嬤的本篤會修女一樣,都躬行永敬規訓;本世紀初,本篤會在巴黎有兩所修女院:一所在神廟,一所在圣日內維埃芙新街。不過,我們所講的小皮克普斯圣貝爾納—本篤會修女,和圣日內維埃芙新街與神廟的所謂圣事嬤嬤,屬于完全不同的修會,教規有許多不同,服飾也不一樣。小皮克普斯的圣貝爾納—本篤會修女戴黑頭巾,而圣事嬤嬤和圣日內維埃芙新街的修女戴白頭巾,胸前還佩戴銀質鍍金或銅質鍍金的三寸來高的圣體像,小皮克普斯的修女從不佩戴圣體像。小皮克普斯和神廟兩座修女院都躬行永敬規訓,但絕不能因此把兩者混為一談。圣事嬤嬤和馬爾丹·維爾加派的圣貝爾納會修女,奉行這種規訓僅僅貌似而已,正如在研究和頌揚有關耶穌基督的童年、生活和死亡以及有關圣母的所有神跡方面,菲力普·德·內里在佛羅倫薩創建的意大利經院,和皮埃爾·德·貝呂埃勒在巴黎創建的法蘭西經院,雖然有相似之處,但是兩個會派截然不同,有時甚至相互敵對。巴黎的經院以老大自居:菲力普·德·內里不過是個圣徒,而貝呂埃勒則是紅衣主教。
扯回話題,再來看看馬爾丹·維爾加派的西班牙式的嚴厲教規。
這一派系的圣貝爾納—本篤會修女終年素餐,在封齋節和特定的日子,她們還要齋戒,夜晚睡一覺就得起來;從凌晨一點至三點,要念日課經,唱晨經;一年四季睡在草墊上,鋪蓋全是嗶嘰布單,從來不洗澡,也從來不生火,每星期五受苦鞭,要遵守沉默不語的條規,只能在課間休息時說說話,而休息時間又很短;每年從9月14日圣十字架瞻禮節開始,要穿上粗毛呢襯衣,一直到復活節脫下。穿六個月還算是酌情減短了,按戒規要整年都穿著,可是到了炎熱的夏天,那種粗毛呢襯衣捂得人受不了,常常引起熱癥和神經性痙攣。因此,必須縮短穿戴的時間,即使這樣照顧,到了9月14日,修女們穿上粗毛呢襯衣,總要有三四天發燒。順從、清苦、貞潔、安心待在修道院,這就是她們的誓愿,卻由教規大大地加重了。
院長任期三年,由有發言權的“參事嬤嬤”推舉產生。院長只能再連任兩屆,因此,一個院長的任期最長為九年。
她們從來看不見主祭神甫,他們之間總用一道七尺高的嗶嘰簾子隔開。宣道師來到小教堂講經的時候,她們就放下面紗遮住面孔。她們說話必須小聲,走路必須低頭,眼睛看地面。只有一個男人可以出入這座修道院,那就是本教區的大主教。
修道院里當然還有一個男人,那就是園丁,但必須是個老年人,以便他始終獨自一個住在園子里,他的膝上還掛了個鈴鐺,好讓修女聞聲回避。
她們絕對服從院長。那正是按照教規,完全忘我的馴順,如同聽到基督的聲音,一看到手勢和示意,立即奉命,表現出欣悅、堅定,并盲目地順從,好似工人手中的銼刀,而且未經特殊準許,不能閱讀也不能寫任何文字。[4]
修女要輪流做她們所稱的“大贖罪”。大贖罪就是祈禱赦免世人的一切罪孽、一切過失、一切放蕩行為、一切暴行、一切不義之舉、一切罪惡。進行“大贖罪”的修女,要一連十二個小時,從傍晚四點到凌晨四點,或者從凌晨四點到傍晚四點,對著圣體像跪在石板上,合攏手掌,頸上吊著一根繩子。當她累得實在支持不住的時候,就臉朝下趴在地上,雙臂伸開,同身體構成十字。這是唯一的放松。她以這種姿勢為全宇宙的罪人祈禱。這種行為偉大到了崇高的程度。
這種祈禱始終對著一根頂端有一支蠟燭的柱子,因此“大贖罪”和“縛柱子”兩種說法可以混同起來。而修女們出于卑躬心理,更喜歡后一種說法,認為其中包含受刑和受辱的意義[5]。
進行“大贖罪”,必須全身心貫注,跪柱子的修女,身后即使落下響雷,也不能回頭瞧一瞧。
再者,圣體像前總跪著一名修女,每班一小時,就像士兵換崗一樣。這就是所謂的永敬。
院長和嬤嬤所起的名稱,幾乎都有重大的含義,并不是令人聯想起圣徒和殉道士,而是特指耶穌基督一生的階段,如圣誕嬤嬤、圣孕嬤嬤、獻堂嬤嬤、受難嬤嬤。不過,也可以襲用圣徒的名字。
外人見她們,只能看見一張嘴。她們的牙齒全是黃的。這座修道院從未見過一把牙刷。刷牙在罪梯的頂端,而底部就是斷送靈魂。
她們講什么東西都不說“我的”。她們一無所有,也不應當留戀任何東西。無論什么她們都說“我們的”,例如說我們的面兜、我們的念珠,就是提起自己的襯衫,也說“我們的襯衫”。有時候,她們喜愛上某樣小物品,如一本日課經、一件圣物、一枚祝福過的紀念章;可是,她們一旦發覺自己開始珍視這一物品,就必須送給別人。她們念念不忘圣泰蕾絲說的一段話:一位貴婦在請求入她的修會時說:“我的嬤嬤,我非常珍視一本《圣經》,請允許我派人取來。”她回答說:“哦!您還有舍不得的東西!既然如此,您就不要進入我們的修會了。”
任何人都不準關起門來,不準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房間”。她們住的修女室總開著門。她們見面時,一個說:“愿祭臺的最崇高的圣體受到歌頌和崇拜!”另一個就回答:“永遠如此。”敲別人房門時也是同樣儀式。手指剛剛碰一下門,就能聽見屋里輕柔的聲音急忙說出:“永遠如此!”就像所有宗教儀式那樣,這種儀式習以為常,也變成一種機械行為了;有時,未待對方說完“愿祭臺的最崇高的圣體受到歌頌和崇拜!”這句稍長的話,這邊已經脫口說出:“永遠如此!”
朝拜圣母會的修女,進屋的一個說:“圣母經。”屋里的那個就說:“雅哉圣寵。”這種問候的方式,的確夠“雅哉圣寵”的。
每到整點,這所修道院禮拜堂的鐘要多敲三下。聽到這種信號,院長、參事嬤嬤、發愿修女、雜務修女、初學生、備修生,全都中斷自己所說、所做和所想的事,一齊說——例如敲五點鐘,就一齊說道:“五點鐘,以及每時每刻,愿祭臺的最崇高的圣體受到歌頌和崇拜!”如果敲八點鐘,就說:“八點鐘,以及每時每刻……”依此類推,隨鐘點不同而稍變。
這種禮俗旨在打斷人的思路,隨時將人的思想引向上帝。許多修會都有這種禮俗,只是套語各異。例如,在圣嬰耶穌會,修者就說:“在此時,以及每時每刻,愿對耶穌的愛燃燒我們的心!”
五十年前,小皮克普斯的馬爾丹·維爾加派系圣貝爾納—本篤會修女,都以純粹素歌的低沉聲調唱圣歌,自始至終都以飽滿的嗓音歌唱。凡是唱到彌撒經上有星號的地方,她們就停頓一下,低聲念道:“耶穌——瑪利亞——約瑟夫。”在追思祭禮上,她們的聲調極低,降到女聲再也降不下去的音域,那效果的確悲慘感人。
小皮克普斯修院在主祭壇下面造了地下室,以便安葬本院的修女,然而“政府”,照她們的說法,不準將棺木放在地下室。這樣,她們死后還得離開修道院,為此又痛心又驚愕,認為這違反天理。
不過聊以自慰的是,她們死后可以在特定時間,埋葬在伏吉拉爾公墓的特定地點,那一角墓地原就是屬于這所修道院的。
星期四同星期日一樣,她們要做大彌撒、晚禱和全部日課。此外,她們還恪守所有小節日的規定。教會大量確定的那些小節日鮮為人知,從前在法國教會盛行,如今在西班牙和意大利的教會仍盛行不衰。她們在禮拜堂的祈禱數不勝數。我們只要引用修女的一句天真的話,就能極好地說明她們祈禱的次數和時間,那位修女說:“備修生的祈禱多得嚇人,初修生的祈禱多得嚇壞人,發愿修女的祈禱多得嚇死人。”
修道院每周召開一次全體會議,由院長主持,參事嬤嬤都參加。修女依次跪在石地上,當眾高聲交代她在這周所犯的大小過失。參事嬤嬤聽完一名修女的懺悔,便商議一下,再高聲宣布給予的懲處。
稍微嚴重的過失才高聲懺悔,此外,她們要為所犯的輕過,行所謂的服罪禮。行服罪禮,就是在做日課的時候,五體投地,匍匐在院長面前,直到她們只稱為“我們的嬤嬤”的院長示意,在禱告席的木頭上輕輕敲一下,那修女才能起來。為了極小的事也要行服罪禮,如打破一只玻璃杯,撕破一塊面紗,該做日課時不覺遲到幾秒鐘,在禮拜堂里唱錯了一個音,等等,就足以讓人們行服罪禮。行服罪禮完全是自發的行為,是罪人——從詞源學上講,此處用這個詞正合適——自我審判,自我懲罰的。每逢節日和禮拜天,唱經臺上四個樂譜架前,有四位唱經嬤嬤隨著日課唱圣詩。有一天,一位嬤嬤唱圣詩時,本應以“看呀”起始,卻大聲唱出“1、7、5”三個音符,為了這一疏忽,她的服罪禮持續了整個一場日課。因為這引起了全場大笑,所以她的過錯尤為嚴重。
一位修女被召到接待室,即使是院長,也要放下面罩,我們還記得,只能露出一張嘴。
唯獨院長能同外界打交道。其他人只能見見最近的家人,而且見面的機會很少。萬一有人求見當初在社交中認識或喜歡的一位修女,那就必須經過一系列交涉。求見者若是個女子,那么有時還可能得到允許,修女前來,隔著窗板同來訪者說話,只有母女或姊妹相見時,窗板才打開。自不待言,男人求見一概拒絕。
這就是圣伯努瓦定下的教規,由馬爾丹·維爾加改得更加嚴厲。
這里的修女了無樂趣,臉色也不像其他修會的姑娘那樣紅潤鮮艷。她們臉色蒼白,神態沉肅。從1825年至1830年,有三名修女瘋了。
三 嚴厲
備修至少得兩年,往往要四年,初修也要有四年。二十三四歲之前發愿終身修道的極為罕見。馬爾丹·維爾加派系圣貝爾納—本篤會修院絕不接收寡婦入會。
她們在夜修室中的苦行種類繁多,難以名狀,而且絕不能對外人講。
一名初修生發愿的日子,大家要給她盛裝打扮,給她戴上白玫瑰花,給她做頭發,把頭發做成光滑的發髻;然后,她跪伏在地,身上蓋一大幅黑布,大家唱起悼亡曲,舉行追思祭禮。修女分成兩列,一列從她身邊走過,以哀怨的聲調說:“我們的姊妹死了。”另一行則以洪亮的聲音回答:“但活在耶穌基督的心中!”
在本書所講的故事發生的年代,有一所寄宿學校附屬于這座修院,學員全是大家閨秀,多為有錢人家,其中有德·貝利桑小姐,還有一個英國姑娘,名叫德·托爾伯特,是天主教中的名門大姓。這些少女圈在四堵墻里,接受修女的教育,在憎惡人世和這個世紀中成長。有一天,她們當中一個人對我們這樣說:“我一見街道的石塊路面,就從頭到腳戰栗起來。”她們身穿藍衣裙,頭戴白帽,胸前佩戴一枚銀質鍍金或銅質的圣靈章。每逢重大的節日,尤其是圣瑪爾特節,特許她們一整天穿上修女服,按照圣伯努瓦的規定做彌撒,使她們樂不可支。當初,修女常把自己的黑道袍借給她們穿。后來院長明令禁止,認為這有瀆圣服。只有初修生還可以借著穿一穿。在修道院里,這種試裝無疑得到容忍和鼓勵,暗暗符合勸人入教的精神,讓這些孩子事先品味一下圣衣,而值得注意的是,寄宿生還真把這當成一件快事,當成一種消遣。她們不過覺得好玩而已。“這是新鮮玩意兒,讓她們改變一下。”真是孩子的天真理由,卻不足以讓我們這些世俗之人明白,手拿圣水刷,站在樂譜架前一連高唱幾小時,究竟有什么樂趣。
除了苦行,她們大致能遵守修院的所有教規。有一位少婦還俗結婚數年之后,還未能擺脫修道院的一些習慣,每次聽見敲門就脫口說一句:“永遠如此!”寄宿生同修女一樣,只能在接待室同家人見面。甚至她們的母親也不能擁抱她們。可見戒規嚴厲到何等程度。有一天,一位少女同前來探望的母親見面,很想親親帶來的三歲小妹妹,因未能獲準而哭泣。就是不準。她請求至少讓妹妹把小手伸進鐵欄給她親一下。這也遭到拒絕,幾乎遭到憤怒的拒絕。
四 樂事
盡管如此,這些少女還是使這所肅穆的修道院充滿美好的記憶。
有些時刻,這所修道院也會散發出童稚之氣。休息的鐘聲一響,園門就大敞四開,鳥兒嘰喳說道:“嘿!孩子們來啦!”一群姑娘隨即蜂擁而入,擠進像殮尸布一樣被一座十字形建筑切開的園子。那一張張煥發青春的面孔、一個個白皙的額頭、一雙雙喜氣洋洋的天真的眼睛,好似一朵朵朝霞,在這黑暗中散發開來。繼唱圣詩聲、鐘聲、鈴聲、喪鐘聲、祈禱聲之后,突然響起小姑娘的喧鬧聲,聽起來比蜜蜂的嗡鳴還悅耳。歡樂的蜂巢開放了,每個都帶來一份蜜。有的嬉戲,有的相互召喚,有的扎堆兒,有的奔跑;有的在角落里嘰喳說話,露出美麗的小白牙;那些面罩遠遠地監視這些嬉笑,黑暗窺視著光彩,但是這又有什么關系!她們照樣興高采烈,照樣歡聲笑語。那四堵陰森森的圍墻也有陶醉的時刻,目睹蜂群紛飛的美妙景象,受到歡天喜地的情緒的感染,也隱隱變白,喜形于色了。這情景就像一場玫瑰雨灑在這種悲哀的氛圍中。小姑娘在修女的注視下瘋玩瘋跑,嚴厲的目光并不妨礙天真的性情。幸而有這些孩子,在連續嚴峻肅殺的時辰里,還有天真的時刻。小姑娘蹦蹦跳跳,大姑娘翩翩起舞。在這所修道院里,游戲有藍天的參與。這些歡快而純潔的靈魂,真是無比可愛,無比莊嚴。荷馬在世,一定會來這里同佩羅[6]一起歡笑,這黑乎乎的庭園里有青春,有健康,有歡聲笑語,有冒失憨態,有歡樂幸福,足令老嫗眉頭舒展,所有老嫗,無論史詩中的還是童話里的,無論是王座上的還是茅舍中的,從赫卡柏[7]到老奶奶,都會眉頭舒展。
這所修院里講的“孩子話”,也許比任何地方都多;孩子話總是那么美妙,令人發笑而又深長思之。在這四面陰森森的墻壁中,有一天,一個五歲的孩子就這樣嚷道:“嬤嬤呀!一個大姐姐剛才告訴我,我在這里待的時間只剩下九年零八個月了。多叫人高興呀!”
下面這段難忘的對話,也是在這里進行的:
一位參事嬤嬤:“你為什么哭呀,我的孩子?”
孩子(六歲)抽抽搭搭地說:“我對阿莉克絲說我知道法蘭西歷史。她對我說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
阿莉克絲(大孩子,九歲):“不對,她不知道。”
嬤嬤:“是怎么回事兒呢,我的孩子?”
阿莉克絲:“她跟我說,隨便翻開書,向她提一個那上面的問題,她就能答上來。”
“問了怎么樣呢?”
“她沒有答上來。”
“哦。你問她什么啦?”
“我照她說的隨便翻開書,看到一個問題就向她提出來。”
“什么問題?”
“那問題是:后來發生了什么情況?”
一個靠年金生活的太太的女兒有點貪吃,也是在這里得到了這樣深刻的評價:“她真可愛!她愛吃面包片上面抹的果醬,就跟大人一樣!”
在這所修道院的石板地上,拾到一份懺悔詞,這是一個七歲的犯罪的女孩怕忘記事先寫的:
“主啊,我控告自己吝嗇。”
“主啊,我控告自己淫亂。”
“主啊,我控告自己抬起過眼睛瞧男人。”
下面這則童話,是一個嘴唇紅潤的六歲女孩在園中草坪上編造的,講給四五歲的藍眼睛聽:“從前有三只小公雞,住的地方開著許多花。他們采了花,放進衣兜里。然后又采了葉子,放進他們的玩具里。那地方有一只狼,還有不少樹林;狼在樹林里,吃了那些小公雞。”
還有這樣一首詩:
從哪兒打來一棒子。
是波利希奈勒[8]打貓的。
貓挨打疼痛不好受,
一位太太就把他投入獄。
有一個遭遺棄的女孩,由這所修道院發慈悲收養,她講了一句又美妙又惱人的話。她聽見別人談論自己的母親,就在角落里咕噥一句:“我呀,我出生的時候,我媽不在身邊!”
修道院有個跑街的胖修女,名叫阿加德,她經常帶著一大串鑰匙,在樓道里來去匆匆。那些“太太姑娘”,即十歲以上的,都叫她“阿加多鑰匙”[9]。
食堂是個長方形的大廳,僅從與園子成水平的圓拱回廊透進點陽光,因而又昏暗又潮濕,拿孩子們的話說,到處是昆蟲。周圍每一處都能提供一大堆蟲子。四面墻角的每一角,都按照寄宿生的語言,取了鮮明的特殊名字。有蜘蛛角、毛蟲角、鼠婦甲蟲角和蛐蛐角。蛐蛐角靠近廚房,受到另眼看待。那里不像別處那樣陰冷。食堂這些名字又用到寄宿學校,用以區別四伙學生,如同從前馬扎然學院那樣。每個學生根據在食堂用餐所坐的方位,而屬于某一伙。有一天,大主教前來巡視,瞧見一個金發朱唇的美麗小姑娘,就問身邊一個褐發桃腮的可愛姑娘:“那一個是誰?”
“是個蜘蛛,大人。”
“哦!另外那個呢?”
“那是個蛐蛐。”
“還有那個呢?”
“是個毛毛蟲。”
“是嘛,那么你自己呢?”
“我是鼠婦甲蟲,大人。”
凡是這類修道院都有自己的獨特之處。本世紀初,艾古安就是這樣一個又美妙又肅穆的地方,姑娘的童年是在近乎莊嚴的昏暗中度過的。在艾古安,參加圣體列隊式,可以區分為童貞女和獻花女。還有“華蓋隊”和“香爐隊”,前者拉著華蓋的挽帶,后者捧香爐熏圣體。鮮花自然由獻花女捧持。四名“童貞女”走在前面。在這個隆重節日的早晨,寢室里常聽到這樣的問話:“誰是童貞女?”
康邦夫人援引了一個七歲的“小姑娘”的一句話:要走在隊尾的小姑娘,對著要在列隊中打頭的一個十六歲“大姑娘”說:“你哪,是童貞女;而我不是。”
五 弛心
食堂的門楣上,有一篇用黑色大字體寫的祈禱文,稱作“白色祈主文”,據說能把人直接引入天堂。
“小小的白色祈主文,上帝所創,上帝所講,上帝在天堂展示。夜晚我去安歇,看見我的床上躺著三個天使,一個在床腳,兩個在床頭,仁慈的圣母瑪利亞在中間,她讓我睡下,切莫遲疑。仁慈的上帝是我的父親,仁慈的圣母是我的母親,那三位使徒是我的兄弟,三位童貞女是我的姊妹。天主降世時穿的襯衣,現裹在我的身上,圣瑪格麗特十字畫在我胸前;圣母夫人去田野,正為天主掉眼淚,遇見圣約翰先生。圣約翰先生,您從哪里來?我從祝禱永生來。您沒有看見仁慈的上帝嗎?一定看見了。他在十字架的樹木里,雙腳垂下,雙手釘住,頭上戴著一頂小小的白荊冠。誰在晚上念三遍,早晨念三遍,最后一定能上天堂。”
1827年,這篇獨特的祈主文蓋了三層灰漿,已從墻上消失了。到如今,也要從當年的幾位年輕姑娘,今天的老太婆的記憶中抹掉了。
我們似乎提過,食堂只有一扇門,對著園子,廳里墻上掛著一副巨大的受難十字架,全部裝飾也就補充完整了。兩張長長的窄桌子平行擺著,從食堂一端延至另一端,每張桌子的兩邊各擺一條長凳。白色墻壁,黑色桌子,這兩種喪禮的顏色,是修院里唯一可相互替換的。飯食很粗劣,孩子的食品也十分單調。只有一盤菜,肉和菜混在一起,或者咸魚,這就算開葷了。然而,這種專門為孩子們準備的便餐,不過是個例外。孩子們不聲不響地吃飯,值周嬤嬤在一旁監視,如果一只蒼蠅膽敢違反院規,前來飛旋嗡鳴,她就打開并合上一本板書,弄出啪啪的聲響。受難十字架腳下有個斜面小講臺,有人立在那里宣讀圣徒傳記,作為這種寂靜餐飯的調味品。值周宣讀的人是一個較大的學生。在光禿禿的餐桌上,每隔一段距離放一個上了釉的瓦盆,供學生自己洗金屬杯和餐具,難以下咽的東西,如嚼不動的肉或臭魚,有時也丟在里面,但是這樣做要受罰。學生管那水盆叫圓水池。
吃飯說話的孩子,要用舌頭畫十字。畫在哪里?畫在地上。讓她舐地。塵埃,這人間一切歡樂的殘渣,又用來懲罰這些因竊竊私語而獲罪的玫瑰花瓣兒。
這座修道院有一本書,每版都是“孤本”,禁止閱讀。這是圣伯努瓦的教規。俗眼不得探其奧秘。“我們的教規,或者我們的體制,不得外傳。”[10]
有一天,寄宿生得了手,偷出這本書,貪婪地看起來,但是看看停停,唯恐被發現,時常慌忙地把書合上。她們冒了極大的風險,所得的樂趣卻微不足道。“最有趣的”幾頁,是看不大懂的關于男孩犯罪的部分。
園中小徑兩旁長了幾株瘦弱的果樹,她們常在小徑上玩耍,不顧嚴密的監視和嚴厲的懲罰,有時偷偷拾起大風刮下來的青蘋果、爛杏或蟲蛀的梨。現在,我讓放在面前的一封信講話吧。二十五年前寫這封信的那個寄宿生,今日已成為××公爵夫人,是巴黎最風雅的一位貴婦。原文在此照錄:“我們千方百計藏起梨或蘋果,趁晚飯前上樓放面罩的工夫,塞到枕頭下面,好等到夜晚在床上吃,實在不行,就躲在廁所里吃。”這是她們最快活的一件事。
有一回,還是在大主教先生視察這所修院的時候,一名少女,同世族蒙莫朗西沾點親的布夏爾小姐,打賭說她能請下一天假,在這種戒規森嚴的修道院里,這簡直是妄想。不少人跟她賭,但誰也不相信有這種可能性。時機到了,大主教從寄宿生的隊列前經過,布夏爾小姐突然出列,引起同學們難以名狀的驚恐,她說道:“大人,請一天假。”布夏爾小姐秀美挺拔,有一張舉世無雙的粉紅小臉蛋兒。德·凱朗先生笑瞇瞇地答道:“怎么,我親愛的孩子,才請一天假!還是請三天假吧。我準三天假。”大主教發話了,院長也無可奈何。修女無不氣憤,而寄宿生無不快活。想一想這事的效果吧。
這所壁壘森嚴的修道院也并非密不透風,圍墻擋不住外界狂熱的生活、人世的風波,乃至小說鉆進來。我們在此僅僅簡短地指出并講述一件無可辯駁的真事,就足以證明這一點。這件事本身同我們敘述的故事毫無關聯,我們列舉出來,是要讓讀者了解這所修道院的全貌。
大約就在這個時期,修道院里有一個神秘的人物,稱作阿爾貝汀夫人,她不是修女,但極受尊敬。她的身世不甚了了,大家只知道她瘋了,而世人則以為她已死去。據說其中有隱情,為了一樁重大婚姻的財產問題,必須做出這種安排。
這婦人將近三十歲,褐色頭發,容貌相當美,但黑色大眼睛看什么都沒有神。她看得見嗎?這實在是個疑問。她走路就像滑動,也從不說話,連喘氣不喘氣都很難說。她的鼻孔緊縮而蒼白,就像剛斷了氣似的。碰到她的手,仿佛接觸到冰雪。她有一種幽靈般的奇特風韻。她所到之處,無不寒風襲人。有一天,一位嬤嬤瞧見她走過,就對另一位嬤嬤說:“大家都以為她死了呢。”另一個回答說:“也許她真的死了。”
關于阿爾貝汀夫人有種種傳說。寄宿生在這上面的好奇心始終不減。禮拜堂里有個看臺,叫作“牛眼臺”,因為看臺只有一個小圓窗,故得此名;阿爾貝汀夫人就在那看臺上參加日課,通常她總是獨自一人,因為從這二樓的看臺上,能望見講道神甫或主祭神甫,這對于修女來說是被禁止的。一天,站在講壇上的是一位年輕的高級神甫,德·羅安公爵,法蘭西元老院元老,1815年他還是萊翁親王時,擔任過宮廷騎衛紅隊軍官,1830年在貝桑松任紅衣主教和大主教,后來去世。這是德·羅安[11]先生首次來小皮克普斯修道院講道。阿爾貝汀夫人平日聽道和參加日課,一向沉靜,紋絲不動。那天,她一望見德·羅安先生,便探起身子,在禮拜堂的肅靜中高聲叫道:“咦!奧古斯特!”全場愕然,都轉過頭去,宣道士也抬起眼睛,可是,阿爾貝汀夫人又恢復靜止的狀態了。外界的一陣微風、生命的一點光亮,一時從這毫無生氣而冰冷的臉上吹拂過去,隨即又化為烏有,瘋子重又變成僵尸。
然而,這兩個詞引起了紛紛議論,這所修道院里能講的閑話全講了。“咦!奧古斯特!”這一聲叫喊有多少含義,泄露了多少隱情!德·羅安先生確實叫奧古斯特。阿爾貝汀夫人認識德·羅安先生,顯然她出身于上層社會;她以如此親熱的口氣跟一個大貴族講話,顯然她身份很高貴,同他有關系,也許是親戚關系,但肯定非常密切,既然她直呼他的“小名”。
兩位十分莊重的公爵夫人,舒瓦瑟和塞朗夫人,常來探訪這所修道院;自不待言,她們以“貴婦人”的特殊身份進入修道院,讓寄宿生們心驚膽戰。當兩位老夫人走過時,這些可憐的姑娘無不渾身發抖,垂下眼睛。
此外,德·羅安先生還不知道,他已經成了寄宿生注意的對象。當時,他剛剛就任巴黎大主教的副大主教,可望升任主教。時常來小皮克普斯修女院禮拜堂參加日課唱詩會,是他的一種習慣。由于隔著嗶嘰帷幕,年輕的修女誰也望不見他,但是,她們最終能分辨出他那柔和的、有點細弱的嗓音。從前他當過宮廷騎衛,而且,別人說他極愛打扮,一頭栗色美發打成卷兒,梳理得整整齊齊,腰間扎的黑色寬帶十分華美,黑色教袍剪裁得也無比講究。他的形象縈繞在這些十六歲少女的想象中。
世間的喧聲絕傳不進這所修道院。然而有一年,一支笛聲卻飛進來了。這是件大事,當年的寄宿生還記憶猶新。
附近有個人吹笛子,總吹同一支曲調,那曲調距今已相當久遠:《我的澤吐貝姑娘,來主宰我的靈魂吧》。每天總能聽他吹上兩三回。
那些少女能一連聆聽幾個小時,參事嬤嬤都驚慌失措,動腦筋想辦法,懲罰好似雨點落到那些少女頭上。這情形持續了好幾個月。寄宿生都或多或少愛上了那個吹笛的陌生人,每人都幻想自己就是澤吐貝。笛聲是從直壁街方向傳來的,她們情愿不惜一切代價,不惜冒任何風險,但求看一看,哪怕瞧上一眼,瞧一下笛子吹得如此美妙的“小伙子”,瞧一下在吹笛子的同時,無意中也吹動了這些少女心的那個“小伙子”。有幾個從便門溜了出去,爬到臨直壁街的四樓上,想從釘死的窗口往外張望。可是徒勞。有一個還把手臂舉過頭,從鐵柵探出去搖動白手帕。還有兩個更為大膽,她們設法爬上房頂,冒著生命危險,終于望見了那個“小伙子”。那是個老邁的流亡貴族,眼睛瞎了,又破了產,在閣樓上吹笛子消遣解悶。
六 小修院
在小皮克普斯的圍墻里,有三座彼此截然分明的建筑:修女居住的大修院,寄宿生居住的寄宿學校,以及所謂的“小修院”。小修院是帶園子的一組房舍,由形形色色的老修女合用居住;那些老修女屬于不同的修會,是修道院被革命毀了之后茍活下來的;那是黑色、灰色和白色相混的雜色,是各式各樣修會團體匯聚的雜體,如果能這樣搭配字詞的話,那就叫它“什錦”修院吧。
帝國開創之初,就允許所有那些流離失所的修女前來,躲在圣貝爾納—本篤會修女院的羽翼之下。政府付給她們一小筆津貼,小皮克普斯的嬤嬤熱情地接待了她們。她們組成了奇特的大雜燴,各守各的教規,寄宿學校的學生有時獲準去拜訪她們,這是姑娘們最開心的時候,在她們記憶中留下了圣巴齊爾、圣斯科拉蒂克和雅各以及其他修會的嬤嬤形象。
在那些避難的修女們中,有一個覺得自己幾乎回到了老家,她是圣奧爾修會的修女,整個修道院只有她一人幸存。圣奧爾修女院舊址,從18世紀初起,恰恰就是小皮克普斯修院,后來才轉交給馬爾丹·維爾加的本篤修會。那位圣女太窮,穿不起本會華美的服裝(白修袍和朱紅圣衣),就虔誠地做了一套,給一個小模特穿上,喜歡拿出來給人看,在臨終時捐贈給了修道院。到了1824年,那個修會只剩下一名修女,到如今只剩下一個玩偶了。
除了這些可敬的嬤嬤,還有幾位上流社會的老婦人,像阿爾貝汀夫人那樣,得到院長的準許,來到小修院隱居,其中有博福爾·德·歐普勒夫人和杜弗雷訥侯爵夫人。還有一位,在小修院僅以擤鼻涕的聲音洪亮而著名,學生都叫她噗喳嘩啦夫人。
大約1820年或1821年,德·讓利斯夫人編了一種小期刊,名為《無畏》,她申請進入小修院帶發修行。奧爾良公爵為她寫了薦舉信。這一下捅了馬蜂窩,參事嬤嬤都膽戰心驚,知道德·讓利斯夫人寫過小說[12]。然而她明確表示,她比誰都憎惡小說,而且,她也到了非修行不可的階段。上帝相助,親王也相助,她終于進了修院。但是,六個月或八個月之后,她又離開了,走的理由是嫌園子沒有樹蔭。修女們都為之慶幸。她雖然年事已高,但還能彈豎琴,而且彈得很好。
她走的時候,在修室里留下了記號。德·讓利斯夫人頗為迷信,也是拉丁文學者。這兩點就能相當清楚地勾畫出她的形象。她的修室有一個小五斗櫥,收藏她的金銀首飾,里面貼了一張黃紙,由她親筆用紅墨水寫了五行拉丁文詩,這在她看來具有辟盜的法力,前幾年還能見到那張詩箋:
木架吊著品德不同的三具尸,
上帝兩邊是狄馬斯和蓋馬斯;
前者要升天,后者倒霉下地獄。
萬能的天主保佑我們和財產。
念念這首詩,財產不失保平安。
這幾句詩是用16世紀拉丁文寫的,這就提出一個問題,骷髏地上那兩個強盜,究竟像通常那樣叫狄馬斯和蓋塔斯,還是叫狄斯馬斯和蓋馬斯。上個世紀,德·蓋馬斯子爵自稱是那名壞強盜的后裔,他若是見了這種寫法,準要大為惱火。此外,這幾句詩的法力,修女們都深信不疑。
這所修院的禮拜堂,從建造格局上看,是要隔開大修院和寄宿學校,自然歸寄宿學校和大小修院共有。臨街甚至還開了一道門,專供公眾出入;不過整個布置有方,使修道院中的任何女子都見不到外人的面孔。設想一下,一座禮拜堂的唱詩室被一只巨手抓得錯了位,不像一般禮拜堂那樣從祭臺后面延伸一段,而是扭到主祭神甫的右側,成為一間廳室或者昏暗的石洞;再設想一下,這間廳室由一道七尺高的嗶嘰帷幕封住,帷幕里昏暗中有一排排禱告坐板椅,讓唱詩班修女擠在左面,寄宿生擠在右面,而把雜務修女和初修生堆在后面,那么,你對小皮克普斯修女如何參加祭祀,就會有一點概念了。這個石洞,即所謂的唱詩室,由一條走廊通入修道院。禮拜堂的光線是從園子照射進去的。修女們參加日課,照規矩要斂聲屏息;公眾聽見坐板起落碰撞的聲響,才知道她們在場。
七 昏暗中幾個身影
從1819年至1825年的這六年間,小皮克普斯修院院長是德·勃勒默爾小姐,她在教會中被稱純潔嬤嬤。她和《圣伯努瓦會圣徒傳》的作者瑪格麗特·德·勃勒默爾同屬一個家族。她連任一屆。她有六十來歲,又矮又胖,“唱圣詩就像破罐發出的聲音”,這是前文引用的那封信中說的;除此而外,她那人倒極好,整個修道院唯獨她喜氣洋洋,因而深受愛戴。
純潔嬤嬤有先人瑪格麗特——修會那個達西埃[13]的遺風。她有文才,學識淵博,精通事理,熟諳歷史,滿腹拉丁文、希臘文和希伯來文,在本篤會雖為修女,卻有修士的氣魄。
副院長西內雷斯嬤嬤,是個幾乎失明的西班牙籍老修女。
參事中的要員有司庫圣奧諾琳嬤嬤、初修生主任導師圣杰特呂德嬤嬤、副主任導師圣安琪嬤嬤、圣器室管理員圣母領報嬤嬤、護士圣奧古斯丁嬤嬤(是全院唯一的惡人);還有圣麥什蒂德(戈萬小姐),她非常年輕,嗓音十分美妙;眾安琪嬤嬤(德魯埃小姐),曾先后在圣女修院、吉卓爾和馬尼之間的寶藏修院;圣約瑟夫嬤嬤(德·科戈呂道小姐)、圣阿代拉伊德嬤嬤(德·歐維奈小姐);慈悲嬤嬤(德·西福安特小姐,她受不了苦修);憐憫嬤嬤(德·拉米蒂埃小姐,六十歲破例出家,非常富有);天意嬤嬤(德·洛迪尼埃小姐);獻堂嬤嬤(德·西康扎小姐),1847年成為院長;最后,圣賽利涅嬤嬤(雕塑家賽拉奇的姊妹),后來瘋了;圣香塔爾嬤嬤(德·蘇宗小姐),后來也瘋了。
容貌最美的人當中,還有一個二十三歲的美麗姑娘,生于波旁島,是羅茲騎士的后裔,她在塵世叫羅茲小姐,出家后則稱升天嬤嬤。
圣麥什蒂德嬤嬤負責歌唱和圣詩班,樂于選用寄宿生。她往往把她們排成一個完整的音階,也就是說七個人,從十歲到十六歲各一人,并有相應的嗓音和個頭兒,讓她們按年齡排列,由最小到最大,站成一排歌唱,看上去好似少女做成的蘆笛、天使做成的排簫。
在雜務嬤嬤中,寄宿生最喜歡的有圣歐伏拉吉嬤嬤、圣瑪格麗特嬤嬤、老天真圣瑪特嬤嬤、令人發笑的長鼻子圣米歇爾嬤嬤。
這幾位婦人對孩子都非常溫和。修女們僅僅嚴于律己。只有寄讀學校才生爐火,比起修道院來,學生伙食也算精細了;此外,還有無微不至的照顧。不過,孩子碰見修女,修女從來不答話。
保持肅靜的院規導致了這種后果,即在整個修道院里,言語已撤離開人,轉給無生命的物品了。時而禮拜堂的大鐘在說話,時而園丁的小鈴在說話。傳達嬤嬤旁邊掛一口非常洪亮的小鐘,全院都能聽到,像有聲電報一樣,用不同的敲法表示物質生活中安排的活動,必要的時候,還能把修道院中這個或那個人召到會客室。每個人和每樣物品都有其響聲。院長是一聲接一聲,副院長是一聲接兩聲。六聲接五聲表示上課,因此,學生從不說回教室上課,而是說去六五。四聲接四聲是德·讓利斯夫人的音標,經常能聽到;毫無善心的人說:“這是四聲魔鬼。”十九聲宣告重大事件,即打開“修道院的大門”;那道鐵板門十分嚇人,有好幾道閂杠,只是在迎接大主教時才打開。
我們說過,除了大主教和園丁,任何男人不得進入修道院。寄宿生倒是還能見到兩個,一個是又老又丑的神師巴奈斯神甫,她們在唱詩室隔著柵欄能望見,另一個是繪畫教師安西奧先生,他在前面已經看到幾行的那封信中被稱為“安細腰”,別號“駝背老妖”。
可見每個男人都是經過挑選的。
這所古怪修道院就是如此。
八 人心在前石在后
勾畫出這所修道院的精神面貌之后,再介紹一下物質外形也不是無益的。讀者對此已經有了一點概念了。
小皮克普斯—圣安托萬修道院,幾乎占了整個不等邊四邊形這一大片場地,四周有波龍索街、直壁街、小皮克普斯街以及在老地圖上叫歐馬雷街的死巷。四條街相交,像城壕一樣圍住這個四邊形。修道院由好幾座建筑和一個園子組成,主建筑是幾座不同的樓房連綴起來的,從空中望上去,好似放倒在地上的一根折尺。折尺的長臂從小皮克普斯街到波龍索街,占了整條直壁街的一側;短臂是一座高樓,臨小皮克普斯街,正面灰暗而肅穆,門窗都安有鐵欄。62號大門則標志著這排樓房的盡頭。這排樓房正中有一道老式圓拱矮門,門板因掛滿塵土而發白,門洞拉了不少蜘蛛網,只在禮拜天開一兩個小時,或者在修女的靈柩出院時才偶然開一下。那是公眾進禮拜堂的入口。折尺形建筑的折角是一個用于配膳的方廳,修女稱作“食品儲藏室”。折角樓長臂為嬤嬤修女的修室和初修院。短臂中有廚房、帶回廊的食堂和禮拜堂。62號大門和歐馬雷死巷之間是寄宿學校,但從外面卻看不見。不等邊四邊形的其余部分便是園子,園地比波龍索街面要低,因此,圍墻里側比外側高一些。園地中央微微隆起,形成個小土丘,上面挺立一棵圓錐形秀麗的樅樹,宛如圓盾中心的突刺;四條路徑從中心向四面伸展,每一條路徑都是雙道,如果圍墻是圓形的,八條小道所構成的幾何圖形,就像車輪上的十字輻條了。每條路徑都通到墻根,而園子的圍墻又極不規則,路徑也就長短不一,路兩旁栽了醋栗樹。有一條白楊林蔭路,從直壁街角的老修院廢墟,一直通到歐馬雷死巷的小修院建筑。小修院前面是所謂的小園子。在這整體上再添加一座院落、內部建筑體所形成的各種各樣棱角、監獄似的圍墻,以及作為全部視野和毗鄰的波龍索街另一側屋頂的黑色長線條,那么對于四十五年前小皮克普斯的圣貝爾納修女院,就會有個完整概念了。從14世紀到16世紀,這地方原是一個著名網球場,叫作“一萬一千魔鬼網球場”,后來在舊址上建起這所圣潔的修道院。
此外,這里全是巴黎最老的街道。直壁和歐馬雷,這些名字都很古老,以此為名的街道還要更加古老。歐馬雷巷從前叫摩古街,直壁街從前叫野薔薇街,須知上帝讓鮮花盛開,早在人鑿石之前。
九 修女巾下一世紀
我們既然詳細描繪了小皮克普斯修院從前的面貌,敢于打開一扇窗戶窺探這幽秘之地,想必讀者能允許我們再談一件離題的小事。這件事雖與本書無關,但是很有特點,有助于讓人了解修道院本身的奇人奇事。
小修院里有位百歲老婦,是從封特伏羅修道院來的,在1789年革命之前,她甚至還是社交場中人。她常談起路易十六的掌璽官德·米羅梅尼先生,談起她十分熟識的法院院長杜普拉夫人。她動不動就提起這兩個姓名,既出于樂趣,也出于虛榮,她把那封特伏羅修道院說得天花亂墜,跟城市差不多,里邊有街道。
她說話的方式像庇卡底人,讓寄宿學生特別開心。每年她都要莊嚴地發一回誓愿,發愿時對神父說:“圣弗朗索瓦大人向圣于連大人發過這種誓愿,圣于連大人向圣歐賽伯大人發過這種誓愿,圣歐賽伯大人向圣普羅柯泊大人發過這種誓愿,如此等等;因此,神父,我也向您發這一誓愿……”寄宿生聽著偷偷地笑,那不是暗笑,而是竊笑,是壓抑不住的哧哧的可愛笑聲,惹得參事嬤嬤直皺眉頭。
還有一回,那位百歲老人講故事,她說在她年輕的時候,圣貝爾納會修士絕不亞于宮廷騎衛。這是一個世紀在講話,不過是18世紀。她講述香檳地區和勃艮第地區敬四種酒的風俗。革命前,一個大人物,法蘭西元帥、親王、公爵或者元老院元老,經過勃艮第或香檳的一座城市,市府官員致辭歡迎,并用舟形銀杯敬獻四種不同的葡萄酒。第一只銀杯上刻著“猴酒”,第二只銀杯上刻著“獅酒”,第三只銀杯上刻著“羊酒”,第四只銀杯上刻著“豬酒”。這四種銘文表示醉酒的四種程度:第一種薄醉快活,第二種半醉惱怒,第三種大醉愚鈍,第四種爛醉如泥。
她有一件隱秘的物品,寶貝似的鎖在柜子里。她這樣做并不違反封特伏羅會教規。她不肯將那件物品出示給任何人,每回自己要觀賞時,就關起門躲在屋子里,這也是她的教規所允許的。她一聽見走廊里有腳步聲,那雙老手就盡快關上柜門。她平時很愛講話,一聽人提起這事,就沉默不語了。好奇心多么強的人,在她的緘默面前也會敗下陣去;多么善纏能磨的人,在她的執拗面前也會敗下陣去。這也成為全院閑得無聊的人議論的話題。百歲老人如此珍視、如此保密的究竟是什么寶貝?
莫非是一本圣書?莫非是一串獨一無二的念珠?莫非是經過考證的遺物?猜測紛紜,卻不知所以。等可憐的老婦人一死,大家就急不可耐地跑去打開柜子,找出包了三層布好似圣盤的東西。那是只法昂扎窯的瓷盤,圖案是一群起飛的小愛神,受到手拿大針管的幾個藥鋪學徒的追逐。追逐的場面充滿怪相和滑稽的姿態。一個可愛的小愛神已經被針頭刺穿,但仍在掙扎,鼓動小翅膀想飛走,可是小魔頭卻在怪笑。圖案的寓意是:愛神被痛疾戰勝了。那只盤確為稀有之物,也許不同凡響,也許曾引發過莫里哀的創作動機。直到1845年9月,此盤還存在,被擺在博馬舍大街一家舊貨店里出售。
那位善良的老婦人不肯接見世間任何來訪的客人,她說“會客室太陰暗凄慘了”。
十 永敬修會的起源
不過,我們試圖勾畫的這間墳墓似的會客室,只是當地的一種情況,其他修道院中并不如此嚴厲。尤其神廟街屬于另一教派的那個修道院,黑色窗板被棕褐色窗簾所取代,會客室像客廳一樣,也鑲了地板,掛著悅目的白紗窗簾,墻上掛著各種鏡框,其中有一幅本篤會修女露出面孔的畫像,幾幅花卉畫,甚至還有一個土耳其人的頭像。
正是在神廟街修道院的園子里,挺立著一棵全法國最大最美的印度栗樹,被18世紀的善良人們譽為“王國栗樹之父”。
我們說過,神廟街修道院中為永敬本篤會修女,根本不同于錫托教派的本篤會修女,永敬修會的創建時間并不久遠,超不出二百年。當初1649年,在巴黎圣緒爾皮斯和河灘廣場圣約翰兩座教堂,圣體受到兩次褻瀆,先后僅隔數日,那種瀆神的彌天大罪實屬罕見,震動全城百姓。圣日耳曼草地教堂副大主教兼院長先生決定,要他的全體神職人員舉行一次隆重的列隊游行,并由羅馬教皇使臣主祭。然而,兩位尊貴的婦人,庫爾丹夫人(即德·布克侯爵夫人)和德·夏托維厄伯爵夫人,卻認為這樣還不足以贖罪。褻瀆“神壇上極崇高的圣體”的罪行,雖是偶然事件,但兩位圣女系念于心,認為只有在一所修女院進行“永敬”,才能夠補贖。于是,她們二人,一個在1652年,一個在1653年,將大筆錢財捐給卡德琳·德·巴爾嬤嬤,即本篤會修女圣體嬤嬤,以實現虔誠的心愿,創建一所圣伯努瓦會的修道院。第一份建院批準書,由圣日耳曼修院院長德·麥茨先生交給卡德琳·德·巴爾嬤嬤,“規定入院的修女必須帶進三百利弗爾年金,合本金六千利弗爾”。繼圣日耳曼修道院院長之后,國王也簽發了批準書。到了1654年,修道院批準書和國王批準書,一并由審計院和高等法院核實通過。
這就是巴黎圣體永敬本篤修女會創建的緣起和法律依據。她們用德·布克和德·夏托維厄兩位夫人的捐款,“新建”的第一所修道院,就坐落在珠寶匣街。可見,這一修會和所謂錫托的本篤修女會不能混為一談。它隸屬于圣日耳曼草地修道院院長,正如圣心會嬤嬤們隸屬于耶穌會會長,慈善會嬤嬤們隸屬于遣使會會長。
這一修會,和我們剛描述了內部的小皮克普斯圣貝爾納修女院,也根本不同。1657年,教皇亞歷山大七世特諭,小皮克普斯圣貝爾納會修女,跟圣體本篤會修女一樣,也奉行永敬規誡。盡管如此,這兩個修會仍然互不相干。
十一 小皮克普斯的結局
剛進入波旁王朝復辟時期,小皮克普斯修道院就開始衰敗了,那是整個修會衰亡的一個部分,與所有宗教會派一同經過了18世紀那樣的衰退趨勢。靜修同祈禱一樣,是人類的一種需要;然而,它跟所有受到革命觸動的事物一樣,也要發生變化,從敵視轉而有利于社會進步了。
小皮克普斯修道院人員銳減。到了1840年,小修院就消失了,寄宿學校也消失了。既沒有老婦人,也沒有少女了——老的離世,少的離去。飛走了。[14]
永敬修會的戒律極嚴,令人生畏。有入會愿望的人也望而卻步,招募不來新人員。到了1845年,雜務嬤嬤還有幾個,而唱詩班修女卻一個也不見了。四十年前,修女的人數將近百名;十五年前,只剩下二十八名了。今天還有多少呢?1847年,院長挺年輕,還不到四十歲,這表明選擇的范圍縮小了。人員越減少,負擔就越重,每人的任務也就越加繁重了。當時就能預見到,過不了多久,就只能剩下十一二副佝僂痛苦的肩背,去扛圣伯努瓦那套沉重的教規了。重擔一成不變,人多人少一個樣。重擔壓下去,把人壓垮了。因此,修女們死了。在本書作者還住在巴黎的時候,就死了兩個,一個二十五歲,一個二十三歲。后者可以效仿朱莉婭·阿勒庇奴拉的墓志銘:“我葬在此地,享年二十三歲。[15]”修道院正因為如此衰敗,女子寄宿學校才辦不下去了。
這所幽暗的修道院非同尋常,又鮮為人知,我們從門前經過,就不能不進去瞧瞧,不能不帶領陪伴我們的、聽我們講述冉阿讓悲慘故事的人進去看看,這對一些人來說也許是有益的。我們已經朝這宗教團體里投了一眼,這會派層出不窮的儀式和修行十分古老,如今看來卻極為新奇。這是禁閉的園子。“禁閉的園子”[16]。我們已經介紹過這奇特的地方,既詳盡而又恭敬,至少盡量保持在恭敬和詳盡兩者可以調和的限度內。我們并非什么都理解,但是我們什么也不侮辱。我們一視同仁,處于約瑟夫·德·邁斯特爾和伏爾泰之間:前者歌功頌德連劊子手都歌頌,后者冷嘲熱諷連耶穌受難像都嘲諷。
順便說一句,伏爾泰不合邏輯,他會像為卡拉斯[17]辯護那樣為耶穌辯護;而對于那些否認神靈降世的人來說,耶穌受難像又能表示什么呢?不過是一個被殺害的賢哲而已。
進入19世紀,宗教思想經歷了一場危機。人們忘掉了一些事情,這樣也好,只要在忘記這個的同時又學會了那個。人的內心不能空空如也。有些東西破除了,但破除之后隨即建設就是好的。
當前,還是研究一下不復存在的事物吧。有必要認識那些事物,哪怕只是為了避免再現。效仿過去而取假名,愛稱作“未來”。“過去”這個幽靈,善于偽造護照。我們應當了解陷阱,要特別當心。過去,有一副面孔,就是迷信,還有一副面具,就是虛偽。揭示它的真面孔,揭掉它的假面具。
至于修道院,所提出的問題很復雜。這是文明問題,文明卻譴責它;這是自由問題,而自由又保護它。
注釋
[1]圣貝爾納修會是12世紀由圣貝爾納(1091—1153)在法國北部小鎮克萊爾伏創建的。
[2]圣伯努瓦于6世紀創建本篤會。1098年在錫托創建的修道院信奉圣伯努瓦的教條。
[3]薩拉曼卡和阿爾卡拉是西班牙城市。圣貝爾納—本篤修女會是雨果杜撰的,并不存在。
[4]原文中從“聽到基督的聲音”始,以下各分句,大多是拉丁文。只有“未經特殊準許”,原作法文譯文不夠準確,應為“未經院長特殊準許”。
[5]因其暗指耶穌在刑架上受難。
[6]佩羅(1628—1703),法國作家,開創法國童話文體。
[7]赫卡柏,希臘神話傳說中特洛伊城王后。
[8]波利希奈勒,法國木偶戲中雞胸駝背的丑角。
[9]阿加多鑰匙,音近于阿加多萊斯(約前361—前289,錫拉庫薩的暴君)。
[10]原文為拉丁文。
[11]路易—弗朗索瓦—奧古斯特·德·羅安(1788—1833),1815年得萊翁親王的名號,1816年繼承父號德·羅安公爵,1829年成為貝桑松的大主教,1830年升任紅衣主教。
[12]德·讓利斯夫人(1746—1830),教過奧爾良公爵,即后來的法國國王路易—菲力浦,她的小說創作極豐,也很成功。
[13]達西埃夫人(1651—1720),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譯者。純潔嬤嬤的先人是雅克琳·德·勃勒默爾嬤嬤(1618—1696),《圣伯努瓦會圣徒傳》的作者。
[14]原文為拉丁文。
[15]原文為拉丁文。
[16]原文為拉丁文。
[17]卡拉斯(1698—1762),法國新教商人,被誣告殺害要脫離新教的兒子而處以輪刑;死后三年,伏爾泰等為之昭雪,改判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