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間滋味(漫說文化叢書·續編)
- 陳平原 楊早
- 3484字
- 2023-06-19 18:36:59
溫州小吃
林斤瀾
· 小引
我喜歡小吃。對大吃如筵席,總覺得一般化。就是上兩個特色的菜,也叫七盤八碗的公式淹沒了。還有,也浪費,也熬神。更加年紀大了,常常不耐煩起來。
小吃也有一般化的,但你可以走開,去找那獨立的個性。去坐那不拘束的攤頭。去隨意吃點不吃點,喝點不喝點。
俗云:“吃在廣州。”近年因“溫州模式”叫響,報紙上有了描寫溫州的小吃夜市,標題多用“吃在溫州”(這也算得乾隆筆意吧,他好用御筆另定天下第一)。
溫州的小吃夜市,倒是燈火通明,通宵達旦。天黑開始,午夜高潮,上半夜下半夜攤擔更換,黃昏與啟明,品種不得一樣。
要說出小吃的名色,就牽涉到方言土語。越有個性的越土,若換作普通話,難免一般化了,怪可惜的。偏偏溫州方言,自成一格,通用范圍不過幾個縣。比較起通用來,廣東話上海話就“普通”得多。先前,在語言學上,溫州話歸屬吳語系。前幾年,一位在語言研究所專門研究溫州語言的老鄉說,現在只好把溫州話從吳語系中劃出來,單立一支。如果叫作獨立大隊太大,也得叫作獨立小隊。
事關地方風味,不得不先交代幾句,作為引子。
· 生
各地都有生吃的食物,西紅柿黃瓜不必說,廣東福建有海鮮的生食,如生魚片,那要燙在熱粥里。如生魷魚干下酒,但也經火略烤。
溫州生食較多,有略加處理的也不經火不加熱。凡屬這種吃法的,生字需放在后邊,如豆腐生、港蟹生、盤菜生、白鳣生、蠣 生。
本地人也偶有不吃“生”的,別人就會說:“白白把你做個溫州人了。”溫州人遠離家鄉的,談起吃食,總是“生”占上風。上例諸“生”,各人或有偏愛,但不論哪一“生”,提起來都一片“嘖嘖”,提到偏愛的,竟會發聲如同歡呼。
港蟹生是諸生中上得臺盤,不但上得去還有擺“當中”的資格。家常便飯也是四個盤叫“盤頭”,放到“盤頭”中間去的叫“菜”,愛說土話的也叫作“擺當中”。
港蟹有寫作江蟹,其實就是海產梭子蟹。剝開洗凈,或過鹽水或灑鹽暴腌二三小時,斬塊碼在盤上,蟹肉因鮮作蛋青色,上鋪蟹黃因肥一片金黃。這蛋青與金黃都因未經火,不凝結,生動明亮。加醋,加胡椒粉,也有稍稍加點白糖的,只是胡椒粉非常重要不可少用。
1987年春上海突發甲肝成災,蔓延到杭州和沿海一帶,政府勸告暫停生食。椒江市文聯主席是位女作家,見我多年在外,親自下廚監督,端上一盤生蟹。聲明三天內得肝炎的,她負責。其實不用她鼓舞,她也負不了責。只見筷子上頭,有略略躊躕的,有徑直向前的,有連起連落的,眨眼間,竟光。
正逢蟹季,天天吃,頓頓吃,到后來仿佛舌尖都破了,凡蒸、炒、煮的蟹,都不想動筷子。唯有這蟹生,百吃亦如初吃,那樣的鮮味來自大自然,是自然的原味,豈能生厭。
有外地朋友不敢動筷,輕聲嘆道:“茹毛飲血。”
說的是原始。殊不知原始的美,是美的源頭。追求美的人,經過千辛萬苦,才會把返璞歸真,作為追求的最后境界。
· 粉
粉,是大米粉水磨成漿,過漏成絲,入鍋煮熟晾干。南方諸省都有,叫粉條粉絲不一,溫州自叫粉干。有細如發絲的加龍須二字。
農家待常客或不速之客,就炒粉干。大海碗堆尖,連聲說怠慢怠慢端到面前。當飯,也下酒。怎么可以下得酒呢,那堆尖部分五顏六色,嫩黃的雞蛋,翠綠的新摘蔬菜,棕黑的香菰,淡紅的海米……
我少年時奔赴戰爭,第一次走進仙霞深山。頭天到一交通站落腳,天上墨黑,一燈如豆,端上來這么一海碗,半個世紀過去了,還熱騰騰在眼前。
不想我的女兒八九歲時,“浩劫”中第一次回祖籍,坐了一天“小火輪”下鄉看姨母。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是武斗的槍聲,再是這樣一海碗炒粉干。
粉干也可以煮了帶湯吃。市上有一種吃法,走遍南北沒有見過,叫作“豬臟粉”。賣時文火熱著鍋,大小腸橫在鍋中間,四邊油晃晃的湯上是煮爛浸透的粉干,粗大,本地人形容做轎杠一樣。這是特制的,雖說爛熟,筷子挑起來不斷,放到嘴里不糟。
朝攤頭上一坐,攤主人先用筷子把轎杠一樣的粉干挑到碗里,再用手指在熱湯里捉腸頭,嗖嗖幾刀,捉腸尾嗖嗖幾刀,大頭小頭一刀碼到碗里,撒上碧綠香菜……動作的敏捷和瀟灑,可觀,可興奮食欲。
現在夜市上簡化了。把豬腸煮好切好放在一邊,粉干也沒有轎杠一樣的了,臨時一熱,舀一勺豬腸上去。簡化,有的是時代的需要,是好事。不過有的,是吃大鍋飯吃出來的,可惜。
半個世紀以前,大將粟裕,曾在浙閩邊打游擊。他晚年回來看看老根據地。我在夜市攤頭,聽到一個傳說:一天晚上,大將從保衛嚴密的住處,一個人偷出來,坐到攤頭吃了一碗“豬臟粉”。當然無從查考,若是市場上的吹噓,那,這個廣告做得怪有想象力的。
· 魚
各地吃魚,用料做法不一,派別甚多。我以為甜派最糟。藥派(加中藥)貴重實非正路。酸派中西雙版納傣家的酸魚,簡約而別具一格。濃重是一大派,四川是代表,咸油辣麻,滿嘴作料中略加魚肉。濃重的對面,是清淡派。這多半是在沿海,在水鄉,日日見魚蝦的地方。
人說溫州也屬清淡,是也是的,還是籠統。溫州著重原味,恨不能把條魚洗洗煮煮就端上來。家常吃小黃魚大帶魚大小鯧魚,撒撒鹽,略略放點蔥花姜片,蒸蒸上桌,原形本色。實不耐煩油煎油炸,若像北地裹上面粉炸成油條油卷油餅模樣,何必吃魚。北京主婦看見海雜魚價錢便宜,想買又不買,理由總是:沒有那么多油伺候它!
溫州上席的大黃魚,也不走油、過油,只澆點油,叫作蔥油魚,做法大體像西湖醋魚卻把醋也免了。
再有種做法,只有魚味看不見魚樣:魚丸、魚餅、魚面、魚松是也。
魚餅是把魚肉斬碎,加“散”粉(菱粉團粉),放蔥放鹽,多放姜,揉透要緊。成扁圓長條,用手拍上醬油料酒,走油成金黃色,上蒸籠蒸熟,切片碼盤。配上爛熟豬頭肉,爛熟好撇去浮油,也能切成薄片,那是刀功了。一片魚餅一片豬頭肉同時進口,因名魚餅肉。其味可以想象。
原先四顧橋頭的魚餅有名,現在到四顧橋頭四顧,連橋也沒有了,那單間三層的木頭小樓,了無蹤跡。
現在還有魚餅賣,配豬頭肉同吃的事,青年人曉也曉不得了。魚餅也不“行時”,可能是偷工減料的緣故。
偷工減料又有原因,“溫州模式”打響以后,市面上一片暴發景象。穿衣服論時裝,飲食也趕時髦,魚餅成了陳式粗貨。好比當今的文學,三年兩頭出主意,急急忙忙倒洗澡水,會把孩子也倒掉的。
獨白:吃魚吃原味。原味如同本色,溫州話里有一句仿佛詩句:“好生囡兒真如骨。”“囡兒”即女孩子,“好生”是品貌雙全,貌好品真。“真如骨”的“骨”,即北方話的“骨子里”。
· 生續
生食篇中,因篇幅關系,只說了一樣“港蟹生”。其實諸“生”都可說。比如“白鳣生”,這個鳣字少見,是我順音用上。本地以為土名無字,魚咸店里一般只寫作“魚生”。(魚咸即咸魚,咸字也放到后邊去。咸菜也叫作菜咸。)
偶有寫作“白淡生”,不確,這一“生”是咸貨。狀如帶魚而小,不過兩三寸長。又不是帶魚的幼小時候,那是另一品種,長不大的。鳣魚據說長大可以過丈。但古書上有把“講堂”稱作“鳣堂”,因有典故說,有鳥嘴銜鳣三條上堂,后來如何如何吉利云云。鳥嘴叼得了三條的,總只能寸長,是小鳣魚?是鳣也有不同種類?如猴中有墨猴,嬌小可以住在筆筒里。這是我順音借用的緣故。
“白鳣生”是生魚配上蘿卜絲,用鹽腌了,把酒糟糟了,紅糊糊帶湯。食時不蒸不下鍋,只加醋放開,也可以加糖,作為蘸鹵。蘸臟魚吃最佳。臟魚就是海蜇,那當然也是生食。有的地方用開水燙過,或下鍋一焯,溫州人用一字評論:呆。
可以蘸豆腐干下酒,也可以涼拌蔬菜粉絲,都因生才獨到佳境。有人不叫上桌子,受不了那腥氣鉆鼻子。會吃的一進口,就會覺得海的鮮味壓倒了腥氣。轉過來腥氣也是大海的氣息了。
我久居北京,家鄉來人也都帶點土產來,只有這“白鳣生”湯湯鹵鹵,上車下車不便,偶有疏漏,那腥氣會叫一車人不容忍。日久,這是我最思念的東西了。
有日,有位業余舉重運動員,自告奮勇,裝一小壇子,密封,千里迢迢一路抱到北京。第一次上桌子,我北京生的女兒,馬上連連下筷子。有位電影導演一家來串門,論籍貫有南有北,也有個北京生的女兒。全家都能接受,我告訴他們名目,太土,他們記不住。第二年,那女兒還要小帶魚吃,可是已經連壇子涮下來的涮水,也蘸豆腐干下酒了。
舉重運動員現住海外,不知道還記得起當年的豪舉否。
導演的女兒也做了媽媽,據說,她還問起過小帶魚。
現在海邊“白鳣”少了,也還有。海蜇(臟魚)幾近絕跡。據研究,原因多種,污染少不了是其中之大者。本地人嘆道:把子孫飯都吃了。
臟魚(海蜇)本是粗貨,現在物以稀為貴。正式酒席上,擺當中的大拼盤當中——中之中,也可以是海蜇了。
小時候,我家是多子女家庭,早上吃粥,天天是“白鳣生”蘸“臟魚”,等同咸菜。小孩子吃煩了,偶見換上油條,生大歡喜。現在兄弟見面回想起來,以為愚不可及。用土話嘲笑道“憨豬一樣”。
(錄自《林斤瀾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