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大都督府。
眾人坐定以后,朱由崧便將與路振飛商議的計劃一五一十告知高杰。
高杰眉頭緊皺,輕拍著座椅:
“殿下是說,路大人想讓我立刻西進攻略歸德?
“可是胡茂禎剛剛從各處駐地抽調了五千精銳南下淮安,這為路大人所知。
“眼下我士卒疲敝,人困馬乏,還未修整完畢,攻城略地談何容易?”
祁彪佳撫須不語,良久才起身拱手言道:
“福王殿下,碭山、蕭縣兩地的輜重目前剛剛運來六成。
“我等還分出一些人手繼續輪輸轉運,眼下徐州城中僅余兩千士卒。
“而且這些士卒也并非慣戰老兵,只恐戰力不足啊。”
朱由崧搖了搖頭:
“二位兵馬羸弱,自是不假。
“可是汝等知道如今河南闖軍兵力幾何,又如何配置?”
高杰和祁彪佳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
“審敵虛實而趨其危。
“路大人自二月末便派遣多路人馬,將河南各地的闖軍底細探查清楚了。”
高杰和祁彪佳同時瞪大了眼睛望向了朱由崧。
“如今懷慶、彰德附近有劉汝魁駐扎,兵力不足一萬。
“汝寧以南則有袁宗第、劉體純約兩萬人。
“歸德、開封等地,闖軍已經無力消化,僅派官員名義上接管而已。
“執掌當地行政的,多是我大明故吏,王師一到,便會立即反正歸制。”
朱由崧慷慨言罷,細細回憶起了此時的天下大勢。
自崇禎十七年三月開始,到清軍多鐸部大舉南下為止。
豫東南和魯南都處在權力真空期。
無論是闖軍還是朝廷的軍隊,亦或是剛剛入關攻略的清軍,都沒能真正意義上占據這部分地盤。
歷史上南明軍隊毫無進取之心,生怕拿下蘇魯豫皖四省交界之地便會與闖軍、清軍的勢力范圍接壤,因此都不敢北上,只圖南下。
四鎮的蠢貨在聽聞順天城破、崇禎身死的消息以后,不但放棄現有的防線,甚至連鳳陽和淮安兩大重鎮都不要了。
居然爭相率軍南奔揚州,可謂狼奔豕突,不成體統。
與南明類似,闖軍在魯豫交界的統治基礎也比較薄弱。
無論是地理上還是政策上,李自成步子都邁得太大。
他的政策得不到各地地主、士紳、官僚的擁護。
許多大明府鎮的士紳在投降李自成之后,發現日子過的更差,還不如在大明治下,于是便蠢蠢欲動,密謀起事。
李自成的防區設置亦大不合理,其將過多嫡系兵力用來嚇阻、盯防湖北的左良玉部。
荊州之地的白旺有六七萬人之眾,離左良玉最近的襄陽附近還有路應標的萬余人馬。
今年年初大舉東征順天之際,李自成還派遣了心腹袁宗第、劉體純率萬余人南下援助白旺。
李自成年輕時與左良玉數次交手,互有勝負,這令他高估了左良玉的戰斗意志,生怕盤踞武昌的左良玉揮師北進,打亂他覆滅明廷的戰略。
但是李闖王不知道的是,前些年的對手,早已經不配跟自己相提并論了,也根本不值得他這樣用心。
清軍入關后,也沒能馬上掌管魯、豫,這是因為八旗諸將忙著追殲李自成的大順政權,顧不上徹底消化中原府鎮。
如今河南歸德府的防守力量空空如也,實在是千載難逢的進取機會。
可惜素來桀驁的高總兵對于這個擴大地盤的機會卻投鼠忌器。
這大明還有救嗎?
思及此處,朱由崧莫名感到有些悲哀,不由長嘆了幾口氣。
高杰兩手揉了揉面門,又捂著眼睛沉思良久,這才勉為其難地憋出了幾個字:
“袁宗第是闖賊五營主力之一,著實有點難對付......
“就算他眼下是鎮守汝寧,可萬一他回師歸德,如何抵擋呀......”
高杰就差把心里的話說出來了:
“末將實在害怕啊!”
李自成在崇禎十六年攻克襄陽以后,將手下的核心力量分為五營,設權將軍、制將軍、果毅將軍、威武將軍。
袁宗第為右營的制將軍,長期自領兵馬獨當一面,與李自成協同作戰,確實是一員悍將。
他麾下援助白旺的兵馬,更是闖軍隊伍核心中的核心。
高杰在李自成手下干過,又被李自成親自按在地上摩擦過。
因此,他心知肚明,憑現在自己手中這點人馬,根本不是袁宗第的對手。
朱由崧本以為高杰頗為強橫,想必是拍著胸脯接下這個攻擊任務。
沒想到高杰的回答卻如此軟慫,朱由崧頓感無語,咳嗽了幾聲,幽幽道:
“這樣說來,徐州確實難以籌措力量展開進攻。
“高總兵不妨繼續整頓內務,安頓好沛、蕭等地的人馬。
“孤去找路大人再要一支軍隊,親自率軍去打,高總兵坐鎮徐州便是。”
又是難以籌措力量、又是要我整頓內務、又是要親自率軍。
高杰聽到朱由崧這幾句揶揄,臉色極其難堪,既丟人又惱火,趕忙看向了自己的智囊祁彪佳,求助的眼神懇切至極。
祁彪佳到底是個厚道人,他右手在空中向下按了幾下,示意高杰稍安勿躁,隨后起身在廳中緩緩踱了幾步,拱手言道:
“北疆態勢危如累卵,燕山渤海有倒懸之急,陛下和太子南狩,恐怕是遲早的事。
“若陛下南下,則勢必定鼎南都應天。
“彼時,山東、河南則必為江南臂翼,進可以恢復順天,退可以扼守兩淮。
“權且思量,到那時......”
祁彪佳的話題頗為敏感,因此他神態有些猶豫,但是轉念一想,眼前都是自己人,他也便繼續說了下去:
“朝廷最佳的選擇,當是于山東置一大藩鎮,以圖北定山河;
“于河南再設另一大藩,以平秦晉關中......”
說到這里,連金聲桓、莊子固都明白祁彪佳是什么意思了。
要是高杰真進軍河南,下一個河南王便極有可能是他。
朱由崧對祁彪佳投去了贊許的目光。
祁彪佳的想法與史上南明諸多有識之士對史可法的建議不謀而合。
史大人初定四鎮之時,便有不少人說他操作失誤,竟棄河南、山東于不顧,勸他將防線往北一點。
史大人焦頭爛額,遷延日久,這才督著高杰經略河南。
然后,然后什么事都沒干成,就直接把高杰送走了。
后來史可法又拒絕認高杰的遺孤為義子,令整個高家軍人心盡失,隊伍土崩瓦解,再也沒凝聚起來。
朱由崧想到史可法的逆天操作,不禁直搖頭,良久才出聲道:
“若是高總兵能先于別部,拿下歸德,那便是進復河南的首功之臣。
“依孤看來,到時候不但是坐鎮徐州,恐怕經略河南也非高總兵莫屬。”
“高總兵,建功立業,不在此時,還待何時呢?”
“況且,此次出兵并非是與敵人主力決戰。
“所謂‘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
“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高總兵還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
“退一萬步講,若真不順利,你領著兵撤回徐州便是。”
高杰聽到那句‘依孤看來’,仿佛又看見了飛黃騰達、列土封公的一天。
他心中有如貓抓一般,極其動心,但又下意識的偷偷看向了祁彪佳。
祁彪佳坐回了座位,沉思良久,才出聲道:
“中原之地,為天下之中。
“經略河南,實乃北伐第一大事。
“即使我部不能占據歸德全境,也足以展示朝廷恢拓之心、進取之意。
“在我看來,福王殿下實在是高屋建瓴之論,不如就派兩千人馬試試。”
朱由崧接著添上一把柴火,起身言道:
“此次或許不動兵鋒便可取勝,孤于歸德府中有內應,可遣人聯絡。
“倒時候足以令府中各縣反正歸朝。
“高總兵出兵西進,不過是為這些意欲反正,而又前后顧盼之人展示軍力。
“一則證明孤非虛言;二則證明朝廷的決心亦非淺嘗輒止。”
高杰連連點頭,胸中已經生出幾分膽氣。
李本深插嘴道:
“舅...啊不,高總兵。
“福王殿下之意我明白了!
“我等以徐州大都督的名義發布檄文,揚言大軍要開拔歸德,略定河南。
“到時候先下一城,必聲勢壯大,勢不可擋。
“如此,聯系各地忠于大明的士紳便又方便了許多。”
朱由崧笑了笑,暗道此子可教,一句便切中肯綮。
高杰心中不知怎的又回想起和李自成打交道的歲月。
那群老弟兄,打起仗來一個比一個狠,尤其是袁宗第......
高杰摩挲著自己的胡茬,思索片刻,沉吟道:
“殿下,我何嘗不知這是難得的機遇,也是您與路大人莫大的恩德。
“可我部確實兵力有限。
“若是檄文傳出,袁總第、劉體純一旦聞訊,從南邊回師救援,我等又待怎的。”
朱由崧胸有成竹:
“高總兵勿憂。
“我來之前便已與路大人商議妥當。
“此行高總兵可發兩道檄文。
“一道寫武昌左良玉部欲大舉進攻德安、襄陽。
“另一道自然是寫高總兵在攻拔歸德之后,要繼續北上開封、西進洛陽。
“左良玉的那一篇要大造聲勢,要鯨呿鰲擲、越激昂越好!
“高總兵的傳檄歸德即可。
“李自成對左良玉甚為忌憚。
“袁宗第、劉體純的部隊本就是援助荊州白旺,防范左良玉隨時北進的。
“我等若布下迷局,袁、劉又如何能判知真偽?
“他們勢必不敢鋌而走險,率軍支援歸德。
“因為一旦左良玉真的率部北進,襄陽、荊州告急,他們的腦袋便保不住了。
“有此一招,我料歸德便是高總兵的囊中之物了。”
聽到路振飛禍水東流的損招,高杰醍醐灌頂,霍然起身道:
“殿下和路巡撫都已經想出這般高招,末將豈敢推辭!
“既然如此,那徐州之事便交給祁大人了。
“我自點兩千精兵,與福王殿下先西進至碭山屯駐,以觀河南之釁。
“只是那左良......罷了,一切便依殿下所言。”
朱由崧點頭道:
“此番有金聲桓將軍和莊子固將軍共同隨行,必萬無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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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汝寧知州府。
大順右營制將軍綿侯袁宗第在府中正堂攢眉而坐,手上用一匹白絲絹擦拭著寶刀,心中頗為惱火。
當初闖軍主力東進順天之時,李自成便收到荊州白旺的求援,說是左良玉率大軍來攻,似有北上勤王之勢。
李自成聞訊來不及細思,便當即派心腹愛將袁宗第與劉體純率領萬余闖軍精銳南下支援白旺,可謂給足了左良玉面子。
左良玉動不動號稱數十萬大軍出擊,氣勢上不輸任何人,給守荊州的白旺忽悠地一套一套的。
袁、劉二人到了之后才發現,白旺這廝是謊報軍情。
北進的明軍數量稀少,實在談不上什么大舉來攻。
數量不多也就算了,其戰斗力更是拉跨。
雙方逋一交戰,左良玉的軍隊脆的如同雞蛋一般。
袁宗第甚至抽出空來,順勢在汝寧趕走了支持左良玉的河南軍閥劉洪起。
他本想聯合白旺、路應標一鼓作氣推平左良玉。
可是左良玉這廝戰了便走,退入城中固守不戰。
袁、劉兩人無法進一步擴大戰果,便只得回師屯駐汝寧。
“袁將軍,白旺來信,左良玉這廝又發了檄文,說是要遣大軍五十萬圍攻荊州。”
大順右果毅將軍光山伯劉體純快步走了進來,手中捏著一封信。
“什么?五十萬?左良玉也太他媽能吹了,他怎么不說一百萬!
“白旺這狗賊上次也說左良玉是大舉進攻,哄得老子南下一趟。
“左良玉看見咱們就跟孫子看見爺爺一樣,碰了幾下,掉頭就跑。
“如今眼看著闖王北定順天,恐是要改朝換代,登基稱帝。
“你我兄弟卻在這里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
“他媽的狗東西!”
劉體純將信放在了桌上,長嘆一聲:
“闖王給你我的命令便是提防、監視左良玉。
“如今他又有動作,我等恐不能坐視不顧。”
袁宗第氣得直拍桌子:
“白旺這個混蛋,在湖北足吃足喝,手下有六七萬人之多,就這樣還天天哭爹喊娘說自己人馬不夠。
“路應標在襄陽也有精兵萬余人。
“這兩蠢貨,一個兵馬眾多,一個坐守堅城,連個左良玉都對付不了。”
劉體純緩緩道:
“如今天下已經大定,南邊僅左良玉一人為將。
“我等只需在此等待大王號令,到時候袁將軍旌旗一指,想來不日即可南下應天,這肥豬家的天下便是我們的了。
“何況,襄陽乃是闖王起家之地。
“若是白旺、路應標真有什么閃失,我等如何面對闖王?”
袁宗第無可奈何,只能嘆息:
“罷了,讓你弟留守汝寧,咱們南下,就當老子欠白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