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一座山,卻名號為嶺。既稱作嶺,偏偏又三峰并峙,形似筆架,歷史上曾稱其為筆架山。東山嶺,非山非嶺,是嶺是山。歷代不少道士在此煉丹修身養性,視其為小瀛洲。宋朝時候山上就建有真武殿,供奉真武大帝。到了這里,方才悟出東山嶺的名字有道家氣。老子《道德經》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宋朝李綱貶至海南,上來此山,旋即官復原職。后人將此處視為吉祥地,并立碑為記。
站在山頂,只見蜿蜒的石徑上行人如蟻,人為看山而來,為訪古而來,為吉祥而來,為拜佛而來,為求道而來,為得勢而來,為登高而來。也有人慕名而來或莫名而來,上山的大多躍躍欲試,下來的往往一臉恬靜。
游客雖多,因為山石草木的緣故,不覺得聒噪,人來人往越發添了生機添了活力。蟬也跟著湊趣,漫山遍野遠遠近近地叫著,無有窮盡。
過華封仙巖,洞內有觀音像,進去拜了拜,心里無求無欲,亦無思無慮。人求佛拜佛,求的是心,拜的也是心,求一個心神,拜一個心神,讓心神安寧吉祥。石雕得了人間香火的供養與敬奉,就成了菩薩,有了神力,給人以希望給人以力量。
巖洞頂端狀如臥榻,據說是仙家用物。明朝人姚守轍專門為此寫過詩,最喜歡中間兩句,得了道家法旨,也得了禪家意思:
牧童一笛山花醉,紅日三竿蝶夢長。
風過竹林鴨玉佩,云開霄漢吐虹光。
“風過竹林鴨玉佩”有俚趣,風吹過竹林,嘎嘎像鴨鳴,似玉佩之音。玉佩輕擊的聲音我聽過,也真是嘎嘎有鴨鳴之音。
到處都是摩崖石刻,鮮紅的字在陽光下璀璨,又光鮮又滄桑。
東山嶺的摩崖石刻極熨帖,那些石頭仿佛生來就在等人鑿刻留字,難得書文俱佳。一尊尊大石上,寫有“自我”,寫有“去思”,寫有“會心處”,石桌面上卻又寫“要多思”。上前看幾處石刻,思索其中意思,覺得說的也是文章之道為人之道處世之道。還有石刻說“青山綠水無古今”,令人感慨。感慨山水的長久,無奈生命短暫須臾。人的一生,不過俯仰之間,塵世多少快意恩仇,頃刻淪為陳跡化作夢幻泡影。
四周都是樹,有一叢樹天賦異稟,竟從石頭縫隙里長出來,根須包裹了大石頭,生機渴求,硬生生以石為根以石為壤,長出丈余高。走在樹下,嘆息生命堅韌,到底萬物有靈,一時便懂得石刻“活石”二字的受用與美好了。石頭一旦鑿立文字,就有了生命,就成了活石。石頭本來不言不語,千萬年來只是安靜守著這山,守著一世世的人,也守著日出日落。
避開了人群,只在摩崖石刻前流連不舍,心里感慨:性靈充滿太和充滿。也為匆匆忙忙一心只有山頂的人惋惜了。
游人秉性,喜歡到處題字。
《西游記》上孫悟空大鬧天宮,玉帝命人請來了佛祖。佛祖知悟空身世,祥和勸解,悟空不聽,自認神通廣大,于是佛祖與他打個賭賽,一筋斗打出右手掌中,就算他贏。佛祖伸開右手,卻似個荷葉大小。孫悟空抖擻神威,將身一縱,一路云光,無影無形去了。佛祖慧眼觀看,見猴王風車子一般相似不住,只管前進。大圣行時,忽見有五根肉紅柱子,撐著一股青氣。拔下一根毫毛,變作一管濃墨雙毫筆,在中間柱子上寫一行大字:“齊天大圣到此一游。”翻轉筋斗云,徑回本處,才知道未曾脫離佛祖的手掌。急縱身要跳出,佛祖翻掌一撲,把猴王推出西天門外,將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聯山,喚名“五行山”,輕輕把他壓住了。
所謂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不是誰都可以碑刻立記,于是有人在樹身寫字,在竹竿寫字。東山嶺頭竹竿上很多人刻有字,筆跡歪斜難以辨識,依稀可見林四妹、唐麗、陳治國、符文、鄭大禮……他們是我蕓蕓眾生的兄弟姐妹。有人只留了光禿禿的姓名,有人則寫“到此一游”。有根竹子藏在深處,寫“溫大安東山再起”,心里一動,這該是很多年前的舊刻了。站在字跡旁,默默送了一份祝福,希望他早已如愿。
上到山頂,眼界遠闊,清風鼓蕩衣衫,熱氣很快消散了。風吹起鳳凰花,一時落紅如雨,那些花顏色深紅,像撒了一地錦繡。人直直站著,被風吹過,被飛舞的花朵淋著,心花悄然開放,一身清芬一身馥郁。
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那是登高開眼,胸藏天地風云啊。今日游過一回東山嶺,見過東山聳翠,有奇甸岱宗之感,金石永年,比肉身久遠,少不得一番感慨:
東山嶺上行,草色靜人心。
踏步臺階綠,重林路徑深。
肉身風吹草,石刻古通今。
但從丘峰韻,臨欄望海音。
二〇二一年五月二十日,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