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錢穆和歷史
- 跟著錢穆學歷史
- 王艷明編著
- 5838字
- 2023-06-15 17:12:58
錢穆的一生,一直與中國文化息息相關。他先是自學成為小學教員,隨后發表著作進入大學執教,最后離開大陸到香港、臺灣講學。錢穆不僅是一位歷史研究者,也是一位歷史的見證者。在他所生活的近百年里,中國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內憂外患。但痛苦沒有將他變成尖刻的批評者,反而讓他如蘇東坡那般,越多磨難,便越是溫柔。
大陸、香港、臺灣的文化苦旅
有一年暑假,錢穆在香港犯了嚴重的胃潰瘍。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自己創辦的新亞書院一間空教室的地上。這時前來看望他的學生,也就是后來著名的歷史學家余英時看到了這一幕,心里不禁為他難受。余英時問他:“有什么事要我幫您做嗎?”他說:“我想讀王陽明的文集。”余英時便去商務印書館給老師買了一部,回來的時候,錢穆仍然一個人躺在教室的地上,如同一葉被浪拍打過的孤舟。
這是歷史學家余英時對他的老師錢穆的一段回憶。那時的錢穆身患疾病,形單影只,剛剛在香港創辦起了新亞書院。
錢穆先生本為江蘇無錫人,七歲入私塾,十七歲輟學后自學,十八歲時開始任教于家鄉的中小學。自此,他的青年時光大半就在家鄉中小學的那三尺講臺上度過了。
直到三十六歲的時候,錢穆因《劉向歆父子年譜》而成名,通過北大教師顧頡剛的推薦,被聘為燕京大學國文講師。
燕京是一所教會大學,在北平各大學中享有很高名氣。當時校務主要由監督司徒雷登主持。司徒雷登設宴招待新來教師,詢問大家對學校的印象。在會上,錢穆直言不諱地說:“初聞燕大是中國教會大學中最中國化的學校,讓我對它充滿了向往。但是來了之后,感覺大不然。入校門就見‘M’樓、‘S’樓,這是什么意思?所謂的中國文化哪里體現得出來?最好還是命以中國名稱。”事后,燕大召開校務會議,討論了錢穆的意見,并最終采納了他的建議,改“M”樓為“穆”樓、“S”樓為“適”樓、“貝公”樓為“辦公”樓,其他建筑也一律以中國名稱命名。
錢穆在北平居住了八年,授課于燕京大學、北大等名校,并在清華、北師大兼課。抗戰時期,他輾轉任教于西南聯大、武漢、華西、齊魯、四川各大學。
因為不合于當時批判歷史的主流,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五十五歲的錢穆離開故土只身去了香港,從此告別了大陸的親人。隨后,他在香港創辦新亞書院,并且坦言自己的想法:
我創辦新亞的動機,是因為當初從大陸出來,見到許多流亡青年,到處彷徨,走投無路,又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到臺灣;而我覺得自己是從事教育工作的人,怎忍眼看他們失學。同時,也覺得自己只有這一條適當的路可以走。雖然沒有一點把握,但始終認定這是一件應當做的事。
如今,新亞書院已經并入香港中文大學,成為香港文化歷史上的一座豐碑。錢穆的嘗試是成功的。
在香港轉眼又是十八個春秋,1967年10月,錢穆應蔣介石之邀,自港抵臺,從此定居臺灣。
錢先生早年曾居住在五世同堂的大宅“素書堂”附近,于是他就以“素書樓”命名臺灣的新居。在新居的庭院里,他還特意種上了家鄉的植物:蘇州紫竹。在臺灣的錢穆專注于講學與著述,由于患病,他視力逐漸下降,后來不得不由夫人執筆記下他口述的一些觀點,結集成《晚學盲言》。
1980年夏天,八十五歲高齡的錢穆在夫人陪同下到了香港,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與闊別三十二年之久、生活在大陸的三子一女相見。次年他再到香港,與長女長侄相見,1949年之前的那段歷史,讓這個熱愛歷史的人失去了太多與家人共享天倫的機會。
錢穆先生臨終前曾有遺囑:即使人不能回到大陸故鄉,也要葬回去。為了完成錢穆魂歸故里的遺愿,錢夫人將他的靈骨一直安放在臺北永明寺,等待著歸葬大陸。直到1992年,錢穆的骨灰才由臺北經香港輾轉送抵上海,于傍晚到達蘇州,最后被撒入蒼茫的太湖。這位勞碌一生的國學大師,終得償所愿。
一生為招故國魂
錢穆的一生,從1895年到1990年,是近代史上變化最劇烈的一個百年。先是外族的入侵,繼而內戰,隨后他旅居香港、臺灣,直至去世才回到故鄉。他人生的起點,是在素有“東南財富地,江浙文人藪”之稱的江南水鄉無錫的七房橋。
錢穆的父親是一個秀才,因體弱多病,無意科名,但對兩個兒子卻寄予厚望,希望他們能讀書入仕。四十一歲時,他撒手塵世,留下孤兒寡母,當時錢穆才十二歲。他就讀的無錫蕩口鎮果育學校,是辛亥革命前無錫一所開風氣之先的典型的新式學校。學校師資力量極佳,既有深厚舊學根底的宿儒,又有從海外學成歸來具有新思想的學人。
錢穆那時的體操老師錢伯圭,思想激進,是個年輕的革命黨人。他見錢穆聰敏早慧,就問他:“聽說你能讀《三國演義》?”錢穆答是。老師便借此教誨他說:“此等書以后不要再讀。此書一開首就有‘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亂’之類的話,中國歷史走上了錯路時,才會有分分合合。如今歐洲英、法諸國,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亂。我們當向他們學習。”
這番話對十歲的錢穆來說,太具有震撼力,日后,他在回憶此事時說:“此后讀書,伯圭師言常在心中。東西方文化孰得孰失,孰優孰劣……余之一生亦被困在此一問題內。”的確,錢穆的一生都在思考“東西文化孰得孰失”,從他的著作當中,可以看出他找到了答案,那就是堅信中國歷史文化的優秀。
錢穆最早對歷史進行全面論述的一部作品是《國史大綱》,寫這本書的時候,錢穆四十五歲,走完了人生的一半旅程。這既是對他前一半人生積累的一次總結,也是為他后一半人生講演所做的鋪墊。他在《國史大綱》的前言中說:
凡最近數十年來有志革新之士,莫不謳歌歐、美,力求步趨,其心神之所向往在是,其耳目之所聞睹亦在是。迷于彼而忘其我,拘于貌而忽其情。反觀祖國,凡彼之所盛自張揚而夸道者,我乃一無有。于是中國自秦以來二千年,乃若一冬蟄之蟲,生氣未絕,活動全失。
錢穆得出的最后結論是:治國史之第一任務,在能于國家民族之內部自身,求得其獨特精神之所在。研究歷史的首要任務,就是要從歷史中找到它獨特的精神所在。錢穆所找到的中國歷史的精神,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總結,他歷數每一個朝代,力求將那個時代里人們真實的心理和時代精神都還原,讓長期干癟的歷史變得鮮活。所以他的弟子余英時評價老師時,用了一句“一生為故國招魂”。
《國史大綱》寫作于戰火不斷的抗日戰爭時期,他希望通過自己對國史的解讀,能夠激發眾人對本國歷史文化愛惜保護的熱情與摯意,闡揚民族文化史觀,他的這部作品也被推為中國通史的最佳著作。
錢穆自述:“余自《國史大綱》以前所為,乃屬歷史性論文,僅為古人申冤,作不平鳴,如是而已。此后造論著書,多屬文化性,提倡復興中國文化,或作中西文化比較。”余英時曾說,錢先生治學的“終極關懷”,“分析到最后,是為了解答心中最放不下的一個大問題,即面對西方文化的沖擊和中國的變局,中國的文化傳統究竟將何去何從”。
此后的時間里,錢穆筆耕不輟,《中國文化史導論》《中國人之宗教社會及人生觀》《中國社會演變》《中國知識分子》《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國歷史研究法》《中國史學名著》……僅從其著作的題名中,就可以看到一條回歸歷史的清晰線索。
錢穆一生專著多達八十種以上,每一本之中都可以感受到他深切的愛國之心。1986年,在他九十二歲生辰,在素書樓講完最后一課,他告別杏壇,最后對學生贈言道:“你是中國人,不要忘記了中國!”
對歷史的溫情與敬意
錢穆最有風格、對后世影響最大的一段文字出自他的《國史大綱》,開篇為:
凡讀本書請先具下列諸信念:
一、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否則最多只算一有知識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識的國民。)
二、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否則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國史,不得云對本國史有知識。)
三、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即視本國已往歷史為無一點有價值,亦無一處足以使彼滿意。)亦至少不會感到現在我們是站在已往歷史最高之頂點,(此乃一種淺薄狂妄的進化觀。)而將我們當身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切諉卸于古人。(此乃一種似是而非之文化自譴。)
四、當信每一國家必待其國民具備上列諸條件者比較漸多,其國家乃再有向前發展之希望。(否則其所改進,等于一個被征服國或次殖民地之改進,對其自身國家不發生關系。換言之,此種改進,無異是一種變相的文化征服,乃其文化自身之萎縮與消滅,并非其文化自身之轉變與發皇。)
《國史大綱》這本書采用的是豎排的繁體文字,通篇用文言語句,正文的一側有小的注解。這種中國人熟悉了上千年的行文,到了近代已變成了陌生的叢林。在這本書的開篇,錢穆就提出一種與當時的社會情況截然不同的歷史態度——“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這對很多晚輩后生來說,無異于孔乙己的迂腐。
但是,“做中國人意味著什么?”“究竟怎樣一種價值觀念,或者怎樣一種文化,與歷史的經驗和共同的民族起源相互影響著,將中國人緊緊地維系在一起?”當我們面對這樣的疑惑之時,熱切的反傳統者啞口無言。
但是錢穆可以從容應答,因為他心中有千年歷史,更有對歷史的溫情和敬意之下的深刻理解。在他眼中,歷史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當有人在為歷史的方向性與殘酷性而辯護時,錢穆則在讓他的學生描寫紅燒肉的味道,描述風穿過松樹的聲音;在我們為今日中國誠信坍塌而嘆息時,卻通過錢穆發現那個封建禮教的社會通過“禮”維持了一個值得依賴的價值系統與保障體系。
作為“禮”的化身、一心要成為道德楷模的君子的中國知識分子,錢穆從一開始就要面對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的拉扯:一方面是現實的國際環境的殘酷,中國面臨的亡國之災,而另一方面,他看到了那個存于詩詞典籍中的士大夫的風雅世界。
錢穆沒有海外留學的背景,也未追隨喧囂一時的各種新思潮,他在古籍里尋找另一個世界。從小學教師最終成為北京大學的著名教授,他是一名偉大的自我教育者。難能可貴的是,他似乎從未從線裝書中逃遁,遠離歷史和現實的沖突所造成的痛苦。他也從未將古代中國世界想象成一個烏托邦,而只是在一片文化虛無主義的論調中,重申中國文化的獨特性。中華文化的內在生命力,可以保證它在面對各種挑戰時,仍能保持自身生生不息的生命力。但現在的情況卻是,很多人已經忘記了保持這種內在的生命力,甚至有人悲觀地說道:“中華文明已死。”
錢穆自小就崇拜司馬遷,他相信沒什么比歷史更能寄托中國人的智慧與情感。在抗日戰爭最為艱苦的歲月,錢穆不停揮筆寫史,他跨越了幾千年的風雨,演繹著中原文明不斷受到外族沖擊并最終卻將外族融入中華文明的歷史,以及中國人在面對外來挑戰時所表現出的氣節與機智。在一個西方世界占據優勢的時代,當中國正在跌落自信的谷底時,錢穆希望我們對自己的歷史保持著“溫情與敬意”。
如今的社會中,也充滿了重振儒學的口號,但這種重提舊事的方式,與當年毅然拋棄傳統的決絕毫無二致。風范可以被傳遞,卻不能被機械地模仿。如今的中國傳統看起來就像是博物館中的展品,人們不知道如何賦予它現實的生命力,唯有錢穆的那份莊重而溫情之意,可以喚醒它們的靈魂。
孤獨的大師
錢穆后來雖在眾多知名大學任教,但他本人卻只有高中學歷,這與他曾參與一場退學運動有關。
當時,錢穆在常州府中學堂學習,學校新上任的舍監陳士辛,不像前任舍監一樣對學生循循善誘,他教學生修身課,但卻無法與學生融洽相處。在年終大考前,錢穆所在的年級集體提議,要求校方減去修身課,增加希臘文課等。錢穆等五人是學生公推的代表,他們以集體退學相要挾,但是最后沒有得到學校的讓步。錢穆性格倔強,他毅然拒考,填退學書,自動退學。
在這次學潮的五位代表中,一位是創辦《國故》月刊的常州張壽昆,一位是江陰的劉壽彭,即新文化運動時期寫了《教我如何不想她》的劉半農。剩下的三人中,還有一位是瞿秋白,還有一人是校長的三弟。
劉壽彭當時在同學中名氣很大。他曾被舍監陳士辛召到屋里談話,出來后在廁所里大聲叫道:不殺陳士辛,我就不是劉壽彭!但他當時并沒有和錢穆同時填退學表,而是在期末考試后退了學。之后他到上海參加了新文化運動中的“星期六派”,后又被陳獨秀召去北京大學,改名半農,是提倡白話文的干將之一。
二十年后,錢穆赴北平教書,恰好當時劉半農也在北大。他鄉遇故知,不喜歡結交朋友的錢穆登門拜訪劉半農。劉半農客氣地留他吃了午飯,兩個人交談了近兩個小時。但在常州府中學堂時期的事情劉半農只字未提,既不問錢穆二十年來的情況,也不談提倡新文學方面的事情。錢穆后來感嘆道:“不客氣乃舊相識,無深語似新見面。”他猜想,當時劉半農已經名滿天下,大概不愿意談那些陳年往事。既然劉半農與自己意氣不相投,所以也不談他的新思想。從此以后,錢穆便不再和劉半農來往。
這一則故事,可以看到錢穆本人的“文人氣”,道不同不相為謀,即便是文人名士他也不愿交往。在北平的八年時間里,胡適深受北大老師的尊敬,很多人經常到胡適家中拜訪,暢談大小事,也有人以此來請胡適通融體恤。但是錢穆從來沒有主動拜訪過胡適,他和古代文人一樣,有潔身自好的情結,寧愿為了理想和名節而獨處。
終其一生,錢穆都可以稱得上是孤寂的。中年離開大陸,遷居港島,雖然避免了被“思想改造”,但同時也付出了遠離故土、拋妻棄子的代價。據他的學生余英時回憶,錢穆初到香港時,曾經與余英時一家觀看一場有關親子之情的電影,向來能夠“以理馭情”的錢穆,想起在大陸的兒女,禁不住悄然淚下。傳統文化甚重父子之情,此時已屆中年并且畢生信仰中國傳統文化的錢穆,其孤寂之感可想而知。盡管后來又覓得胡美琦為伴侶,然而遠離故土、兒女的情感缺口,哪能輕易彌補呢?
縈繞在錢穆周圍的另一重孤寂便是學術上的。“新儒家”是近二十年來甚為風行的一個概念,錢穆一代通儒,自然也被劃為新儒家之列。但是余英時在他的《錢穆與新儒家》一文中,用近四萬字力辯錢穆并非傳說中的新儒家。在余英時的眼中,雖然錢穆的儒學功底深厚,畢生尊奉儒家思想為人生信仰,但錢穆并不認同當代新儒家所推崇的由韓愈創立的哲學家式的道統說,而是堅持“整個中國文化即為道統”的歷史學家道統觀。
作為一個保守主義者,錢穆更是孤獨的。在世界史上,保守并不意味著落后,然而在民國時期,激進主義迅速膨脹,各種渴望進步的勢力都不約而同地把矛頭尖銳地指向以儒學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錢穆在這樣的歷史環境下高呼“對歷史的溫情與敬意”,近乎偏執地為傳統文化辯護,就無可避免地成為逆乎潮流的老朽。錢穆注定孤獨。余英時在他的文章中說,“錢先生無疑是帶著很深的失望離開這個世界的”。
不過,錢穆能著書立說、碩果累累,成為“最后的大師”,正是因為他這種卓然不群的品性。大師獨自承受孤獨,卻留給后世一個高大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