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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四篇(節選)

林斤瀾

· 食

誰都有幾樣可口的東西。年輕時可口就行,年紀大了還要可胃可腸可養生。常吃不膩,常不吃想吃。我的幾樣東西里頭,有一樣是豆腐。

豆腐太家常了,又便宜,天天吃頓頓吃也不犯難。不,我在北京住了四十年,頭五年方便。后來漸漸少見了。有幾年只在過年時節,憑本買到磚頭塊兒似的凍豆腐。有幾年隔三岔五地來豆腐,但那長隊也排不起。近十年有了“農貿市場”,有“個體”豆腐,貴一點先不說,總有“火煙”味兒。據說那是制作過程中,點鹵用料的緣故。買“公家”的豆腐,目前還要靠“碰”。

叫人想念的東西,往往和故鄉和童年有關,我的豆腐卻關系不大,這東西十方圓通,老小無欺。

豆腐可以粗吃。我在京西農村里,常見一位鋼廠工人下班回家,走過小店門口,見有豆腐,就要一雙筷子挑起一塊,連鹽面兒也不撒,白白豆腐,幾嘴給吧嗒下去了。可以用筷子挑起來吃的是北方豆腐,那也得冷天,半凍狀態。這位吃了一塊又挑一塊,連挑三塊不在話下。小店主人總是感動,陪著小聲說道:

“有火,心口有火。”

這是我眼見里最豪放的豆腐吃家。

豆腐又“不厭精”“不厭細”。素席上要的是豆制品,豆腐當仁不讓,可冷盤,可熱炒,可做湯頭壓軸。厚明老弟去年過早去世,我曾和他在普陀島上普陀寺中,吃過知客僧做東的一桌素菜。那仿制的雞鴨魚肉真是工藝品不消細說,一碗帶湯勾芡的豆腐羹,味道竟如“西施舌”。

“西施舌”是東海灘涂上產量極少的貝殼動物。十分鮮嫩,口感異常細膩。把名目起得這么艷麗,那要加些想象。把豆腐做到這個地步,東道主若不是和尚,我就要主張起名“素西施舌”了。

北京“藥膳”的一份燴豆腐,放了些當歸黃芪吧,價錢和一只烤鴨差不多。我這個吃豆腐的,也覺得還是吃鴨子劃得來。

廚師做豆腐,總以為豆腐太“白”無味,重油,重味精。去年冬天上武夷山,住銀河飯店。是一位離休干部新落成的樓房,恰好遇著旅游淡年,冬天又是淡季。樓中竟只有我們一幫五六個客人。主人殷勤接待,叫點菜,說上山需吃野味,麂、蛇、甲魚、狗肉都是弄得到的。我點了豆腐。

主人以為玩笑,問:“怎么做?”

“涼拌。”

“不下鍋?”

“生吃。”

端上來一中盤,盤底汪著醬油,醬油上面汪著麻油。中間是方塊豆腐,汪汪一層碎蒜葉子。放到嘴里品品,有沙沙細聲,那是味精多得化不開。

叫我想起來東北一位作家,他也是老弟,也過早辭世了。和他一起上館子,他會嗖地掏出五百克袋裝味精,不言聲,不由分說,滿盤滿碗花花撒將起來。我們只好“叫不得一聲:苦也”。

鄉鎮小酒店里,坐在柜臺外邊小方桌上,若沒有盤子要一個飯碗也好,把一塊豆腐拌上小蔥。若不是小蔥時節,放半匙辣椒糊,或是鹽腌韭菜花,或撒上榨菜碎末,就是兩個指頭撮點鹽上去也可以了。吃豆腐吃它的“白”味。加咸加辣是把“白”味提起來。

我老家善男信女逢齋吃素,或白事做素席,絕不會像普陀寺那么講究。卻有一樣一看就會的做法,能叫人吃葷時節也想起來。那是把豆腐切片,放在煎鍋里用少許油,稍稍撒點細鹽,煎成兩面黃。吃時,蘸“醬油醋”吃。

“醬油醋”,北方通稱“調料”,西南叫“蘸碟”“蘸水”。這蘸著吃,是個好吃法,可以滿足各種口味,酸、甜、麻、辣、咸,還有蔥、姜、蒜、香菜,各種醬和豆腐都可和平共處,相反相成。連臭也會美起來,把臭豆腐的臭鹵,加些白糖、醋、香油,蘸鮮魚、鮮肉、白干、熏干吃,試試吧,別具一格。徽菜中有代表作“臭桂魚”,可作旁證。

蘸著吃是吃法中最簡單,又最是“多層次”。這吃法可以吃到原物的原味,又可以吃到“多元多味”。食譜上應當單立一章。

兩面黃煎豆腐片,我老家抬舉進魚類,叫作“豆腐鲞”。不吃素食時節也想吃,可以把白肉片挾著蘸著吃。

挾上豬頭肉片更好,豬頭肉中拱嘴部位尤佳。那部位“全天候”拱動,不但拱著吃食,還拱土拱槽拱圈,拱得那部位不肥不瘦也不是肉皮,仿佛三者調和勻凈。

我能不想吃豆腐!

(錄自《林斤瀾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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