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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幾乎沒有什么發現比那些暴露了觀念根源的發現更令人惱羞成怒。

——阿克頓勛爵(Lord Acton)

當代種種事件不同于歷史之處,在于我們不知道它們會產生什么后果。回溯既往,我們可以評價過去事件的意義,并追溯它們相繼導致的后果。但當歷史正在進行時,它對我們來說就不是歷史。它帶領我們進入未知的境域,而我們又難能瞥見前途是什么樣子。假如我們能夠運用來自先前見聞的全部知識,把同樣的事件重新經歷一番,情況就會不相同了。對我們來說,事情將會顯得多么不一樣,我們現在很少注意的變化將會顯得多么重要,而且往往是多么令人后怕啊!人們從未有過這種體驗,而且對歷史必然遵循的法則毫無所知,這也許是一件幸事。

然而,盡管歷史本身從來不會完全重演,而且正是因為事態發展并非不可避免,我們才能在某種程度上接受以往的教訓,避免相同過程的重復。人們無須成為一位預言家,才能意識到迫在眉睫的危險。經驗和興趣的偶然結合,往往會向一個人揭示出事件中很少有人了解的方方面面。

以下文字是一種經驗的產物,這種經驗相當近似于重新經歷了一個相同時期——至少也是對一種頗為相似的思想演變過程的再觀察。雖然這是一種人們不可能在一個國家獲得的經驗,但在某種情形之下可以通過長期輪流居住在不同的國家獲得。盡管在絕大多數文明國家中思潮所受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但它們不一定在相同時間或以相同速度發生作用。因此,通過從一個國家遷居到另一個國家,人們有時可以再次觀察到類似的智識發展階段。那時他的感覺就會變得特別靈敏。當人們再次聽到他在20年或25年前首次接觸到的主張或方策時,它們就有了新的意義,成為一種指向明確趨勢的征兆。它們意味著,事態的發展如果不是必然地,至少也可能會經歷類似的過程。

現在,有必要說出這句逆耳的忠言,即我們有重蹈德國覆轍的危險。確實,這種危險并非就在眼前,而且這個國家的形勢與近年來德國所出現的形勢尚相距甚遠,以致人們很難相信我們正朝著相同的方向前進。然而,這條道路雖然漫長,但卻是一條愈往前走就越難回返的道路。如果從長遠考慮,我們是自己命運的創造者,那么,從短期著眼,我們就是我們所創造的觀念的俘虜。我們只有及時認識到這種危險,才能指望去避免它。

這個國家并非與希特勒德國,也就是目前這場戰爭[1]中的德國有任何相似之處。但是,研究思潮的人們很難對此視而不見,即在上一次戰爭[2]期間及戰后的德國思潮與目前這個國家的思潮之間存在著并非只是表面上的相似性。現今,在這個國家中肯定存在著同樣的決斷,要把出于防衛目的而建立的國家體制保留下來用于創造。這里,也有著對19世紀自由主義的同樣蔑視、同樣的偽“現實主義”乃至犬儒主義,對“不可避免的趨勢”同樣的宿命論式接受。而且,在我們那些最吵吵鬧鬧的改革家竭力要我們接受的教訓中,十有八九是德國人從上次戰爭中得出并且助長了納粹體制產生的那些教訓。在本書的進程中,我們將有機會表明,尚有一大批其他問題,會在15年至25年間,使我們看起來會重蹈德國的覆轍。盡管人們不喜歡回想,但那個國家的社會主義政策被進步派人士普遍奉為仿效的榜樣,正如近年來瑞典已成為進步派人士眾目所矚的典范之國一樣,這并沒過多少年。那些追憶得更久遠的人們都知道,至少對上一次戰爭之前的那一代人,德國思想與德國實踐對這個國家的理想和政策產生了多么深刻的影響。

作者的成年生活大約有一半時間是在他的祖國奧地利度過的,與德國精神生活有著密切的接觸;另一半時間則是在美國和英國度過的。在這12年中,這個國家現已成為他的家鄉;他在此期間日益相信,在德國摧毀了自由的力量,至少有些也在這里作祟,而且這種危險的特征和根源,可能比在德國更少為人認識到。尚未為人認識的最大悲劇是,在德國,在很大程度上正是那些有著良好愿望的人,也就是在這個國家被尊奉為楷模的人,如果不是他們創造了的話,至少也準備了這條道路,準備了現在正為他們所憎恨的那些勢力。而我們要避免相同命運的機會,有賴于我們能否正視危險而且準備修正哪怕最為我們所珍視的希望和抱負,一旦它們被證明是危險的根源的話。不過現在還很難看出來,我們有向自己承認可能犯了錯誤的精神勇氣。還很少有人愿意承認,法西斯主義和納粹主義的興起并不是對于前一時期社會主義趨勢的一種反動,而是那些趨勢的必然結果。甚至當共產主義俄國和民族社會主義德國內部制度許多令人憎惡特點的相似性已廣泛為人承認的時候,大多數人還不愿意看到這個真理。結果,自以為與納粹主義的荒謬絕倫有天壤之別并真心誠意地憎惡其一切表現的人們,卻同時在為一些實現起來就要直接導致可憎的暴政的理想服務。

對不同國家中各種發展的一切類比當然是不足為憑的,但我的論證主要不是以這些類比為基礎的。我也并不認為這些發展是不可避免的。如果它們不可避免的話,寫這本書就沒有意義了。如果人們能及時認識到自己的努力會引起的后果的話,他們就能防止這些發展。不過直到最近,使他們看到這種危險的任何嘗試還很少有希望獲得成功。然而,對整個問題更充分地加以討論的時機現在似乎成熟了。不僅現在問題已更廣泛地為人們認識到,而且還有種種特殊的理由,使我們在此關頭必須正視這些問題。

也許有人會說,還不是提出這種意見針鋒相對問題的時候。但我們所談的社會主義不是一個黨派問題,我們正討論的問題也與政黨之間爭論的問題沒什么關系。某些集團可能比另外一些集團較少地需要社會主義,某些集團需要社會主義是出于某一集團的利益,而另外一些集團則是出于另一個集團的利益,這些對我們的問題并沒有影響。重要之點在于,如果我們要挑出一些其見解能影響各種發展的人,那么在這個國家中,他們在相當程度上都是社會主義者。如果強調“我們現在都是社會主義者”已不再時髦的話,這僅僅是因為事實再明顯不過了。幾乎沒有人懷疑我們必須要繼續向社會主義前進,大多數人試圖做的也不過是按照某一階級或集團的利益改變這個運動的方向而已。

正是因為幾乎每個人都這樣希望,我們才沿著這個方向前進。沒有什么客觀事實使它不可避免。我們在后文中必須提到所謂“計劃”的不可避免性,主要的問題是這個運動將把我們引向何處。如果那些現在由于他們的深信不疑而賦予這個運動以一種不可抗拒沖力的人們,開始認識到迄今只有少數人所憂慮的事情,那他們就可能會因為恐懼而退縮,放棄半個世紀以來吸引了這么多善良的人去進行的那種追求嗎?我們這一代人的共同信念將把我們引向何處,并不是某一黨派的問題,而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問題,是一個有著最重大意義的問題。在我們竭盡全力自覺地根據一些崇高的理想締造我們的未來時,我們卻在實際上不知不覺地創造出與我們一直為之奮斗的東西截然相反的結果,人們還想象得出比這更大的悲劇嗎?

還有一個更加迫切的理由,使我們在此時應當認真地努力理解那些已創造了民族社會主義的力量:這將使我們能理解我們的人和我們之間重大攸關的爭論。不可否認的是,迄今對我們正為之奮斗的明確理想還很少認識。我們知道我們正在為根據自己的觀念塑造我們生活的自由而奮斗。這很有分量,但還不夠。敵人運用宣傳作為其主要武器之一,這種宣傳不僅采取了喧囂的形式,而且更采取了陰險的形式。對這種敵人,僅僅認識這一點還不足以使我們具有抵抗他們所需的堅定信念。當我們必須在敵人所控制的國家或其他地方反對這種宣傳時,僅僅認識到這一點便更不夠了,在那些地方,這種宣傳后果不會隨著軸心國的失敗而消失。如果我們要向別人表明,我們正為之奮斗的東西值得他們支持的話,僅僅認識這一點是不夠的;要它引導我們建立一個能避免舊世界所曾遭到的那種危險的新世界,也是不夠的。

英國在戰前同獨裁者打交道時,同他們的宣傳努力和戰爭目標的討論一樣,表現出目標內在的不可靠性和不明確性,這種情況只能用他們對自己的理想和他們與敵人之間各種不同之處的性質認識上的混亂來解釋。這是一個可悲的事實。我們之所以被迷惑,是因為我們拒不相信敵人在表白我們所共有的某些信念時是真誠的,也同樣因為我們相信他的某些其他主張是真心實意的。左翼各政黨不是和右翼各政黨一樣,由于相信民族社會主義黨是為資本家服務并反對一切形式的社會主義而上當受騙嗎?希特勒體制中有多少特點,不曾從那些最出人意料的地方推薦給我們模仿,而不了解它們是那個體制中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并且與我們希望維持的自由社會不相容呢?在戰前和戰爭爆發以來,由于我們不了解我們所面對的敵人而釀成錯誤的數量是驚人的。好像我們不想去了解那些產生了極權主義發展似的,因為這樣一來就會毀掉某些我們決心抱住不放的最心儀的幻想。

在沒有了解現在支配德國人那些觀念的特征和成長之前,我們與他們打交道是永遠不會成功的。那個一再被提出的理論,即德國人本身生來就是邪惡的,是很難站得住腳的,對那些堅持這個理論的人來說也是不可信的。它污辱了為數眾多的一系列英國思想家,他們在過去100年中心悅誠服地接受了德國思想中最好的,而且不只是最好的東西。它忽略了這個事實,當80年前約翰·斯圖爾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寫作他的第一部偉大論著《論自由》時,他從兩個德國人——歌德(Goethe)和威廉·馮·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吸取的靈感比其他任何人都多[3];它也忘記了這個事實,民族社會主義的兩個最有影響的思想先驅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和豪斯頓·斯圖爾特·張伯倫(Houston Stewart Chamberlain),一個是蘇格蘭人,一個是英格蘭人。對那些接受了德國種族主義中最惡劣的特點借以維持自己的看法的人來說,這種觀點的粗陋形式也是一種恥辱。問題不在于德國人本身何以是邪惡的,從先天方面看他們或許不比其他民族壞;問題在于確定什么環境使過去70年中某一思潮得以逐步發展并最終取得勝利,并弄清何以這種勝利最終使其中最壞的成分登峰造極。再說,僅僅仇恨德國人的一切,而不仇恨支配德國人的那些特別的觀念,也是非常危險的,因為它使滿足于此的人看不出真正的威脅。恐怕這種態度常常不過是一種逃避主義,其原因在于不愿意認識那些并不限于德國的傾向,也在于不愿重新審查,并在必要時放棄那些從德國接受過來的信念,即我們現在仍和德國人過去那樣沉迷于其中的那些信念。僅僅由于德國人特有的邪惡才導致了納粹體制,這個說法可能會成為一種口實,把恰恰是產生那種邪惡的制度強加于我們頭上,因而,它是加倍危險的。

本書將要提出的對德國和意大利發展的解釋,和大多數外國觀察家以及來自這些國家的大多數流亡者所作的解釋,有很大不同。但是,如果本書的解釋是正確的話,它也就會說明,一個像大多數流亡者和英美報紙的國外記者那樣持有現時流行的社會主義觀點的人,為什么幾乎不可能從正確的角度來觀察那些事件。[4]將民族社會主義僅僅看作是在社會主義進展下其特權和私利受到威脅的人們所推行的一種反動,這個膚淺而又使人誤解的看法,很自然地受到所有這樣一些人的支持,他們雖然曾在那導致民族社會主義的思想運動中活躍一時,但在發展過程的某一階段卻中止了活動,并且因此和納粹發生了沖突,被迫離開了本國。但是,就人數而論他們是僅有的重要的納粹反對派這一事實,只不過說明了,在廣義上看,所有德國人幾乎都成為社會主義者,而舊有含義所指的自由主義已為社會主義所排斥。像我們希望加以說明的那樣,德國民族社會主義中“右翼”和“左翼”現存的沖突,是敵對的社會主義派別之間常常發生的那種沖突。但是,如果這個解釋沒錯的話,那就意味著許多仍然堅持他們信念的流亡社會主義者,現在雖然懷有最善良的愿望,卻正在幫助其寄居的國家走上德國所走過的道路。

我知道,我的許多英國朋友有時會在偶然聽到德國流亡者表達出來的半法西斯主義觀點時感到震驚,而這些流亡者真誠的社會主義信仰是不容懷疑的。但是,雖然這些英國觀察家將這歸咎于他們是德國人的緣故,正確的解釋則是他們是社會主義者,不過他們的經驗已把他們帶到遠遠超出這個國家的社會主義者所已達到的各個階段。當然,德國社會主義者在本國曾從普魯士傳統的某些特征中得到極大的支持;普魯士主義與社會主義之間的淵源,在德國為雙方都引以為榮,這更加支持了我們的主要觀點。[5]但是如果相信產生極權主義的是一種德國特有的因素而不是社會主義因素,那就錯了。民族社會主義之所以興起,是由于社會主義觀點的流行,而不是由于德國與意大利和俄國所共有的普魯士主義——同時,民族社會主義是從群眾中興起,而不是從深受普魯士傳統熏陶并深受其惠的各階級中興起的。


[1]指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文“這場戰爭”均指第二次世界大戰——譯者注。

[2]指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文“上一次戰爭”均指第一次世界大戰——譯者注。

[3]由于有人會認為這種說法有些夸張,因而值得引用莫利勛爵(Lord Morley)的陳述。他在《回憶錄》(Recollections)中提到“公認之處”即《論自由》(On Liberty)一文的主要論點“并非原創的,而是源于德國”。

[4]整個國家的各個方面,即使是最保守的方面所持有的種種看法,會受到該國新聞界中占統治地位的左翼偏見的歪曲,其徹底程度可以通過美國對大不列顛和印度之間的關系所普遍持有的看法得到充分的說明。那些希望以正確的角度觀察歐洲大陸上各種事件的英國人,必定會認真地考慮他的觀點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并出于相同的理由受到歪曲的可能性。這絕非意味著對英美駐外記者的真誠性進行反省。但任何人如果熟悉駐外記者們愿意與之密切接觸的當地的圈子的話,那么,他要了解這種偏見的來源就根本沒有什么困難。

[5]在社會主義和有意識地自上而下組織起來的,為其他國家所沒有的普魯士國家組織之間,確實存在某種淵源,這是不可否認的,法國的早期社會主義者就坦白地承認這一點。早在用管理一個單獨的工廠的同樣原則去治理整個國家這個理想鼓舞了19世紀的社會主義之前,普魯士詩人諾瓦利斯(Novalis)就已嘆息:“從來沒有一個別的國家,像腓特烈·威廉(Frederick William)逝世以后的德國那樣,像一個工廠一樣被治理過。”引自諾瓦利斯(弗里德里希·馮·哈登堡)[Novalis (Friedrich von Hardenberg)]:《信仰與愛情》(Glauben und Liebe)或《國王與王后》(Der Knig und die Knigin)(17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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