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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

第1章 救命的盒子

我,歐文,發覺自己時常伸手去摸左胸口。上個月,這里植入了一個金屬盒,大小有2英寸[1]見方,現在我已經想不起手術醫生的姓名與長相了。那時,我因為身體平衡感失調,去找理療師問診。治療開始前,她為我測心率,突然,她一臉驚恐地抬頭看著我:“我要陪你去急診,就現在!你的心率只有30。”

我試著寬慰她:“我心率慢這個情況已經有好幾個月了,況且我沒有什么其他不舒服的感覺。”

我的話并不起作用。她拒絕繼續我們的治療,要我立刻去聯系我的內科W醫生,并和他討論我的心率狀況。

三個月前,W醫生給我做年度體檢時,發現我心率過緩,偶見心律不齊,于是把我轉診到了斯坦福醫院的心律失常科。大夫在我胸上貼了個動態心電圖儀,做了兩周的心率監測,結果發現我有陣發性心房顫動,為了防止形成血栓栓塞大腦,W醫生給我開了艾樂妥(Eliquis),這是一種抗凝血劑。問題是,盡管艾樂妥能防止中風,但它可能加劇我這兩年原來就有的平衡感失調的問題,現在若是摔倒導致嚴重出血,就可能要了我的命,因為艾樂妥的抗凝血作用會讓我出血不止。

理療師轉診兩小時以后,W醫生給我做了檢查,他發現我的心率比之前更慢了,于是又給我戴上了動態心電圖儀,再做兩周的監測。

兩周后,心律失常科的醫療技師取下了我的監測儀,把數據送到實驗室去做分析。緊接著,又是一次突發狀況,這回是瑪麗蓮。我們正說著話,她突然就失語了,甚至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前后持續了有五分鐘。隨后幾分鐘里,她逐漸恢復了說話的能力。我幾乎可以肯定她是中風了。兩個月前,瑪麗蓮被診斷患有多發性骨髓瘤,兩周前她開始化療,使用的瑞復美是一種可能會導致中風的強效藥物。我立刻給瑪麗蓮的內科醫生打電話,她剛好就在附近,立刻趕到我們家,快速檢查之后,叫了救護車送瑪麗蓮去了急診室。

隨后,我和瑪麗蓮在急診室度過了此生最難熬的幾個小時。值班醫生給她做了腦部造影,證實確實是血栓引發了中風,然后他們用了一種名為組織型纖溶酶原激活物(tPA,tissuetype plasminogen activator)的藥物來溶解血塊。只有非常少的人會對瑞復美有過敏反應——唉,瑪麗蓮卻是其中之一,差點命喪于此。好在后來她逐漸康復,沒有留下后遺癥,四天后出了院。

然而命運之神似乎并不準備就此放過我倆。這邊瑪麗蓮剛剛出院,幾個小時后,我的醫生又打來電話,告訴我心臟監測數據結果出來了,我需要在胸腔里裝一個起搏器。我告訴他瑪麗蓮剛剛出院回到家,我需要全心全意照顧她,我向醫生保證下周一或周二我會安排去做手術。

“不,不,歐文,”我的醫生說,“聽我講,這沒得選。你必須一個小時內來急診,馬上就手術。你那個兩周的監測報告顯示,你的心臟有3291次心房傳導阻滯,阻滯時間加起來一天有6個小時。”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問。我最近一次學習關于心臟的知識已是60年前的事了,我并不打算假裝自己了解現代醫學的進展。

“這意味著,”他說,“在過去的兩周中,你的左心房自然起搏產生的電脈沖未能到達下心室的次數,已經超過了3000次。這導致了心臟停跳,直到心室做出異常反應,自行收縮,心臟才恢復跳動。這可是會要命的,必須立即手術。”

我立刻到了急診室,心臟科手術醫生給我做了檢查。3個小時后我被推進了手術室,醫生幫我植入了起搏器。24小時后,我出院了。

繃帶拆除了,那個小金屬盒此刻就埋在我的胸腔里,鎖骨下方的位置。一分鐘70次,它會“命令”我的心臟進行收縮。不需要充電,能用12年。它不同于我所知道的任何其他電器,它不像手電筒會亮不了、電視遙控器換不了臺,或者手機導航不工作,它全然不一樣,這個小小裝置的運作,生死攸關:一旦它死機了,幾分鐘內我也得死。生命竟然如此脆弱,我震驚不已。

所以,這就是我目前的狀況:我的愛妻瑪麗蓮,從我15歲起,她就是我生命中最為摯愛的人,此刻身患重病,而我自己,也命懸一線。

然而奇怪的是,我很鎮定,甚至稱得上是心如止水。我一再反思,為什么自己沒有感到恐懼呢?我這輩子,大部分時間都很健康,但從某種角度來說,我也一直在與死亡焦慮做斗爭。我覺得,我面對死亡時的恐懼,促使我去做研究、去寫作,也推動著我不斷嘗試幫面臨死亡的病人獲得安慰。然而,現在,那些恐懼去哪兒了?當死亡步步逼近時,我的平靜從何而來?

隨著時間流逝,這段痛苦的考驗漸漸消退。每天早上,我和瑪麗蓮都會在后院小坐。后院周圍綠樹成蔭,我們牽著手緊挨著對方,回憶過往,細數走過的地方:夏威夷的兩年,當時我在服役,住在美麗的凱盧阿海灘;我們倆休學術假,在倫敦待了一年;此外,在牛津附近待過六個月,在巴黎也待了幾個月,在塞舌爾還住了好一段時間,還有印度尼西亞的巴厘島、法國、奧地利和意大利,都曾小住過。

沉浸于往日美好時光,瑪麗蓮緊緊握住我的手說:“歐文,此生我無怨無悔。”

我和她的看法一模一樣,因為我也是這么想的。

我們倆這一生,是充實而酣暢的。有很多可以安撫有死亡恐懼的病人的理念,但其中最有力量的莫過于促使他們思考如何活得無怨無悔。我和瑪麗蓮都覺得自己活得充實而無畏——算得上是無悔了。我們不輕易放過任何一個去探索未知的機會,而今幾乎了無牽掛。

瑪麗蓮回房間小憩。化療幾乎耗盡了她的精力,她現在白天常常需要睡很長時間。我靠回躺椅,想著我那些被死亡恐懼淹沒的病人們,以及那些曾直視死亡的哲學家。兩千年前,塞涅卡(Seneca)說:“才剛剛開始活的人,是無法慷慨赴死的。我們須以‘俱足矣’為目標去活著。”尼采,這位深刻的警句之王,他曾說:“安全的生活是危險的。”我腦海里還冒出了他的另外一個警句:“很多人死得太晚,另有些人則死得太早。人應死得其時。”

嗯,“其時”將至……真是說到家了,我快88歲了,瑪麗蓮87歲,我倆子孫滿堂。我擔心我已經把自己的生活全部記錄完了。目前我正準備退休,慢慢放下精神治療的工作,而妻子此刻病得正重。

“死得其時”這個詞,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我又想到尼采的另一句箴言:“凡業已圓滿者,皆為向死;凡依舊青澀者,乃念久長。身陷苦難,終求茍活,唯愿圓融愉恰,高遠久長,乃至璀璨。”

是啊,成熟圓滿,也說得很恰當。成熟圓滿,這正是我和瑪麗蓮此刻的感覺。

我關于死亡的念頭,可以追溯到我的童年時期。年少時我曾沉醉于E. E.卡明斯(E. E. Cummings)的這首詩:《水牛比爾沒了》(Buffalo Bill's Defunct)。我曾無數次在騎行的時候獨自默誦。

水牛比爾沒了

他一向

騎著一匹流水般——銀色的

駿馬

射中一只兩只三只四只五只鴿子

主啊

他可真是個英俊的男子

我想知道的是

你有多喜歡你這藍眼睛的男孩

死神先生[2]

父母去世的時候我都在場,或者算是在場。父親當時就坐在那兒,近在咫尺,突然間,他頭一沉,目光就凝滯在了左側,朝著我的方向。一個月前剛念完醫學院的我,立即從我姐夫(他是個醫生)包里掏出針筒,給他的心臟注射腎上腺素。然而為時已晚,父親死于嚴重的中風。

十年后的一天,我和我姐一起去醫院探望母親:她大腿骨骨折了。我們坐著跟她聊天,聊了好幾個小時,接著母親去做手術,我和姐姐出去小小溜達了一會兒。回來時,病房的床單被褥都已經被撤掉,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床墊。我再也沒有母親了。

現在是周六早上8:30。截至目前,我像往常一樣,7點起床,簡單吃個早餐,步行不足50米,到我的辦公室,打開電腦,查收郵件。第一封如下:

我叫M,是一名伊朗的學生。我因為驚恐發作一直在做治療,醫生跟我推薦了你的書,建議我去讀《存在主義心理治療》。你的書讓我找到了自童年起長久以來困擾我的諸多問題的答案。閱讀著你的文字,感覺就好像你陪伴在我身邊。那些恐懼和疑惑,除了你,從未有人能為我指點迷津。現在我每天都讀你的書,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發作了。在我失去所有活下去的希望時,遇到了你,我如此幸運。讀你的書讓我充滿希望。實在不知該如何表達我的謝意。

我淚水盈眶。這樣的來信每天都有,通常一天三四十封。可以有機會幫到這么多人,我感覺自己是如此幸運。這封信來自伊朗,其意義更為重大,我感覺自己是人類共同體聯盟中的一員,在做著幫助全人類的事情。

我是這樣回復他的:

非常高興聽到你說我的書對你很重要,對你有幫助。希望未來有一天,我們的國家可以恢復理智,對彼此心懷悲憫。

祝好。

歐文·D.亞隆

我常常被讀者們的來信感動,雖然有時多到應接不暇。我盡力回復每一封來信,并在回信里稱呼對方的姓名,這樣他們會知道我確實讀了他們的來信。我把這些電郵都做了星標,存在一個文件夾里。幾年前我開始這么做,現在已經有好幾千封了。我想著把它們存起來,如果有一天我情緒低落,需要鼓舞,就可以點開它們來給自己打氣。

現在早上10點了,我走出辦公室,從外面正好能看到我們臥室的窗戶,我發現瑪麗蓮醒了,已經拉開了窗簾。三天前她剛剛做過化療,現在仍然十分虛弱,我趕忙回家給她準備早餐。然而她已喝了一杯蘋果汁,沒胃口再吃其他東西了。瑪麗蓮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注視著我們院子里的橡樹。

像往常一樣,我問她感覺怎么樣。

也像往常一樣,她直白地回答我說:“非常難受。說不出的難受。我感覺自己被掏空了,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難受。如果不是因為你,我真的不想再活著了……我不想再活著了……對不起我老是說這些。我知道我已經念叨了太多遍。”

這幾周以來,天天聽她說這些,我感覺低落、無助。而最讓我痛苦的,莫過于眼睜睜看著她受苦:每周她所接受的化療,會帶來的副作用是頭疼、惡心和極度疲勞。就像與自己的身體、周遭事物和他人全部失聯了一樣,難以名狀的感覺。很多接受化療的病人形容這感覺是“化療腦”。我鼓勵她試著走一小段路,就20多米,走到我們家的信箱那兒,但跟往常一樣以失敗告終。我握著她的手,竭盡所能安慰她。

今天,當她再一次跟我說不想再活下去時,我用和之前不一樣的方式回應她:“瑪麗蓮,我們之前談過,病人重病不治,且承受著極大痛苦的時候,按照加利福尼亞州法律,醫生有權協助他們。我們的朋友亞歷山大就是這樣,記得嗎?最近幾個月,你說過很多次,你現在還活著,只是因為我,只是因為你擔心你死后我活不下去。我想了很久。昨天晚上我躺著沒睡,想了好幾個小時。我想要告訴你,你聽著,你死了以后,我會活下去。我會繼續活著——雖然很可能也活不了太久,因為我胸腔里有這個小金屬盒子。我不否認我會在余生的每一天都思念你……但是,我會繼續活下去。我不再害怕死亡了……不再像以前一樣害怕了。

“還記得嗎,上次我在膝關節手術后中風,導致我失去了平衡感,走路都離不開拐杖或者助步器了。記得當時我多慘、多抑郁嗎?糟糕到我幾乎要去見我的咨詢師了。不過,你知道,那都過去了。我現在更加平靜了——我不再受那些狀況的折磨了——我甚至睡得很好。我想告訴你的是,我能活下來。我不能忍受的是,想到你是為了我,而受這么大的罪繼續活著。”

瑪麗蓮深情地看著我。這次我的話她聽進去了。我們握著彼此的手,一起坐了好久。此刻,尼采的一句話閃過我的腦海:“自殺,乃是極大之慰藉,它助人熬盡諸多暗夜。”但我把它放在了心里,沒說出口。

瑪麗蓮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她點了點頭,說:“謝謝你跟我說這些,你之前沒說過。我現在感覺松了一口氣……我知道這幾個月對你來說也像噩夢一樣。你要照顧到方方面面——買菜做飯,帶我去看醫生,在那里一等就是好幾個小時,要幫我穿衣服,給我朋友們打電話。我知道你已經筋疲力盡,但是,你現在看起來都還好,看起來很穩定。你跟我說過很多次,如果可以的話,你會選擇去替我承受病痛。我知道你一定會的。你一直在照顧我,充滿關愛,但是最近你有點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

“很難形容。有時候你看起來非常平靜,幾乎是寧靜,怎么會這樣?你怎么做到的?”

“這個……很難說,我其實自己也不知道。然而我感覺可能和我對你的愛并不相關。你知道的,自打我少年時認識你,就愛上了你,我一直愛著你。這次不是愛,是有些別的……”

“跟我說說。”瑪麗蓮坐了起來,專注地看著我。

“我想是因為這個。”我拍了拍胸腔,那里面有個小金屬盒子。

“你是說,你的心臟?可是怎么就寧靜了呢?”

“我最近經常會摸著這里,這個小盒子一直在提醒著我,我隨時會死于心臟病,很可能就是幾秒鐘的事情。我不要像約翰那樣死去,或者像我們見過的那些失智的老人一樣。”

瑪麗蓮點點頭,她明白我的意思。約翰是我們的好朋友,他患了嚴重的癡呆,住在我們家附近的一所養老院,最近剛剛去世。我們最后一次去看他的時候,他已經認不出我們了,任何人他都不記得了。他就是站在那里,一直不停地尖叫,持續好幾個小時。我忘不了這一幕,這成了我關于死亡最可怕的夢魘。

“現在,多虧了我胸腔里的這個玩意兒,”我一邊摩挲著胸前,一邊說,“我相信,如果我死的話,我會死得很快,像我的爸爸一樣。”


[1] 1英寸=2.54厘米。

[2] 這首詩表面上講水牛比爾個人的死,其實講的是20世紀曾經風行一時的牛仔文化的消亡。詩歌里描述了這個男孩如何英俊迷人,牛仔的馬上功夫和射擊如何優秀奪目,可是不管個體還是一種文化,再絢爛也終將“沒了”。

水牛比爾其實是一個藝名,來自20世紀美國一檔關于西部牛仔的熱門綜藝節目,節目的噱頭之一就是比爾會以頭牌牛仔的形象出現,在節目里表演各種騎術、射術。有意思的是,在比爾之前的牛仔射擊表演中,確實是用真的鴿子的,可是比爾認為這不人道,太過于血腥,想出了用土制圓形飛盤代替鴿子的辦法,所以后來人們稱射擊飛碟為“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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