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杰端坐徐州知州府的正堂主位,心滿意足地打量著這座比碭山不知寬敞了多少倍的衙門。
左看右看,越看越覺得順眼,反復咂摸著滋味,怎一個滿意了得。
仆役端來了好茶,高杰翹起二郎腿悠悠地品了起來。
堂前文武列為兩排。
高杰的部將坐在左手,個個神氣活現。
原徐州的地方官員坐在右手,拘謹異常,盡皆抬頭望著石塔一般的高總兵。
“好茶吶,好茶,這徐州真是個好地方?!?
徐州知州趙玠臉色發青,袖子里的拳頭捏了又松。
他看不慣高杰這般耀武揚威的做派,可看了幾眼對面那些膀大腰圓的將領,終究還是強壓下郁氣不敢發作。
高杰自然知道這些文官有多厭惡自己這個掌兵的粗人。
但他偏偏享受這種壓制群臣的快意——你們就是再怎么看我不順眼,可老子一道軍令傳來,都他媽得給我乖乖聽命!
想到這里,高杰心中更覺得意,慢悠悠出聲道:
“諸位大人,路巡撫是朝廷的棟梁之才,我高杰也是為皇上效命的武將。
“如今我們互換防區,那是為了軍務布局更妥帖些。
“再者說.....”
他說到這里刻意停頓,待所有人都屏息抬頭時,才慢騰騰放下茶碗道:
“這都是為大明盡忠的本分事,汝等何苦悶悶不樂呢?”
高杰的脾氣可說不出這幾句話。
這盡皆是前日祁彪佳的勸慰之語,如今倒被高杰學的有模有樣,用在了徐州官員身上。
倉戶部分司劉世俊眉頭緊皺,小聲嘆息道:
“若是何公在此,我等豈能受制于此人?!?
淮徐兵備道鄭之俊的老臉一紅,知道劉世俊說的是自己的前任,忠耿不屈的何騰蛟。
要是何騰蛟在這里,必然會挺身而出,喝止高杰。
鄭之俊又何嘗不想出言呵斥,可想了想家里的老小,還是咽下了這口氣。
洪工部分司余宗、夏鎮工部分司黃光煒等人盡皆低下頭顱,不與高杰對視。
高杰喝足了茶,過足了官癮,忽然起身拔出腰刀,“啪”地一聲放在了桌子上。
徐州屬吏都被嚇了一大跳,猛地抬頭,怔怔地看著高杰,不知道這個閻王要發什么威。
“高某知道。
“路大人光風......霽月,那個甘棠......遺愛,汝等都愿意與他共事。
“反觀高某,沒甚學識,汝等怕是心里也暗自瞧不上。
“沒關系,正好高某也不樂意處理政事。
“日后徐州的一應事務,都由原蘇松巡撫祁彪佳祁大人處理。
“諸位大人都不必哭喪著臉,高某以后不在此辦公。”
夸路振飛的兩個成語是祁彪佳天天掛在嘴邊的。
高總兵腦子機靈,聽得頗有興致,便偷學了去。
還私下里請湯芬挨個給他講解過是什么意思。
今日用在此處甚為恰當,與他粗狂的形象大相徑庭,倒令堂前坐著的徐州官吏頗感違和。
高杰話畢,掃視了一圈堂前畢恭畢敬的徐州官員,滿意地點了點頭,突然又猛地扭頭看向了自己的手下,神色瞬間變得陰狠:
“自今日起,諸位便和高某一道世鎮徐州,此處便是我等父母之地。
“朝廷把徐州交到高某手中,那便是對高某的信任,這是何等恩德!
“高某與諸位共事,也是對諸位的信任!
“誰要是敢在徐州劫掠百姓、違法亂紀。
“哼!
“李本深聽令!”
李本深看舅舅在上面大展威風,心中也不禁得意非常,不時地摸著胡須,昂著腦袋掃視著堂內眾人。
此番聽到舅舅第一個便是給自己分派任務,李本深心中又是一陣暢快,趕忙起身跪下,收起了臉上的笑意,拱手正色高聲道:
“末將在!”
高杰將自己的腰刀扔到了他身前,吼道:
“你率軍糾察奸佞,若有欺壓良善者,你便揍他娘的。
“若有大奸大惡,奸淫擄掠,通敵叛國者。
“你用我的佩刀砍了便是,不必上報!”
李本深撿起刀,雙手舉過頭頂,高聲道:
“末將得令!定不辜負徐州大都督信任!”
哪兒有徐州大都督這個官職,這是李本深聯合幾個兄弟給高杰想出來的官名。
諸將見狀也趕忙起身,一塊兒拱手下跪道:
“謹遵徐州大都督將令?!?
徐州官員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面面相覷,不知道朝廷何時封高杰這么個職務。
但也只是片刻猶疑,也都起身模仿起來,生怕落于人后:
“我等謹遵徐州大都督將令?!?
舒坦!太舒坦了!
高杰笑著點了點頭,朗聲道:
“請起!請起!
“我等同心戮力,共保我大明江山!
“諸位大人先行回衙處理政務吧,高某還有要務在身。”
訓話的效果比想象中還要順利,高杰腳步輕快地領著麾下諸將離開了知州府。
祁彪佳和胡茂禎正在徐州城外,準備南下事宜。
一是抽調一部分軍隊去淮安向路振飛交差;
二來則是按照約定,將老弱婦孺送去修養。
高杰與部下出了知州府,奔徐州城外而來。
傷病老弱婦孺看到高杰前來,紛紛起身,流淚與高杰道別。
高杰心中感慨萬分,頗為動容,一股熱淚涌上眼眶。
但他素來以剛強兇悍聞名,不愿在眾人面前落淚,便緊咬后槽牙,瞪大眼睛,硬生生將眼淚憋了回去。
胡茂禎見高杰前來,迎上前抱拳道:
“高總兵,您放心。
“待我集結軍隊,北上接到陛下之后,會把兄弟們帶回來的!”
高杰看了一眼胡茂禎,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愧疚,幽幽言道:
“跟著路大人比跟著我強。
“你帶兄弟們去奔個前程吧。
“都是為了你嫂子的事,害得你跟我離了闖賊,如今闖賊倒是進了順天,做大了......
“都是大哥對不住兄弟你......”
胡茂禎眼含熱淚:
“總兵,我......”
高杰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要說了!好好干,別給我丟人。”
胡茂禎挨個與軍中相熟的將領擁抱告別。
祁彪佳從婦孺中走了出來:
“高總兵,時候到了。”
高杰朗聲道:
“諸位兄弟!
“護送傷兵、娘們兒起程吧,到了淮安,就安全了!”
......
“總兵告辭!”
“總兵我等先走一步了!”
......
胡茂禎待大隊人馬都過了差不多了,這才翻身上馬:
“大哥,小弟先走一步了,您多保重!”
高杰罵道:
“快滾吧,別他娘跟個娘們似的磨磨唧唧?!?
胡茂禎馬上拱手:
“總兵,祁大人,后會有期?!?
高杰雙眼通紅,目送著軍隊徐徐開向東南。
祁彪佳站在高杰身側感慨道:
“高總兵與士卒情深意重,真令祁某佩服啊!”
高杰嘆息道:
“都是西北窮溝溝里出來的,每年不是大雪,就是風沙。
“軍戶身份又遭人輕賤。
“我們前半輩子什么罪沒受過?
“賣老婆的,吃死尸的,換兒子的,太多了。”
祁彪佳神情悲戚,良久才言道:
“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圣駕不安。
“若不是路大人勤勞國事,不以我鄙陋,誠意相召。
“祁某仍整日居家縱情于山水,慚愧吶,慚愧!
高杰轉過身來看著祁彪佳,鄭重地抱拳道:
“祁大人,高某是個粗莽漢子,只會帶兵,不通政事。
“此番換防徐州,我也只管帶兵。
“徐州城里大小事務,就都拜托祁大人了。”
祁彪佳點了點頭:
“總兵放心,民政之事,祁某定當竭盡全力。
“日后王師北定三秦,恢復河山。
“讓高總兵的父老都有飯吃。”
高杰放聲大笑:
“哈哈哈,那就有勞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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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別復還見,依然有余情。
春雨漲微波,一夜到彭城。
三月二十二,淮安通往徐州的官道上。
四百鐵甲騎兵簇擁著一輛馬車,后面還跟著看不到邊的步兵。
徐州總兵金聲桓和參將莊子固并轡而行。
金聲桓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勒住韁繩,給莊子固打了個招呼,讓過了四五十名騎兵,貼近一輛青頂馬車,低語道:
“王爺,您醒著嗎?”
朱由崧聽得是金聲桓的聲音,便撩開車駕窗簾道:
“金總兵有話但說無妨?!?
金聲桓縮著脖子,左右環顧了片刻,這才言道:
“王爺,末將為了確保卜總兵督領的劉澤清部隊不發生變故,特意留了一手。
“暗中將劉澤清和他的幾個心腹從宿遷帶了下來。
“現用囚車收押,在隊伍的最后,由步兵看守?!?
朱由崧的困意一掃而光,饒有興趣地看向了金聲桓,點了點頭道:
“路大人知情嗎?”
金聲桓笑道:
“若是無路大人授意,末將也不敢做這個主。
“因此請示過后,方才押了下來。
“只是,只是昨夜在問到如何處理的時候。
“他讓小的將劉澤清等人押著與王爺同行到徐州......
“可如今徐州不是高杰的地盤......
“小的是不是應該將劉澤清交給高杰......但是......”
朱由崧猛地看向金聲桓,發現金聲桓也直直地盯著自己。
兩人心中同時感慨。
好一個歹毒老辣的路振飛!
劉澤清要是落到高杰手里,那簡直不敢想象......
世上還能有比凌遲一個抗旨南下、脅迫二王的太子太師更能在徐州立威的選擇嗎?
朱由崧臨行前與路振飛商定,自己前往高杰軍中,向他交待進一步的戰略安排。
說白了便是勸說高杰派軍入駐歸德,經略河南,擴大地盤。
路振飛當時聽聞朱由崧想要前往高杰軍中,既不阻攔,也不追問。
只是徐徐開口稱善,順便遣派金聲桓和莊子固一同跟隨。
朱慈爚本來也想同去營中,但被朱由崧以照顧周王要緊為由,擋在了山陽。
金聲桓又言道:
“不過。
“路大人只是說將劉澤清帶往徐州。
“別的什么都沒說,敢問王爺,咱們要把他交給高杰嗎?”
朱由崧思考片刻,搖了搖頭:
“劉澤清不能死在高杰手上。
“高杰本就桀驁不遜,深自矜伐。
“一旦給他開了殺太子太師的頭,你覺得他以后殺起人來還會有所顧忌嗎?
“你莫要擔心了,孤心中自有計較”
金聲桓點了點頭沒有言語。
朱由崧見金聲桓說完了話,似乎沒有打馬向前的意思,開口問道:
“金將軍,你還有別的事嗎?”
金聲桓左右張望了幾下,俯下身子朝朱由崧的車窗又貼近了幾許,這才說道:
“王爺,末將愚魯,想在您駕前請教。
“此番劉澤清率軍抗旨南下。
“又以重兵要挾二王,謀逆犯上,此乃罪上加罪,罪無可逭。
“他被卜總兵和末將擒獲,亦或是......捕殺,都不違朝廷制度。
“如果今日他死在了睢寧城外的某個亂葬崗,也是理所當然......
“王爺您,不知您意下如何?”
金聲桓看朱由崧不想把劉澤清交給高杰,便以為是想讓自己動手,因此出言詢問。
朱由崧沉思片刻,搖了搖頭:
“你說的頗有道理,孤也想到了這一點。
“不過,劉澤清尚有大用,因此不能殺他,此番還有勞金總兵嚴加看管。”
金聲桓遲疑片刻,這才勸道:
“王爺,此人是個奸險小人。
“他刁鉆頑劣,貪生怕死,又極有野心,心狠手辣,恐怕......”
朱由崧輕笑一聲:
“世人皆知有用之大用,而不知無用之大用。
“我看中的正是他貪生怕死,而又心狠手辣?!?
劉澤清的性格頗為復雜。
有時狡猾機詐,有時卻又膽大冒進。
他是明軍中少數敢跟清軍野戰的將領,由此便足見其膽大。
盡管他的戰績都不太好看,卻又從未禍及自身,由此又足見其機詐。
朱由崧感慨道:
“有些事,不得不做,但是好人又做不得。
“既然我等做不得,那便只能交給奸險小人做了?!?
“末將得令。”
金聲桓似懂非懂,抱拳拱手,然后打馬向前,又回到隊伍的前鋒位置。
大隊人馬一刻不停,向著徐州疾馳。
在日落之前,朱由崧和金、莊二人終于趕到了徐州。
輕騎早已趕到城內匯報了消息。
高杰、祁彪佳等人已在徐州城門口恭候王駕。
“高杰率徐州僚屬,恭迎福王千歲!”
十數個官員,以及城門口的衛隊沖著車駕整齊下拜。
常應俊掀開轎簾,朱由崧躬身走出,一把扶起了高杰:
“總兵免禮,諸位大人免禮。
眾人起身后,朱由崧瞬間便被高杰身旁站著的一名儒士吸引了注意力。
溫文爾雅,面貌清郎,俊逸非凡。
不是祁彪佳還能是誰呢?
妙哉!
怪不得出手便能折服高杰,這出眾的氣質和形象,簡直就是君子這個詞的具像化。
高杰笑著介紹道:
“這位是原蘇松巡撫祁彪佳祁大人。”
朱由崧眼中閃出光芒,拍著祁彪佳的手感慨道:
“大人不辭辛苦,自紹興前來輔佐高總兵,這才是公忠體國、黽勉從事啊。”
祁彪佳神情肅穆,抱拳拱手,正色道:
“食君之祿,為君分憂。
“此乃下官應盡之責,王爺謬贊了。
“聽聞王爺南下淮安,不知此行北上徐州所為何故?!?
朱由崧看了一眼高杰,低聲道:
“孤和路大人一番商議,決定將一個重要消息告知高總兵,因此才折返北上?!?
高杰心中一顫,趕忙屈身伸手道:
“勞殿下親自前來,末將不勝惶恐。
“請您到徐州府中一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