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焦慮的啟蒙:以《啟蒙辯證法》為核心的啟蒙反思
- 劉森林
- 2577字
- 2023-03-24 16:01:01
二、浪漫主義的遭遇、定位與新解
長期以來,德國浪漫派一直被視為非理性、感情用事、主觀主義的代名詞,被認為掀起了反動和復古的潮流。從海涅的《論浪漫派》到盧卡奇的《理性的毀滅》與《德國文學中的進步與反動》,從梅林到科爾紐(的馬克思傳記),莫不如此。這種極端又偏執的見解并未看到浪漫派早期與后期的區別,以及啟蒙運動與浪漫主義的復雜關系,也沒有看到德國早期浪漫派內部的思想差異,甚至沒有看到現代化不同時期由于面臨不同問題和境遇而造成的浪漫派思考問題的過程中所產生的不同意義。他們無視啟蒙運動與浪漫派各自內部的明顯差異,先把啟蒙運動簡單化,而后簡單地把啟蒙運動與浪漫派對立起來,形成對浪漫派的偏見。
不僅如此,改革開放以來,伴隨著對中國近現代激進思潮和烏托邦思維的反思,“浪漫主義”在中國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幾乎成了一個貶義詞。如果在它的前面加上“政治”定語,就更是如此。(政治)浪漫主義被看作一種以個人心態取代社會現實、以情感之美替代社會之真的激情投射。它的政治化戕害并延誤了追求現代化的近現代中國。正如蕭功秦的代表性觀點所表述的:
自古以來,中國文化就是產生各種浪漫主義的沃土。深受傳統壓抑的中國知識分子,在一個開放伊始的時代,也許比任何其他民族的知識分子更難拒絕浪漫主義詩情夢幻的誘惑。因為他們有太多的焦慮與憤懣,需要經由某種“登仙般的飛揚感”來釋放,來表達他們對公平理想的渴求。他們必然要抓住某些抽象的理念,以亢奮的激情來體現自己的價值。但是,另一方面,一個貧窮、落后、充滿歷史帶來的種種實在的或潛在的危機與創傷的古老民族與社會現實,又最無法承受浪漫主義的政治設計的悲劇性后果。正因為如此,一個有良知的中國知識分子,為了對自己民族負責,更需要拒絕浪漫主義。當我們通過反思,對許多人來說,也許是苦澀的反思,拋棄了政治上的“唯美主義”,而回到現實中來以后,我們獲得的決不是一個“灰色的世界”。[5]
看得出,他對當代中國現代化的“美好”機遇以及利用好這一機遇所必須持有的冷靜、策略、智慧充滿信心。而信心的背后隱藏著對歷史所經歷的浪漫主義設計的惋惜以及當下再陷入浪漫主義的敏感擔憂。他尤其憂心的是浪漫主義的政治設計所導致的浪漫主義的政治觀及其應用的惡劣后果。如果浪漫主義僅僅停留在文學的詩性想象層面上,為不滿意平庸、刻板、機械之現實生活的個人提供某種非世俗的人生價值與意義,而不被運用于政治層面,也許就不會引起那么多的批判和否定。浪漫主義的政治化勢必導致政治激進主義,導致政治激蕩和各種風起云涌的運動,從而錯失發展現代化的數次良機,造成中國現代化“九死一生”。這種看法多少也類似于卡爾·施密特的觀點,他把政治浪漫主義只看作政治過程的伴生性情緒反應。在他看來,浪漫主義“想在不必變成能動者的同時成為有創造性的人”,這勢必造就了政治浪漫主義的短板,也構成其核心。所以,政治浪漫主義“作為一種主觀的機緣論,它沒有能力……在理論的、實踐的和實質性的思考中,使自己的精神本質客觀化”。因而也就“常常表現得十分激動和興奮,卻從來沒有自己的決斷,從來不承擔自己的責任和風險。以這種方式不可能獲得政治能動性”。現實受制于各種非浪漫力量的牽制,并以不理睬浪漫主義詩性幻想的方式存在和運行。在這個意義上,越是詩性的浪漫就越容易放棄積極改變現實的政治努力。浪漫主義的政治運用,只能是一個有害無益的事件。[6]只要考慮到追求自我、自愿互助的無政府主義從獨領風騷到毫無用武之地的命運,我們就很難不同意蕭功秦和施密特的看法了。
在急迫的現代化意識背景下,我們已經習慣了對浪漫主義的激烈譴責,就像夏爾·莫拉斯在《智慧的未來》中所說的:“浪漫派的文學攻擊法律或國家、公共的和私人的紀律、祖國、家庭和財產;他們的成功的一個幾乎是唯一的條件好像是取悅反對派,為無政府狀態工作。”[7]這實際上就是把浪漫主義與極端個人主義、無政府主義混在一起了,是一種夸大的、極端的評價。但是,把浪漫主義用于政治革命,或是用于改革與建設,與在理論層面反思問題日漸突出的現代性以及在價值層面反思、矯正現代性的某些延展,畢竟是兩回事。同時,以能否盡快促進現代化建設的標準衡量浪漫主義,與從現代性反思的角度審視浪漫主義并對啟蒙、現代化的弊端進行糾偏,是根本不同的視角。從后一個角度來說,以德國早期浪漫派為代表的反思啟蒙傳統,在德國古典研究取得至高成就的基礎上,對自羅馬帝國延續到近代的世界主義毫無興趣,卻向往和迷戀古希臘,并在如今的確能給反思現代性弊端提供些許啟示。在這方面,“對浪漫主義者來說,希臘代表了一種本土的文化。它是純粹性的象征。古希臘,尤其是雅典,代表了一種與羅馬模式所代表的調和主義、文化混同格格不入的自我實現的社會”[8]。這種傾向在海德格爾那里仍然體現得非常明顯。為地方性、民族性、異質性辯護,為本國本地的文化傳統辯護的浪漫主義,似乎日益得到了更多當代人的支持。比如,當代研究德國浪漫主義的博雷爾傾向于一種對浪漫主義的正面、積極的評價:(某些)浪漫主義不再是反動的和無理性的,而是一個復雜的、與啟蒙思想處于競爭關系的現代性理論,一個提供了反思和批評現代社會的有益理論。也就是說,浪漫主義不僅是矯正、促生、完善啟蒙理性主義傳統的有益力量,而且本身更是現代性的精髓以及反思現代社會的核心思想。所以,博雷爾在《浪漫主義批評》一書中說道:“浪漫主義批評的澄清有助于解釋對現代性的一些仍在持續的誤解。”[9]揚-維爾納·米勒將其概括為:
現代意識一直是完全由浪漫主義、幻想和反諷的偉大創新而形成的。但正是這個意識,越來越與現代性的技術-理性話語相抵觸,并由此形成了一個反科學理性的詩意的現代性。……博雷爾把德國浪漫主義“獨特道路”的傳統理論放在首位:現在,浪漫主義被解讀為現代性的精髓,而不是像19世紀以前所形成的觀點那樣,把浪漫主義看成德國意識中無理性的部分,或者甚至像盧卡奇曾說的那樣,是法西斯主義的前提條件。[10]
不管是反省中國近現代思想史上有過重要影響并在現代仍有著不可忽視的深層影響(并未得到很好的重視與研究)的浪漫主義,還是從德國早期浪漫派與馬克思社會批判理論的內在聯系上來說,抑或從日后社會批判理論(特別是法蘭克福學派)與德國浪漫派的內在關系來說,探討浪漫主義(在這里就是德國早期浪漫派)與社會批判理論的內在關聯,都是我們當今不可推辭的重要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