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道沖[1],而用之或不盈[2]。淵兮,似萬物之宗[3]:挫其銳[4],解其紛[5],和其光[6],同其塵[7]。湛兮[8],似或存[9]。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10]。
注釋
[1]沖:古字為“盅”,是一種用來盛酒或茶的器皿,在這里指的是空虛之意。
[2]用:使用。或:語氣詞,在否定句中用來加強否定的語氣。盈:滿,這里指有盡頭的意思。
[3]淵:淵深。兮:語氣詞,略相當于現代漢語中的“啊”。似:好像。宗:宗主,本源。
[4]挫:收斂,削弱。其:在這里用來指代道。銳:銳氣。
[5]解:超脫,排除。紛:紛亂。
[6]和:隱藏,含蓄。光:光芒。
[7]同:混同,接納。塵:塵垢。
[8]湛:深沉,在這里指道的幽邃而不可見的樣子。
[9]或:或許,在這里包含著若有若無的意思。
[10]象:“像”的本字,好像的意思;又說為形象之義,這里指萬物的初始形象。帝:指天帝。
譯文
道是空虛而不可見的,但是使用起來卻是沒有止境的,它是那樣淵深啊,好像是萬物的本原:道收斂銳氣,超脫糾紛,含蓄光芒,混同塵垢。道深沉幽邃,似有似無。我不知道它是由誰而生的,它好像在天帝之先就已經存在了。
解析
學會韜光養晦
老子說,“道”,收斂銳氣,排除紛雜,含蓄光芒,混同塵垢。如何來理解老子的這句話呢?我們先來看一個例子。我國現代著名的思想家和哲學家梁漱溟先生曾經以斗雞作比喻來講述人生的不同修養階段。他說,人一輩子首先要解決人和物的關系,再解決人和人的關系,最后解決人和自己內心的關系。就像一只出色的斗雞,要想修煉成功,需要漫長的過程:第一階段,沒有什么底氣還氣勢洶洶,像無賴叫囂的街頭小混混兒;第二階段,緊張好勝,儼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年輕人;第三階段,雖然好勝的跡象看上去已經全泯,但是眼睛里精光還盛,說明氣勢未消,容易沖動;到最后,呆頭呆腦,不動聲色,身懷絕技,秘不示人。這樣的雞踏入戰場,才能真正所向披靡,不戰而勝。
我們來看,人生最低級的修養是什么樣子的呢?處于這一階段的人,表面上裝得很兇狠、很強大,其實內心里很軟弱、很空虛。有這樣一句話:想知道一個人真正缺少的是什么,就要看他所炫耀的是什么。事實往往就是這樣,當一個人在炫耀著自己于某方面如何富有的時候,其實恰恰是在向別人表示,自己在這方面是很空虛、很匱乏的。為什么是這樣的呢?有一則“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民間故事,講的是有個叫張三的人,偶然發跡,得到了三百兩銀子,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啊,自己家里從來就沒有過這么多的錢啊。張三雖然對獲得這筆錢很高興,但心中也有個很大的煩惱,為什么呢?他覺得這筆銀子難保不被賊惦記著,因此放在自己家里是不安全的。可是,不放在自己家里又能把錢放哪兒呢?張三經過好一番苦思冥想,要不怎么說功夫不負有心人呢,還真就讓他想出了一個好主意。夜深的時候,四下里都靜悄悄的,人們都休息了,而這一天又沒有什么月色,正方便行動。張三提了一把鏟子,來到自家房后,找了一個很隱蔽的墻角,挖了個坑,迅速地把銀子放進去,再把土蓋好,還特地在上面放了些雜草,以做掩飾。將這一切都打理完之后,張三就回屋睡覺去了。可他還是很不放心,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無法入睡,心里在想,銀子雖然埋在那兒了,但是如果有人懷疑那兒埋了銀子該怎么辦啊?他又是一番苦苦思索,終于想出了一條妙計,他趕緊找來了一張紙,取出筆墨,迅速在上面寫下了“此地無銀三百兩”七個大字,然后貼到了埋藏銀子的那個墻角,以告來者:這地兒其實啥也沒有,您就甭惦記從這兒挖到銀子了。這下,張三才又回到床上,安安穩穩地睡覺去了。豈不知,就在張三出去貼紙條的這當兒,隔壁的王二恰好起來解手,而那個墻角又正挨著他的家,他聽到墻角那兒有動靜,心里就很懷疑,等到張三回屋之后,他就跳過墻去看。這么一看,可把王二給樂壞了,心想:真是天賜我也!怎么回事呢?那張紙條上不是明明寫著嗎,“此地無銀三百兩”啊,說是“無銀”,誰信呢?于是,王二立即悄悄地把墻角下的土扒開,取出了三百兩銀子,又迅速地將坑原樣蓋好,然后溜之大吉了。王二回到自己家里,甭提有多高興了,可是他馬上又想到了一件讓他擔憂的事,那張三可是個精明的人啊,等明天發現銀子丟了,如果懷疑到自己的頭上豈不壞事?王二又想起了那張紙條,靈機一動,計上心來,找了支筆,蘸了些墨,再次翻過墻去,在“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旁邊又寫上了七個大字:隔壁王二未曾偷。
故事里的張三和王二都是看似聰明而實則愚蠢的人,雖然故事情節是夸張的,但是這種愚蠢的行為卻揭示出日常生活中人們習慣的一種現象,那就是自己所標榜出來的與自己的實際情況恰恰相反。為什么張三要在那里寫上“此地無銀三百兩”呢?就是因為他害怕埋在那兒的銀子被盜走了啊。同樣,王二也是因為擔心自己的偷竊行為被懷疑而寫下了“隔壁王二未曾偷”。這就是所謂的欲蓋彌彰。
我們知道,通常一個大富豪是不會去炫耀自己的錢財有多少的,相比之下,他會更看重其他方面的事物,因為他已經有了足夠的金錢,在這方面是很有自信的了,不需要通過別人的評價來證明。而對于一些不那么有錢的人,情況就不同了。在金錢方面,他們內心是不自信的,因此需要通過華貴的外表來得到他人的肯定。一些相當富有的人可以穿得很樸素,可以佩戴很普通的飾物,因為即使他們穿得很平常,但他們自身也還是很富有的,他們不會因此而感到自卑。那些不是很富有的人卻恰恰不這樣,如果他們將自己打扮得很土氣,就會感覺到自己真的就不是個有錢人了,就會產生一種自卑的心理。梁漱溟所講的人生修養的第一階段,就是這樣的道理。
而到了第二個階段呢,自身就有了一些本事,不再僅僅是一個小混混兒了。這個時候,自己往往會表現得鋒芒畢露,頗有一種“當今之世,舍我其誰”的氣概,也可以將這種情況稱作恃才傲物。可是這樣的人一般是不受人歡迎的,為什么呢?因為一個人一旦太張揚自己了,相形之下,別人在他眼中的分量也就會變得輕了,換句話說,也就是對待他人不那么尊重,而人與人之間的尊重是相互的,你不去尊重別人,別人又怎么會去尊重你呢?除非你有著很高的地位。但如果那樣的話,別人對你表現出來的尊重是懾于你的權勢,并非發自內心。另外,就是鋒芒太露的人很容易得罪人。臺灣大學哲學系的傅佩榮教授說,自己三十幾歲剛從美國回來的時候,在學術會議上真是“盛氣凌人”,聽別人的報告之后,從來不說客套話,只要認為說得不夠清楚,就會直接指出來,讓發表論文的學者當場下不了臺,自己也因此得罪了很多人。這樣的做法固然直率,但確實是會傷害到別人。這實際上還是一種不成熟的表現。
到了第三個階段,就已經不那么爭強好勝了,但是依然有沖動的可能。我們偶爾會遇到這種現象,就是很有身份的兩個人打起來了,就像小孩子那樣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爭罵,甚至會你一拳、我一腳地動起手來,這時大家會感到很不解,為什么呢?這兩位平時都是文質彬彬的,完全給人一副謙謙君子的印象啊,怎么也會這么粗魯呢?這其實就是修養還不到家的表現,就如同冬天的河面一樣,看上去全結了冰,可是在冰的下面,還都是奔流涌動著的水呢,也就是說,人修養到了這一階段,還未能夠做到氣定神閑、淡定自若。
最后一個階段呢,這就是“呆若木雞”的境界了,堪稱“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也可以理解為孔子所說的“從心所欲不逾矩”。人生修養到了這一階段,是真真正正、徹徹底底地銳氣全無,再無任何炫耀之心,也無絲毫沖動之情,通達隨和,卻無往而不利。這也正是老子所說的道的特質:“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其實,這樣的比喻并不是梁漱溟發明的,而是出自與老子思想一脈相承的莊子,梁漱溟只是引用而已,由此則更可以看出這一生動有趣而又內涵深刻的理論與老子思想的密切相關性。
老子又說,“道”深沉幽邃,若有若無,它在天帝之先就已經存在了。這再一次肯定了“道”的不可捉摸的特性,也同時指出,“道”是萬物的本原,它的存在先于一切,“道”涵蓋著世界的起源和終極。
為人之道
滿招損,謙受益
老子在這一章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論述道的不可觸摸而又廣大無邊的形象。道是空虛的,是不可見的,但它的作用是無所不在而又無窮無盡的。這就是作為萬物之本原的道的特質所在。
《老子》一書開篇就說:“道可道,非常道。”也就是講,可以說出來的道都不是恒久的、終極的道。而在這一章,老子所講的道沖而不盈的特點實際上是與道之不可道的特點有著相通之處的。所謂的沖,就是空虛的意思,道是空虛的,而正因為如此,道才是沒有窮盡的。分析“名可名,非常名”一句時我們已經知道,凡是可以名狀的事物都不是永恒的,而可以名狀就意味著一種切實的存在,而所有實在的事物,都會有窮盡的時候。比如,國家再長久,終有滅亡的那一天;金錢再多,總會有用盡的時候;烏龜再長壽,生命也有終結的一天;即便是光耀無比的太陽,也會有燃盡的時候。只有虛空的存在,才可以成為永恒,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比如說:國家是實體,人們對國家歷史的追述、對其興亡的探究是虛的,但這種探究沒有終點;金錢是實在的,對金錢運動規律的把握是虛的,但是研究金錢確實是人類永恒的話題。所謂道充不盈,正是指這種“虛空”永無止境。
從另一個角度講,道充不盈提醒我們,不要過于追求完美和圓滿,因為完美和圓滿不能持久。但是,現實生活中,人們往往對虛空有一種恐懼,而喜歡追求圓滿。這個思路和行為,顯然是違背“大道”的。這種做法固然會帶給人們一時的滿足,但帶給自己更多的還是災禍。關于這一點,司馬光在編撰《資治通鑒》時,曾經感嘆說:“漢初三杰,蕭何曾被送進監牢,韓信被呂后誅殺,張良假托修道成仙得以免禍。”其實,這里面的道理很簡單,因為任何實體的事物都有興旺衰亡的規律。有上坡必然有下坡,有上臺必然有下臺之時,事情一旦發展到一定限度,必然會走向反面,日中則昃、月盈則虧,既是大自然的規律,更是人類社會的發展規律。所以,興旺發達之時要居安思危,切莫妄自尊大;功成名就之時要保持清醒的頭腦,切莫驕傲自滿。任何事情,不要做絕做滿,最好留有余地。名滿天下更應該謙虛待人,富甲四海更應該憐孤恤貧,唯有如此,才合乎大道。
老子教導我們,在社會生活中,人只有保持謙虛的姿態,才可以獲得不斷的進步。在談論謙虛時,首先應該理解什么是真正的謙虛。所謂謙虛,是建立在正確的認識之上的。這個認識包括對世界的認識,也包括對自我的認識。古希臘哲學家芝諾有個著名的比喻,如果把我們現有的知識比喻為一個圓圈,圓圈外面就是我們不知道的東西,所知越多就越會感到自己的無知。蘇格拉底在每當人們贊嘆他的學識淵博、智慧超群的時候,他總謙遜地說:“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自己的無知。”芝諾的感悟,與老子“道充而不盈”的哲思異曲同工。
王安石有一篇題為《傷仲永》的短文,講述了一個叫作方仲永的神童的故事。五歲時他就寫出了震驚鄉里的詩篇,可謂是一個讀書的天才。但不幸的是,他的父親以他的天才作為賺錢的工具,不讓他繼續學習。到最后,方仲永成為一個平庸的人。在文章的最后,王安石大為感慨,暗自想道:方仲永五歲就能作詩,天資不可謂不高,可就是因為缺乏后天的教育,以致淪落為一個普通人;至于普通的人,天資與方仲永相去甚遠,如果后天再不努力學習的話,恐怕就連做平常人的資格都不夠了吧?
我們可以借用老子的話對方仲永的悲劇進行反思。方仲永之所以日后毫無長進,就是因為他的父親以自己的兒子為神童而自足,在驕傲自滿的情況下,拒絕對兒子施以教育,結果兒子雖然天賦異常,卻因蹉跎歲月,馬齒徒增,而學問卻沒有任何長進,最終就和常人無異了。這就違背了“沖而不盈”的根本法則。
從政之道
曾國藩藏鋒保身
曾國藩,生于嘉慶十六年(1811年),湖南長沙人,是家中的長子長孫,自幼受到良好的正統教育。二十八歲時,曾國藩考中同進士(即進士中的第三個等級),此后,十年之中升遷七次,連躍十級,三十七歲時即已官至二品,有清一代,殊為罕見,真可謂平步青云。然而,曾國藩官場得意的盛年之時,卻正是大清王朝的衰微之際。道光二十年(1840年),英國對中國發動了鴉片戰爭,兩年之后,清政府與英國在南京簽訂了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不平等條約——《南京條約》,從此拉開了近代中國百年屈辱史的序幕;咸豐元年(1851年),洪秀全在廣西桂平縣金田村發起了太平天國起義,起義軍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了大清國的東南半壁江山,立國二百多年的清政府一時之間大有風雨飄搖之勢。
危難的國運給曾國藩帶來了大展身手的機會。當時,清政府用來迎擊太平軍的八旗軍和綠營軍,由于長期的腐化墮落,簡直不堪一擊。因此,清廷多次頒布獎勵團練的詔令。所謂團練,也就是當時的鄉間民兵,清政府企圖借助地方組織起來的武裝力量來抗衡太平軍。當此之時,曾國藩在家鄉湖南一帶利用多年積累的人際關系,辛辛苦苦地組織了一支地方團練,稱為湘軍。
湘軍的成立為曾國藩日后的崛起奠定了基礎,然而,在湘軍踏上中國歷史舞臺的初期,卻沒有一登場就扮演一個出彩的角色,而是屢屢敗績,惹得曾國藩幾欲自殺。但是,曾國藩終究沒有氣餒,本著“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執著精神,他從多次失敗的經驗中不斷探索,逐漸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治軍之策和作戰之法,使湘軍逐漸成長為一支紀律嚴明、戰斗力旺盛的勁旅。后來,在圍剿太平天國和攻陷天京的作戰中,湘軍承擔了主要的角色,曾國藩更是統領江蘇、安徽、江西、浙江四省軍務。當時,長江下游三千里的水面上,幾乎所有的軍船上都飄揚著湘軍的旗幟,曾國藩的氣焰如日中天,天京陷落之后,他的威望更是達到了無與倫比的巔峰。
然而,樹大招風,在曾國藩的權勢與日俱增的同時,來自朝廷和地方上上下下的各種非議和猜忌也從四面八方向他襲來,咸豐皇帝雖然對他委以重用,但也并非沒有疑忌,這一點,曾國藩可謂心知肚明,如何解決這一問題,他心中自有盤算。
曾國藩接受的是正統的儒家教育,但是道家思想在他的身上也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他本人酷愛《老子》一書,對老子哲學深為通曉。曾國藩此時雖然手握重兵,但亦不過是一個地方大員,力量實不足以與整個清政府相抗衡,明哲保身之道,只有謙退,如此才可以避免因功高震主而遭遇不測。他在給自己的弟弟曾國荃的一封信中說:“余家目下鼎盛之際,沅(指曾國荃,字沅浦)所統近二萬人,季(指曾貞干,原名曾國葆,為曾國藩幼弟)所統四五千人,近世似弟者,曾有幾家?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吾家盈時矣。管子云,斗斛滿則人概之,人滿則天概之。余謂天之概無形,仍假人手以概之。待他人之來概,而后悔之,則已晚矣。”這段話的大意就是說,我們曾家兄弟幾人現在都手握重兵,處于鼎盛之際,但是,太陽升到了中天就會下落,月亮圓滿了之后就會開始虧缺,斗斛滿了人就會去把它刮平,而人的氣勢過盛了,上天就會將他削弱,上天是無形的,但是他會假借他人之手來削弱過于強盛的人。如果等別人來削弱自己,那時后悔也就太晚了。
曾國藩的信指出了這樣一個基本的道理:人概不如己概。所謂“概”,指的是古代在量米的時候用來刮平器具的一種東西,如果米盛得過滿了,就用概來刮一下,以減少盛米的量,從而“概”也就用來代指削弱之義。與其讓別人來削弱自己,還不如自行削弱。
基于這種認識,曾國藩在平滅太平天國之后,還未等朝廷開口,就主動提出裁軍。但是對于裁軍這件事,曾國藩又做得恰到好處,他執行的策略是裁湘留淮,湘指湘軍,淮指淮軍,淮軍的首領是李鴻章,但同樣是曾國藩所輔助培養起來的,湘軍與淮軍相為羽翼。曾國藩的考慮是,如果不進行裁軍,朝廷會對自己產生疑忌,這是很不穩妥的;可是如果過度裁軍,使得自己的實力蕩然無存,那么朝野上下的那些反對自己的力量乘機反撲起來,自己就斷無還手之力了,過大的兵權會給自己招來禍害,而適當的兵權則是自己的護身符。
在實力最為強盛的時候,曾國藩選擇韜光養晦,最終遠離兇險,穩居高位,全身而終,深為同僚和后人所欽佩和嘆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