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命的禮物:關于愛、死亡及存在的意義
- (美)歐文·D.亞隆等
- 4455字
- 2023-06-28 17:12:35
5月
第2章 成為一名病人
我,瑪麗蓮,每天倚靠在客廳的沙發上,透過落地窗望著院子里的橡樹和常青樹。此時正值春意盎然,眼看著高大的白橡樹上冒出嫩芽。今天一早,我瞅到一只貓頭鷹,棲息在我們家和歐文辦公室之間的云杉上。透過窗,我還可以瞥見我們的菜園子,兒子里德在那里種上了西紅柿、四季豆、黃瓜和西葫蘆。他叫我盼著這些蔬菜在夏天成熟的樣子,到那時,我應該就已經“好多了”吧!
過去的幾個月里,我的狀態糟透了。自從被診斷出多發性骨髓瘤,我就開始了大量的藥物治療,而后又因中風住院。每周化療完,我都會一連多日備受惡心和其他身體痛苦的折磨,具體的感受就不細說了。總之,多數時間我感到極度疲憊,就像腦子里塞滿了棉花,又如同有一層揮之不去的霧紗阻隔在我與世界之間。
我有幾位患有乳腺癌的朋友,她們與疾病抗爭的滋味,直到最近我才能些許理解。作為乳腺癌患者,化療、放療、手術、參加支持團體皆是她們的日常。25年前,當我寫《乳房的歷史》(A History of the Breast)一書時,乳腺癌還被視為絕癥。現在醫生已經把它當作慢性病了,可以治療,能被控制。我幾乎有些羨慕乳腺癌患者,能夠在進入緩解期后停止化療,而多發性骨髓瘤患者則通常要忍受終生治療,盡管不必像我現在每周一次這么頻繁。我反反復復地問自己:“這值得嗎?”
我87歲了,在這個年齡死去,算得上是壽終正寢了。當我讀到《舊金山紀事報》(San Francisco Chronicle)和《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的訃告欄時,鮮少有人能活過90歲高齡。美國人的平均壽命是79歲。即使在長壽之國日本,女性的平均壽命也只有87.32歲。我已經和歐文一起度過了心滿意足的漫長歲月,如此高壽,過往都十分健康,那如今我為何還要這般痛苦而絕望地活著呢?
簡單的答案是:死亡之路無坦途。如果拒絕治療,我將會很快死于多發性骨髓瘤,但會很痛苦。在加州,在醫生的幫助下無痛苦地死亡是合法的,當我接近終點時,我可以要求醫生幫助我結束生命。[1]
然而對于為什么還要活下去這個問題,另有一個比較復雜的答案。在這些痛苦煎熬的日子里,我愈加體悟到自己的生命與他人緊密相連——不只是與丈夫和孩子們,還有許多為我雪中送炭的朋友們。這些朋友不斷地鼓勵我,給我送來美食、鮮花和綠植。有個大學時期的老朋友寄給我一件非常柔軟舒適的浴衣,另一位朋友為我親手織了一件羊毛披肩。我一次又一次地意識到,除了家人,我能擁有這些朋友是多么幸運。我終于明白,一個人活著并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他人。道理顯而易見,但時至今日我才充分地理解。
由于我與斯坦福大學女性研究學院的關聯(1976年到1987年間,我曾負責學院的管理),我建立了一個女性學者和支持者的圈子,并與其中的很多人結下深厚的友誼。從2005年到2019年的15年間,我在帕洛阿爾托家中和舊金山的公寓里舉辦了面向舊金山灣區女性作家的文學沙龍,這大大拓展了我的朋友圈子。而作為一名曾經的法語教授,我會抓住一切機會在法國和其他歐洲國家駐留。是的,我能有這些機會去廣交良友是令人羨慕的。想到我遍布世界的朋友們,他們在法國、希臘、瑞士等國家,以及劍橋、紐約、達拉斯、夏威夷、加州等地,他們都那么在意我的生死,這令我深感慰藉。
對我們而言幸運的是,四個孩子——伊芙、里德、維克多和本恩——都住在加州,其中三個就在舊金山灣區,另一個在圣迭戈。在過去這幾個月里,他們都來照顧我們的日常生活,住在這兒陪我們,幫我們做飯,給我們鼓勁。伊芙是醫生,她為我帶來了醫用軟糖,在飯前服用半粒可以幫我緩解惡心、改善胃口。這些糖好像比其他那些藥都管用,而且沒什么明顯的副作用。
麗諾爾(Lenore)是我們的孫女,她從日本來,今年在硅谷的一家生物科技初創公司工作,和我們住在一起。最初是我幫助她適應美國的生活,現在則變成她來照顧我了。她幫我們解決電腦和電視機方面的麻煩,還為我們的日常飲食增添了日本料理。幾個月后,她要去西北大學讀研究生了,到時候我們會非常想念她的。
然而在所有人當中,歐文是我的支柱,他是最深情的守護者——不厭其煩、善解人意、盡心盡力地為我減輕痛苦。我已經五個月沒有開過車了;除了孩子在家的時候,歐文包攬了購物和做飯的活;他駕車帶我去看醫生,在我化療注射的幾個小時里一直守著我;他會安排每天晚上的電視節目,即使不是他最喜歡的,他也會一直陪著我看。寫這些絕不是為了贊美他或者吹捧他,更不是讓我的讀者將他視為圣人。這些都是我的親身經歷,沒有半點言過其實。
我常常會拿自己的情況與其他病患相比,他們身邊沒有貼心的愛人或朋友陪伴,不得不獨自經受治療。前不久,我在斯坦福注射中心等待化療時,坐在我身旁的一位女士跟我說,她一輩子孑然一身,但作為基督徒,她在信仰中獲得了精神力量。雖然去醫院的時候無人陪伴,但她能感受到上帝始終與她同在。我自己并不信仰宗教,但我為她感到高興。同樣地,當我得知朋友們在為我祈禱時,我也非常感動。我的一位信仰巴哈伊教的朋友維達每天都在為我禱告。如果有上帝的話,她熱切的祈禱一定被聽到了。還有猶太教、伊斯蘭教的朋友們也告訴我,他們在為我禱告。作家蓋爾·希伊(Gail Sheehy)寫道:“我會為你祈禱,我會想象你被上帝捧在手心。你那么嬌小,剛好可以被捧住。”我不禁潸然淚下。
從文化背景上來說,歐文和我是猶太人,但我們不相信人在死后還會有意識。然而,希伯來圣經里的話仍然給予了我力量:“是的,雖然我穿過死亡陰影的幽谷,但我無所畏懼。”[2]這句話,連同其他長存于我記憶中的宗教和非宗教的文字,久久地縈繞在我腦海中:
“死亡啊,你的毒鉤在哪里?”[3]
“最糟莫過于死,而死終將到來。”[4]
還有出自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的這首動人的小詩《屋里的慌亂》(“The Bustle in a House”):
把心收拾起來/把愛放置一旁/再也無須這些/直至
永遠——
我躺在沙發上沉思,這些熟悉的詩句在我此時的處境中呈現出新的意義。我當然無法像狄蘭·托馬斯(Dylan Thomas)所寫的那樣:“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我余下的生命力已經不足以讓我去那樣抗爭了。更能觸動我的,反倒是我和兒子里德在為2008年合作出版的《美國人的安息之地》(The American Resting Place)這本書拍攝墓碑時所看到的那些樸素的碑文。其中有一句話至今猶記:“身后活在人心,是為不死。”活在人心——或者像歐文經常說的,在所有我們認識的人和讀者的生命中“蕩起漣漪”;或者聽從圣徒保羅的教導:“縱然我有能夠移山的信仰,但若沒有慈愛,我便毫無價值。”[5]
保羅將慈愛置于首位,這一點值得細細品味。這是在提醒我們,愛超越其他所有美德。愛意味著對人善良,并對他人的痛苦心懷慈悲。[作為女權主義者,我總是會對《哥林多前書》里接下來的句子感到愕然:女性應該“在教堂里保持沉默,因為她們不被允許開口”“如果她們想學任何東西,讓她們回家詢問丈夫吧,因為女性在教堂里說話是可恥的”。讀到這些時,想到牧師簡·肖[6](Jane Shaw)在斯坦福大學的教堂里許多精彩的布道,我不禁啞然失笑。]
亨利·詹姆斯[7](Henry James)把保羅這句有關慈愛的話變成了一個巧妙的公式:
人的生命中有三樣東西是重要的。第一是善良,第二是善良,第三還是善良。
縱然我因自己的處境飽受煎熬,也愿我仍能恪守這句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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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很多勇敢面對自己或者配偶死亡的女性。1954年2月,我從韋爾斯利學院(Wellesley College)回到華盛頓特區參加父親的葬禮,悲痛中的母親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要勇敢。”母親是善良的典范,當她埋葬相伴27年的丈夫時,她對女兒們的關心是高于一切的。父親是在佛羅里達州深海捕魚時突發心臟病去世的,他才54歲。
幾年后,我母親再婚。她一生總共結了四次婚,埋葬了四任丈夫!她見到了她的孫輩,甚至一些曾孫輩。為了離我們更近些,她搬到了加州,在92歲半的高齡安詳辭世。我總以為自己也能活到她那個年紀——但現在我知道,自己肯定活不過90歲了。
我的好朋友蘇珊·貝爾(Susan Bell)活到將近90歲。蘇珊一生中數次絕處逢生:1939年,納粹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她和母親一起逃往倫敦,而父親沒能幸免,死于泰雷津集中營(Terezin Concentration Camp)。雖然她和父母都受洗成為路德教徒,但納粹以蘇珊的四位猶太裔祖輩為由,威脅她的生命并殺害了她父親。
在蘇珊去世前幾周,她送給我一份珍貴的禮物——19世紀英國銀制茶壺。1990年,她和我合編《呈現生命》(Revealing Lives)一書,這是一本有關自傳、他人傳記和性別話題的文章合集。在共同工作的那段時間里,我們曾用這個茶壺泡茶,幫助自己保持頭腦清醒。作為斯坦福克萊曼研究所的客座學者,蘇珊是開辟女性歷史這個學術領域的先行者,她一直工作到生命的終點。2015年7月,她在游泳池中突然離世,享年89歲半。
不過,對于我該如何面對接下來的幾個月,戴安·米德爾布魯克(Diane Middlebrook)可能是我最好的榜樣。戴安是斯坦福大學的英語教授、著名的傳記作家,曾為詩人安妮·塞克斯頓(Anne Sexton)、西爾維婭·普拉斯(Sylvia Plath)和特德·休斯(Ted Hughes)書寫傳記。我們有著25年的深厚友誼,直到她2007年因癌癥去世。在她去世前不久,我們去醫院看望她,她總是溫文爾雅,言語中滿是對我們倆的關愛,告別時還親吻了我們。我留意到她對進出病房的護士都禮貌有加。戴安過世時年僅68歲。
還有一個人的衰老與辭世對我影響至深:著名的法國學者勒內·吉拉爾(René Girard)。在20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我在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念書,勒內是我的論文導師。不過,直到他幾十年后來到斯坦福大學,我們才成為親密的同事和朋友。后來,我又和他的妻子瑪莎(Martha)建立了友情,直到他于2015年去世。
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中,我和他的聯系愈加緊密。數次中風導致他已經無法言語。我們不能交談,我便坐在他身旁,握著他的手,凝視他的雙眼。看上去他挺喜歡我帶給他的自制杏醬。
最后一次見面時,他看見一只長腿野兔從窗外跑過,用法語脫口而出:“一只兔子!”盡管大腦損傷,阻斷了他所有的語言功能,但這幾個字不知怎么就冒了出來。在我自己因中風好幾分鐘說不出話時,我立即想到了勒內。無法把腦子里的想法用語言表達出來,真是一種怪異的體驗。
后來我很快恢復了語言功能,沒有留下什么后遺癥,對此我心懷感恩。記憶中,我從小就很喜歡表達。大約四五歲時,母親帶我去上朗誦課。在那里,我們向貝蒂小姐行屈膝禮,然后為臺下的其他孩子和他們自豪的媽媽們背誦詩歌。自那時起,我一生都喜愛公開演講和私人交談。
然而現在,長時間的聊天會讓我精疲力竭。有朋友來訪時,我不得不把交談控制在半小時之內,甚至稍長一些的電話都會讓我疲憊不堪。
當我對此絕望時,就試圖記起所有那些應該感恩的理由:我還能說話、閱讀、回復郵件;我住在舒適而美好的家里,被愛我的人所環繞;今后還有一線希望可以減少化療的劑量和頻率,到那時我就能過上半正常的生活了,雖然我現在對此并不樂觀。我在努力讓自己接受作為一個病人的生活,或至少是作為一個“康復中的人”的生活——這是過去人們對于像我這樣處境的人的禮貌稱呼。
[1] 此處提到的美國當地法律和中國的國情有所不同,請讀者注意甄辨接受。——譯者注
[2] 出自《詩篇》二十三(Psalm 23)。
[3] 出自《哥林多前書》“ⅠCorinthians”。
[4] 出自莎士比亞的《理查二世》。
[5] 《哥林多前書》,第13章。
[6] 簡·肖是一位女性牧師,曾是斯坦福大學宗教研究教授。——譯者注
[7] 亨利·詹姆斯,美國作家(1843——1916)。——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