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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京監(jiān)獄回憶少年時代

前文寫的那些事,揭示了我孩提時代的境遇即背景情況。我就生長在那樣一個悠閑而愉快的環(huán)境里,總有無窮無盡的各式娛樂活動。現(xiàn)實中的快樂和對即將來臨的快樂的期待,讓我的童心陶醉,對母親勸我向?qū)W之事全然不放在心上。尤其是沒有現(xiàn)在這種普通教育制度,村里沒有誰愿意像老一輩人那樣做學問,就算是孟母也沒有辦法。村里的孩子們都玩,不玩的時候就幫父母干農(nóng)活,就這么個風氣,所以我完全沉溺在游玩里,廢寢忘食地玩。天氣好的時候就去野外玩耍,再沒有比這更愉快的事了。到戶外去與自然為友玩耍,這幾乎是我的生命。所以,照母親要求的那樣貓在家里學習,那對我來說簡直是無比痛苦的事。但是,最終我還是不得不認真學習了。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平生第一次被帶到習字先生那里去。那個先生是專門負責祭祀氏神的神官,祖先曾世代做駿河守,他住在一個叫作“對面”的聚落里。我每天都去他那里學習寫字。先生首先把“伊波呂”假名字母寫個樣本,我照著在習字本上摹寫。說是寫了四五頁紙,其實也就是胡亂涂抹之后,吊在繩子上晾曬,那時也沒有鐘表,在等待墨跡晾干的時間里我就玩。雖說是“寺子屋”式的學堂,但是學生只有我一個人,所以非常無聊。可是,如果一直躲在外面玩耍是要被訓斥的,于是我就假裝在練字,胡亂涂鴉玩耍。如今,在小學校會教授繪畫課,繪畫課也是學習內(nèi)容之一。可是,在我小時候的情況完全相反。當時,有句告誡人的俗語,“畫人偶的孩子會讓人抓頭” 原文是“人形を書く子は頭かく”。動詞“畫”和“抓”發(fā)音相同,本俗語就巧妙地利用了兩個發(fā)音相同的詞,形成一種對仗關系。,意思是說小孩子上課時不好好練字,而是畫人偶玩,這樣的孩子長大之后會丟人現(xiàn)眼,最終會成為讓人抓腦袋感到焦頭爛額的人。孩子畫畫兒,會被認為是涂鴉,從而受到嚴厲的責罵。但是,因為只有我一個人,所以無聊了就會畫著玩。我還記得自己都畫了些什么。我畫的是老爺出行圖。對此,我有必要做個簡單的說明。現(xiàn)在孩子的理想是當兵做個大將,身穿掛滿勛章和金色綬帶的軍服,坐在高頭大馬上指揮軍隊。那時孩子無限憧憬的理想,和現(xiàn)在孩子的幻想沒有太大的差別。我小時候最喜歡玩打仗游戲。學著武士的模樣,腰插兩把刀,當孩子王領著大家玩。當時,我畫老爺出行圖來玩,覺得非常有意思。也正好是在這個時期,我曾被母親領著去參拜過老爺出行的場面。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個所謂的老爺出行,是指明治維新前德川幕府征伐長州藩 位于日本本州最西端。藩主是毛利氏。藩廳最先設在萩城,幕末移至山口城。幕末時期,長州藩與薩摩藩組成薩長同盟,為討幕運動的中心。時,各地大名打仗回來,行軍路過我們那里時的事情。和如今的軍隊行軍不同,從前的大名行軍路過某地時,場面非常盛大。大名穿戴著漂亮的盔甲或者身披紅色披風,頭戴作戰(zhàn)用的斗笠,騎在馬上,身后跟著幾名家臣,扛著槍或旗幟,威風凜凜地列隊通過。這種新鮮的感覺在我腦子里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所以就把習字的事撂在一邊,畫老爺出行圖來玩。像這樣,我雖然去神官那里學習寫字,但什么都沒有學,成天只是在玩。而且,我覺得跟畫畫相比,還是在大自然里玩更愉快。所以,我總是找各種各樣的借口,想方設法逃學。母親認為把我放在家里是不行的,就斷然把我送到本山寺屬下的一座寺院里去了。

我被送去的寺廟叫作遍照院,住持是一個名叫寂忍的溫厚而親切的老僧。偌大的寺院里,只有他和一個名叫榮助的納所(燒飯僧)。偶爾也會有來做客的僧人,但多數(shù)時候加上我也就3個人。當老僧外出做法事或主持葬禮時,就剩下我和老者榮助二人,所以會感到非常寂寞。榮助原本是個船老大,對社會上的事情非常了解。老僧不在家時我就不練字,讓榮助給我講各種他自身的經(jīng)歷或者老故事。他除了做飯掃地之外也沒有別的事可做,所以也總跟我聊天。可是,廟里的氣氛陰森森的,佛堂里總是充滿了香燭味,讓人覺得很不舒服。這絕不是孩子該待的地方。天氣好的時候,我也會去廟外面玩,但是不可能有在家里玩耍時的那種快樂了。在這一時期我很悲觀,多年之后我都沒能清除這種陰影。從那時起我就不以一個人獨處為苦。可是,我偶爾回家一次,就再也不肯回廟里去,但被母親呵斥后,最終還是抹著眼淚回去了。客僧來訪時會很熱鬧,但有時會被欺負,覺得很不舒服。

在寺廟里,除了習字外,我還要學習朗讀《孝經(jīng)》。我在孩童時期有個毛病,老師教過的書本內(nèi)容,一兩次我就記得住也讀得出來。但一旦拿到自己的課桌上來讀時,就全都不會讀了,忘得一干二凈。這毛病一直持續(xù)到十四五歲,所以,盡管在寺廟里待了一年,《孝經(jīng)》的學習完全沒有進步。如此說來,不是所有的事都像這樣忘得一干二凈了嗎?其實并不是這樣。別人講過的話,聽上一遍我就絕不會忘記。從榮助那里聽來的故事我全都記得。只有學習朗讀古文時,因為完全不懂其意思,只是在短時間內(nèi)記得住,很快就忘記了。忘性大這件事,是我在孩童時代厭學的最大原因。即便是現(xiàn)在,如果讀晦澀的書或聽無聊的演說,我會立馬睡著。

大村綾夫是津山藩的儒學者,和箕作 箕作麟祥(1846—1897),日本幕末明治時代的幕臣、官僚、洋學家、法學博士,早年研習漢學。等人一樣,是圣堂 指湯島圣堂,1690年,林羅山奉江戶幕府五代將軍德川綱吉之命所建,這里為日本培養(yǎng)了眾多的人才,是東京大學的前身。出身的漢學家。那時,這位有名的大村先生就在本坊寺教授漢學。本坊寺同屬本山寺系列,是幕府時代有官印的寺廟。于是,我首先回到家里,每天從家里去本坊寺跟大村先生學習。在本坊寺有三個小和尚和三四個學生,所以有玩伴。但是,那里的住持脾氣很大,容易發(fā)怒,為一點小事就會用煙管頭砰砰地敲孩子們的頭,很可怕。但是,我是大村先生的弟子,并不直接受教于這個老僧,所以不會像別的學生或者小和尚那樣被訓斥,我記得只被老僧罵過一次。

我跟大村先生從《中庸》開始學習誦讀四書,但也只是跟他學過,一點都記不住。回到家也不復習,也沒法復習。除了誦讀外,大村先生還講解《十八史略》和《外史》。所有的孩子都要聽他講課。他講的是我們不曾讀過且沒有能力閱讀的書本內(nèi)容,我們屈膝跪坐著聽兩個多小時的課,腳疼得受不了。有時會打盹,但要被老和尚罵。這與其說是每天在接受教育,毋寧說是在遭罪。但是,那個時候的教育大體上就是這個樣子,不符合常理的事很多。后來自己再讀這些書籍時,有時會心想:哦,原來大村先生說的就是這里!但這也不過是個別地方而已。大村先生溫厚篤實,人品高尚。先生非常講衛(wèi)生,往往一邊上課一邊掏耳朵或清除指甲里的污垢,然后扔進煙灰盒里。先生講課時儀表整潔,非常安靜嚴肅。他的聲音爽朗輕快,非常好聽,像是聽音樂一般。而且,先生對學生很親切,我一次都沒有被他罵過。我在本山寺上學時,世事漸漸地發(fā)生了變化,在“山之上”村要興建學校了。

在明治維新時,統(tǒng)領日本思想界的一大勢力乃是漢學。如果深究起來的話,維新大業(yè)乃是人類進步的結(jié)果,是時勢使然。尤其要說的是,此乃受歐洲文明的滔滔大潮激蕩所致。但是,這些在維新革命時充當大任、推動維新大業(yè)成功的有識之士們,乃是當時主張尊王攘夷、企圖顛覆幕府的各藩的漢學家。在當時,他們從淺見絅齋的《靖獻遺言》、賴山陽的《日本外史》中吸收改革思想。在明治維新前后,在思想界執(zhí)牛耳并指導天下志士的人,比如藤田東湖、吉田松陰,他們的思想都來自漢學。像這樣,若說明治維新完全是由當時匯聚在湯島圣堂的學生們所成就的大業(yè)也并不為過。如此,維新大業(yè)主要是經(jīng)漢學者之手達成的,所以維新后新政府一成立,那些參與這一事業(yè)的漢學者都身居要位。與此同時,漢學也開始復興。這是理所當然的結(jié)果。而且,在岡山有西薇山(毅一),在美作有山田方谷,他們都大張旗鼓地講授漢學。在東日本,岡鹿門、三島中洲、中村敬宇等人開設漢學私塾熏陶天下青年。在維新時,為國事奔走的漢學家安達清風到我所在的郡來做郡長,在位于津山東北邊的曠野從事名為“日本原野”的開墾事業(yè),并在那里建了漢學私塾。山田方谷主要來我們郡教授漢學。漢學復興、農(nóng)家孩子被召集起來學習漢學,還有一個原因是很多有知識的武士階層人士一時間涌到民間來定居。為何為數(shù)眾多的士族跑到民間來呢?濱田藩 領有石見國濱田(現(xiàn)島根縣濱田市)周邊領土的一個小藩,藩廳在濱田城。趁著維新時的混亂狀態(tài),把原本屬于幕府領地的我的家鄉(xiāng)霸占為自己的領地。這濱田藩主原本是石州 石見國,日本古代的令制國之一,屬山陰道,又稱石州。石見國的領域大約為現(xiàn)在的島根縣西部。的城主,在維新革命中被打敗,于是就燒掉城池,逃到美作來了。這時,原本屬于幕府的天領地被該藩奪走。而且,在我們鄰鄉(xiāng)筑起了城樓,征集新舊領地上的人民來整理地盤。很多藩士因為沒有地方居住,就被分配到各村,讓他們住在村民家,一兩年之后,在每個村子里都建起了一定數(shù)量的房屋,讓他們在此定居。在我們村里就分配來四家士族和農(nóng)民同住。這是官府的命令,所以不可能向他們收取房租,倒是我們還要給他們提供各種物品,或者借給他們家什等,非常麻煩。他們依然從藩主那里領取祿米來維持生計,出門時還佩戴兩把腰刀。但是,他們已然沒有了任何威風,對老百姓也很客氣。

如此,無論是在哪個村,都有很多士族與農(nóng)民一起生活。而且,他們的興趣愛好與農(nóng)民全然不同。純樸的農(nóng)民們沒日沒夜地勤勤懇懇地勞作,可是士族從不做任何有益的事,飽食終日,穿得光鮮亮麗,做他們自己喜歡的事,成天游手好閑。所以,對農(nóng)民的思想以及對當?shù)氐娘L俗人情都帶來了很不簡單的感化。其影響分為好和壞兩個方面。一方面讓農(nóng)民的精神狀態(tài)起了變化。農(nóng)民們覺得自己之前很傻,于是就懷疑社會組織結(jié)構(gòu),結(jié)果就養(yǎng)成了凡事敷衍了事的毛病。他們一味地模仿士族的外在生活方式,從而陷入競相追逐華美之弊。總之,讓人覺得士族與農(nóng)民雜居這事至少破壞了農(nóng)民原本平靜的生活。但是,若換個角度來看,士族也帶來了好的結(jié)果,這一事實不容忽視。這在教育方面就可以得到確證。換言之,這些生活在我們中間的知識豐富且過慣文明生活的士族男女老少,與我們幾乎是同等交往。這會給我們帶來各種知識上的益處,尤其是青年農(nóng)民與他們接觸,精神受到?jīng)_擊,遂生發(fā)奮向上之志。士族階層為農(nóng)民注入了文明的空氣,賦予他們培養(yǎng)理解維新革命事業(yè)能力的資質(zhì)。農(nóng)民子弟也打算研究漢籍,最終在“山之上”村建起了漢學校。不用說,這是當時的大勢所造成的結(jié)果,但是,士族去民間扎根定居一事則成為直接的刺激。而且,直接擔任教育工作的就是他們這些士族。其實,那時的學校還非常不完備,只是把農(nóng)民子弟招來,教他們認字和朗讀而已。我也在這個學校學習了一段時間,也學過朗讀四書。但結(jié)果相同,還是什么都沒有學到,還是什么都記不住。我在精神上更加痛苦,也體會到了艱辛,更加覺得自己不適合做學問。翻過登明嶺就是誕生寺,“山之上”村就緊挨著誕生寺。學校就設在村子寺廟里。我記得在那個學校讀書時,曾流行一個很有趣的迷信。當時,按照政府的命令,所有的農(nóng)民都剪去了頭發(fā)。孩子們也被剪成了平頭。但是,一則恐怖的傳聞在四處擴散,說是長著高鼻子、滿臉紅色絡腮胡的毛唐人會使用魔法讓剃平頭的人昏迷,并搶去他們的財物,吮吸小孩子的鮮血。于是,來上學的孩子們都趕緊在頭上梳個酷似蜷曲著的蜻蜓模樣的發(fā)髻。關于毛唐人有各種各樣的傳言,這給西洋人造成了各種麻煩,當時的明治政府對此也感到很棘手。

“山之上”村的漢學校只維持了很短一段時間,不久后就建起了小學校。這是一所在成立小學校的名義下設立的匯集了幾個村的孩子們的教育機構(gòu),學校利用誕生寺的一幢建筑物做校舍。從年齡上說,我已經(jīng)不適合做小學生了。另外,家里也必須讓我?guī)兔Ω赊r(nóng)活,不能總是去上學。再說我自己對學習毫無興趣,反而覺得是樁苦差事,所以并不渴望上學。但是,巡回訓導(相當于現(xiàn)在的學校視察官)來到我家,說是我們羽出木村一個學生都沒有,這于政府面兒上不好看,拜托村里一定要送孩子去上學。于是我就成了小學生。十四五歲的少年讀小學一年級,學習諸如絲、犬、家、貓這些詞匯。我們班的級別屬于一級,班里有從十四五歲到十七八歲的青年。但是,所學內(nèi)容和教學方法完全是新式的,所以大家都非常熱心地學習。內(nèi)藤、長井兩位老師教我們。內(nèi)藤老師是一位青年人,但他的算術很厲害。我們央求兩位老師,主要采用夜課的方式跟他們學習算術和《輿地志略》等。我在這個學校利用晚自習時間學到了西式算術中分數(shù)的初級階段。我上了小學之后,才第一次感到了學習的樂趣,所學的內(nèi)容我都懂。能聽懂授課內(nèi)容,這給了我極大的快樂。我總是做年級的級長。在那所漢學校里,有的孩子四書五經(jīng)讀得很好,可小學的課程不如我,我總是名列前茅。我的算術成績尤其好,全校沒有誰比我口算能力更強。算術成績好給了我極大的勇氣,其他科目的成績也漸漸地上來了。有一次,和弓削小學聯(lián)合考試時,巡回訓導也來了。我的口算成績最好,還得到了獎品。說是獎品,其實也就是一支價值一錢左右的鉛筆。盡管如此,能得到獎品我還是很開心的。我在這所小學讀書時,因為信口說了句大話,結(jié)果招來了莫大的嘲笑。那是發(fā)生在某夜晚自習后(我們都在學校住宿),我在跟友人聊天時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對了,說了這樣一番話:“與其在這種鄉(xiāng)下學習,還不如去東京上大學……”但是,這不切實際的想法在別人看來不過是吹噓自己的大話,荒唐得很。我還記得自己最后遭到了同學和老師的嘲弄。但是,被當作一時笑料的這件事對我來說倒是個很好的刺激。大家都對我的豪言壯語冷嘲熱諷,但有一個人卻很同情我的遭遇。這是一位叫作賴子的女同學,她是年級的級長。我和她特別要好。但我前后只在這個小學讀了100來天的書,所以與這位對我表示了同情的可愛朋友的交情也就自然而然地中斷了。賴子的哥哥與我同歲,是漢學校里的朋友,所以,能和她交往也是極其自然的事情。她是一個大酒廠老板的女兒,頭發(fā)烏黑,鼻梁挺拔,眼睛大大的,長得非常可愛,是鄉(xiāng)下少見的漂亮女孩兒。而且,她性格溫順,既可愛又親切。放學后,我們往同一個方向回家,所以總是結(jié)伴回去。她如果先走一步,一定會打開她家?guī)康睦T等我經(jīng)過。見我過來了,她會一直看著我,開心地對我點頭微笑。我也總會同她說兩句閑話后才道別。賴子在同我講話時,動不動就會臉紅,我也覺得臉熱辣辣的。賴子和我之間的友情十分溫馨,但我不知道自己輟學后她怎么樣了。但是,她的人品、模樣和家境都無可挑剔,學習成績又很好,她一定嫁了個好人家,過著幸福的日子。我在那之后潛心向?qū)W,最后離開了故鄉(xiāng),我們之間也不曾通過信,但是,每當我想起小學時的事情,一定會想起賴子,她那親切可愛的臉龐會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在心里祝福她一生幸福。再也沒有什么比回憶起兒時的朋友更令人懷念的了,尤其是像對我無比親切的賴子這樣的朋友。

世界從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在母親熱心地要我好好學習時,我討厭學習并找出各種理由來逃學。但是,就在我稍微懂得學問的妙味,覺得很有趣,自己主動想要學習時,因為家里的狀況,我不能繼續(xù)上學了。在這個時候,我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自己。在那之前的十四五年間,我只是糊里糊涂地活著,完全是時代和環(huán)境的奴隸,一切聽天由命。雖說小學生活極其短暫,但的確是頭一次意識到了自我。換言之,那是個人的獨立自主心萌發(fā)的時期,也因此引發(fā)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革命。如今,我來剖析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或許會成為今后理解我走過了什么樣的人生道路的密鑰。關于我小時候厭學這事,如果現(xiàn)在深入心理狀態(tài)來研究的話,會明白這既不是我任性的結(jié)果,也不全是因為我覺得玩耍更愉快這個理由。因為那時學習沒有任何進步,所以我覺得毫無意思,學習就像是背負重物走遠路。故而,我認為自己小時候不愛學習,這與其說是我的罪行,毋寧說是我天性中的缺點使然。如果換個角度來看的話,也可以說是因為當時的教育制度不適合我這種愚鈍者。此外,我和其他的孩子相比,抽象知識的發(fā)育既晚又不足。孩子的教育從來就像養(yǎng)小雞仔一樣,放在一起來養(yǎng)是弄不好的。人的大腦,正如長相一樣是各不相同的。教育也同樣如此,必須因材施教。在蘇格蘭愛丁堡大學,一個年級的學生數(shù)控制在10—15人。福祿貝爾、裴斯泰洛齊等人作為教育家,之所以能蜚聲世界,就是因為他們深諳此道,并能很好地付諸行動。我童年時代的心理處在一種跛腳狀態(tài),也就是說大腦似乎有缺陷。學習《大學》《論語》的朗讀,不能長久地記住,很快就忘得無影無蹤。但是,對于日常一般的事情則與其他孩子沒有什么兩樣,反倒是比別的孩子記得更牢。學習朗讀時我記不住,說到底還是因為我的腦子缺少抽象性趣味。即便說我并非完全欠缺這種能力,但我童年時期在這方面的能力發(fā)育也較晚,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機械地記住不解其意的朗讀內(nèi)容。即便是今天,我對哲學也沒有太大的興趣,不喜歡流于抽象性的空想,所以,也討厭那些獨斷性的學說。看來,我童年時代的這種傾向在無意識中更加強烈。人的大腦組織是非常巧妙的,完美的大腦并不多見。人們常說某人記事記得牢、某人記性好。但是,記憶也分很多種類。有人擅長記數(shù)字,有人對日期或歷史事實記得很牢,而有些人則是過目不忘,比如從事音樂的人特別長于分辨聲音并牢牢記住。記憶的種類繁多,但人各有所長。耳朵上有兩萬多個神經(jīng)連著大腦,這些神經(jīng)分擔著辨認兩萬多種聲音的任務。耳朵具有在一秒鐘之內(nèi)分辨出8—40 000次震動的能力。而眼睛在一秒鐘之內(nèi),可以8次將映在眼里的東西轉(zhuǎn)換成照片并傳送給大腦,大腦再將其刻寫在記憶之中。人可以通過鍛煉大腦來提高記憶的精準度。我在孩提時代就記不住抽象的東西,我還有個缺點,就是記不住別人的名字。看到別人的容貌,知道與其曾有過來往,但就是想不起對方的名字。在外語中把這種人稱為“nomenclatura”,把只是記得住事物名字作為特別的記憶能力。美國的大政治家詹姆斯·吉萊斯皮·布萊恩 詹姆斯·吉萊斯皮·布萊恩(James Gillespie Blaine,1830—1893),美國律師、政治家,曾兩任美國國務卿,被尊為美國的“泛美主義奠基人”。記名字,尤其記人的能力很厲害。一生中,只要是他見過一次的人的名字都不會忘記。即便10年、20年不曾見面,再次碰面時他也一定叫得出這個人的名字,并款待對方。即便這個人的容貌已發(fā)生變化,他也可以通過聲音或其他的特點記得牢牢的。如骨相學所示,大腦的每個部分都有各自特殊的職能,所以必須要好好保護大腦。有個讓人感到恐怖的故事:在意大利,有一個非常溫順勤勞的礦工。某日,一大塊煤炭掉在了他的頭上,他受了點輕傷,一周以后他就痊愈了。但是,這位礦工的性情大變,變得非常猙獰。這種變化也實實在在地表現(xiàn)在他的行動上面。和以前完全不同,他打傷了人,甚至成了殺人越貨的強盜,最終被關進了監(jiān)獄。在意大利,切薩雷·龍勃羅梭 切薩雷·龍勃羅梭(Cesare Lombrosr,1836—1909),意大利著名犯罪學家,刑事人類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創(chuàng)立了“天生犯罪人論”。和恩里科·菲利 恩里科·菲利(Enrico Ferri,1856—1929),意大利著名犯罪學家龍勃羅梭的學生,是刑事人類學派的代表之一。他十分重視犯罪的生理因素,承認某種天生犯罪人或精神病犯罪人的存在。等著名的學者提出一種新的犯罪學,該學派的人也重新調(diào)查了這位犯人。經(jīng)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在此人大腦的局部地方發(fā)現(xiàn)了煤炭渣,這大概是通過X光發(fā)現(xiàn)的,就趕緊將其取了出來。沒想到這個令人恐懼的罪犯恢復了以前的性格,又成了一個溫順的人。如此性格上的劇變,就連礦工本人也覺得不可思議。但是,科學證明了因為煤炭渣壓迫大腦才出現(xiàn)了這種奇怪的癥狀。不過,該學派的犯罪理論尚未被社會采用。不管這個理論有多么的正確,但如果被采用了,就會推翻之前的犯罪理論。也就是說,不可能承認意志的獨立或自由。這也是今天英國派犯罪學家猛烈反對意大利學派的一個最大的理由。在我看來,這兩方都有道理。意大利派的主張因為觸及了社會問題的根本要害,所以最終必將取得勝利。總之,要愛護大腦,尤其是父母絕不能敲打孩子的頭。

我在小時候,對于不理解意思的朗讀,即便是記住了一點也很快就會忘記,但是,普通的事情我輕易就能理解,也能記得住。別人說過的話,只要聽過一次就不會忘記。這種實際性的記憶力隨著年齡逐漸發(fā)達起來,不遜別人。這種大腦的能力是從祖父那里繼承來的。我的祖父是個記憶力非常好的人,畢生的見聞他都記得,甚至能背誦孩提時代朗讀過的四書,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差錯,他真是個頭腦清晰的人。在他擔任莊屋時,他做記錄從不會寫錯字,這在郡里的莊屋中素有定論,所以向官府呈交的陳情書之類的公文都是讓祖父來寫。他的記憶力主要體現(xiàn)在實際運用方面,記住所見所聞是他最擅長的事情。看來我從祖父那里繼承了些許聰明,從青年時期起,自己在見聞方面的記憶力逐漸發(fā)達起來。但我的頭腦終究還是很淺薄,復雜的事我就理解不了。所以,我討厭晦澀難懂的哲學,喜歡歷史或社會學這類學問。現(xiàn)在,我要就我的腦子說幾句。這是關于我對地理的記憶力和理解力勝人一籌的事情。比如,只走過一次的路我都會記得很清楚。連我都對自己的視覺記憶能力感到驚訝。此外,我讀過的書中某個字或某段內(nèi)容在第幾頁的第幾行我都記得,所以能輕而易舉地找到它們。我所具備的精準的視覺能力即觀察能力讓我喜歡上了旅游。我去陌生地方旅游,走在陌生的道路上會感到無窮的樂趣。我在上小學時發(fā)現(xiàn)了做學問的樂趣,而且自認為也能像別人一樣做得出學問,突然想要學習了。但是,如前所述,家里的情況并不允許,我就當了農(nóng)民。在那之后的數(shù)年間,我熱心干農(nóng)活。小時候,我喜歡看別人做事,也模仿他們來取樂,但是現(xiàn)在干活成了我的義務。自己實際干了才發(fā)現(xiàn)殊為不易,有時甚至還會發(fā)生令人痛苦的事情。但是,我老老實實地、熱心地干農(nóng)活,農(nóng)民們做什么我也學著做。我既會編蓑衣也會打草鞋,既會用牛耕田也會伐木燒炭。割草、砍柴、插秧、除草,甚至放牛、駕駛馬車我也都會做。這期間的經(jīng)歷非常有意思。我完全變成了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每天都去地里干活,身體也變得非常結(jié)實了。這個時期從事農(nóng)活為我后來刻苦學習和吃苦耐勞打下了基礎。那時候,在與村里年輕人的交往中,體驗到了很多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有趣的經(jīng)驗,所以,我不僅精通農(nóng)活也非常了解農(nóng)民的心理狀態(tài)。

在那個時候,我在村里交到了兩個寶貴的朋友。我從這兩個好友那里得到了極大的愉快和益處。其中一人是橫部松次郎,他是一個鐵匠的孩子,與我同歲。另外一位是擔任名為“對面”閭閭長的家本元泰(現(xiàn)名叫正武),他比我大三四歲。我與這兩位成了莫逆之交。三個人能成為這樣的好朋友,實在是奇遇。我們交往數(shù)年,一次都不曾傷過感情。三個人聚到一起時總是談得高興,甚至都忘了時間。我們?nèi)说膫€性各不相同,境遇也完全相異。我們總是趣味相投,思想也傾向進步。三個人中,一個是手藝匠人,一個是神官,一個是農(nóng)民。家本要年長些,有處世的經(jīng)驗,口才相當出色。橫部原本是在城市長大的,諳熟世事,富于常識,是個人格圓滿的才子,而且在他身上看不到才子所慣有的那種輕薄,實在是個優(yōu)秀的青年。我木訥遲鈍,和兩位比起來無論在哪個方面都自愧弗如。但是,當時的我平生第一次有了求知的渴望,所以在學習方面確實要比兩位勝出一籌。不管做什么,我在三個人中都是進取心最高昂的。兩人都是我的前輩,所以我總是視他們?yōu)閹熡眩e極尋求交往。我們?nèi)丝偸窍嗵幒椭C。有時,我因為與家本意見相左,會產(chǎn)生小小的沖突,但富于常識、素來愛好和平的橫部會很好地充當調(diào)停,事情總會得到圓滿的解決。橫部的人品值得尊敬。他也總是心甘情愿地充當我們中的和事佬,所以,只要他在氣氛就會很熱烈,愉悅感總會油然而生。家本是個富于理性的人,說話條理清楚,總喜歡引經(jīng)據(jù)典,講一些讓我們受益的故事。他還是一個重友情的人,后來他曾給過我許多幫助。像這樣,他實在是我難得的畏友。我們?nèi)齻€人做什么都會湊在一起。有段時間,我們研究俳句、和歌等平民文學。橫部的父親精于此道,老人家為我們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在我們?nèi)酥校瑤硇轮R的通常都是家本。橫部也總對我們講起從其父那里學到的關于平民文學的知識,他本人也發(fā)揮自己的趣味,在我們幾個同仁之間大放光彩,他在創(chuàng)作上總是獨占鰲頭,而我總是躲在背后,無法和二位相提并論。但是,我很賣力,一心一意地學習。別人做一首和歌,我就做三首,盡管很拙劣,但我是以數(shù)量取勝,我什么都寫,慢慢地就不輸給這兩位了。我們?nèi)齻€步調(diào)一致,過得有滋有味。自然,村民對我們的評價甚高,村里的長輩們對我們的言行也抱有相當?shù)木匆狻O襁@樣,我們成了村里青年人的楷模,在移風易俗方面所帶去的影響極大。我們還曾成立了一個叫作“誠道會”的儲蓄組織,存過錢。我們?nèi)俗鳛榕笥眩黄鹫疫^各種樂子也做過各種游戲。但是,我們的游戲通常是一些很妥當?shù)臇|西,要么是到野外去玩,與自然為友行樂,或者是待在家里沉溺于文學情趣之中。我們的愛好傾向于知識性,絕不玩那種相互間有直接競爭性質(zhì)的游戲。我們不玩在青年農(nóng)民間很流行的格斗、競技、圍棋和象棋等直接比賽輸贏的游戲。所以,在我們之間絲毫沒有夸耀勝利或為失敗感到懊惱的事,也沒有相互傷害感情的事。因為我們是朋友關系,所以我們要讓友誼更加深厚,讓我們完美的友情永遠持續(xù)下去。我們?nèi)吮M管分別了將近40年,但一年四季總會互通音訊,一有機會就要相聚,重溫舊情。橫部現(xiàn)在津山町,在打鐵之余也經(jīng)營五金,取得了成功。家本仍在村里做神官,屬于村民中的牛人。唯獨我過著放浪的生活,常在異鄉(xiāng)飽受苦難。我們?nèi)诉^著如此不同的人生,毋寧說是極其自然的結(jié)果。之所以這樣說,乃是因為他們兩位與我的境遇完全不同。他們兩個都是家里的長子,有固定的職業(yè)。然而,我是家里的次子。換言之,不同的境況讓我們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乍見之下,在我們?nèi)艘匀愣α⑹椒€(wěn)固的友情相交往的時期,若從家庭關系來看的話,我是不可能以同等立場和他們兩位來往的。我總?cè)ニ麄儍晌坏募依镒隹停俏覅s不能在家里像招待客人一樣來招待他們。所以,對他們兩位我自然是退讓一步,內(nèi)心有幾分自卑感。說起來這也是我們?nèi)齻€人的友誼得以建立并長久持續(xù)的原因之所在。倘若要講起那個時期的經(jīng)歷,永遠都說不完。那個時期我沒有吃過任何苦頭,過得愉快有趣也有些荒唐。我的家鄉(xiāng)不但氣候很好,風景也好,家鄉(xiāng)的萬事萬物,一切莫不是為了惠及眾生而存在。那段時間的確是我人生中的黃金歲月。那個時候我滿懷光輝燦爛的希望,因此我的進取心也與日俱增,做起事情來心情舒暢。無論做什么幾乎都能有所斬獲。有時候,我如此猛烈的富有進取性的行動也許會讓他們兩位感到不快。但是,他們原本在經(jīng)驗和見識上都是我的前輩,又是家里的長子,自然度量很寬,凡事都一笑了之。所以,原本是落后者的我在進步。對我的進步,他倆當然是持歡迎態(tài)度的。我是家里的次子,總體上說來老二比較聰明,但也任性,氣量窄。老二的個性容易偏激,心胸狹隘,且自私自利,為人冷漠。說到底這是家族制度造成的結(jié)果,因為老二、老三在家里的地位和繼子差不多。但是,老二、老三總是追求進步,更富有進取心,有著想要取代長子的氣概。長子總是集全家寵愛于一身,有時會被慣壞,往往會稀里糊涂的。盡管如此,和老二、老三比,長子的氣量要寬些,天生就思慮周全,做事公平且很老成。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兩位都是長子,在知識經(jīng)驗以及個人成長方面都很完美,這使得我們?nèi)说挠亚檎橹翀A滿,且在錘煉我的性格方面給予了極大的正面影響。所以,直到今天我依然很慶幸能擁有這兩位朋友。

究竟是什么事讓我脫離農(nóng)民生活而立志學問呢?其實,這也是讓我改變命運的原因。我辭別故鄉(xiāng)四海為家,于貧困艱難的逆境中在他鄉(xiāng)討生活。我之所以喜歡上學問,固然與自己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萌生起來的自我獨立意識有關,也正如前面所述,是在小學里接受的實用性教育的結(jié)果。我小學輟學后,在和前面提到的朋友們交往時學到了很多東西。除此之外,我還自學。我隨性亂讀,讀了《楚漢軍談》等各式各樣的通俗小說。哥哥有一套標注了假名讀音的《四書》,我拿來讀了,還從家本那里借來種種書籍閱讀。說到算術,我買來自學用書努力鉆研和算,從差分均輸?shù)介_平方、開立方我都掌握了。不過,這都是抱著好玩的心情來學的,換言之,只是作為個人興趣的學習。但是,我在那時下了大決心要做學問。身為一介農(nóng)民要以學問立身,實在是很大膽的事。放在今天,這不算什么事,但在40年前,不得不說這不只是大膽,簡直就是莫名其妙的妄語。但是,我就下了這個決心。而且,時至今日,我依然清清楚楚地記得下這個決心時的情景。當時,作為農(nóng)閑時的副業(yè),我燒炭賣錢。當然,是砍伐自家山林來燒炭,所以并不需要本錢。把自己燒的炭拿去出售,所以是凈賺。燒炭是一項技術含量相當高的活計,現(xiàn)在看起來很有趣,但親自去做則不是一項容易的工作。有時候晚上都不能睡覺。把燒好了的炭裝進草口袋時,全身上下一定會變得漆黑一片。但是,燒炭也好,伐木也好,這些經(jīng)歷也并非是什么稀奇的東西。因為去山里就知道,有很多人都以此為業(yè)度日,我不過是其中的一員。我把自己燒的炭裝進口袋里,每天早上讓牛馱6袋,我自己挑4袋,運到幾里路開外位于大戶的批發(fā)商店賣掉。一大早起來就去,所以通常會在10點鐘左右回家。當時,在大戶的“藏本”家(從前是作為貢米繳納點的富豪)的廂房里,山田方谷開了一家私塾。所以,每次我來大戶都能聽到學生們朗讀課本的喧嘩聲,能看到很多學生在開心地玩耍,不由心生羨慕。山田方谷是漢學家,也通曉數(shù)理知識,所以他會給學生講授那時剛在社會上興起的物理學課程。他發(fā)揮其漢學功力,讓那些師范學校畢業(yè)的人顏面失色。像這樣,藏本私塾在鄉(xiāng)里很受好評,也激起了我對學問的興趣。那正好是明治十年(1877年)正月下旬的事情。天還沒有亮我就起床了,和平常一樣,我讓牛馱著炭,自己也挑一些,趕著牛出發(fā)去大戶。但是,那天從早上開始滴滴答答地下起了大雪。因為沒有帶傘,從頭到腳全身都沾滿了雪。而且,裝炭的口袋上也積起了雪,擔子變得更加沉重了。面對如此狀況,我感到非常痛苦,全身的汗都可以擰得出水來了。因為身體發(fā)熱的緣故,落在身上的雪開始融化,衣服濕漉漉的。頭頂上的雪融化后順著脖子滑溜溜地流到了胸口,那種難受勁兒,現(xiàn)在想起來都還覺得渾身不快。而且,雪越下越大,情況變得更加糟糕,身上的擔子越來越沉重,衣服也變得又重又冷。挑著近70公斤重的擔子走幾里路,原本就很累人,但這天早上感覺特別疲倦。到達藏本批發(fā)店時,肩膀簡直就要碎裂了。那天和平常一樣,從屋里傳來學生們的讀書聲和談笑聲,頗有聲勢。就在這個瞬間,我突然想到,如果把忍受現(xiàn)在這種痛苦的精神用來學習的話,那一定會學有所成。而且在我看來,做學問即便也要飽受如此痛苦,那也一定要比燒炭駕馬車等愉快得多。我斷然決定要做學問。就這樣,我暗自決定了要以學問為立身之道。為了學問,縱然比現(xiàn)在還要苦,我也在所不辭,我一定要功成名就讓別人看看。就這樣,我篤定了決心。此時,疲勞和不愉快立馬就消失了,我感到無比的愉快。

我依然干農(nóng)活和燒炭。但是,在下定了決心之后,我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在那之前,學習于我只是消遣,而今成了有目的的行為,且激起了我數(shù)倍于此前的發(fā)奮之心。我想盡各種辦法來學習。有時我去遍照院,讓我以前的老師即那位老僧教我。但是,老僧對近來出版的書籍也弄不明白。在本山寺的茶屋里,有一位名叫佐吉的老頭,此人很有學問,我甚至去找過他討教小說讀本方面的問題。在那一段時間里,我煞費苦心,吃了很多苦。和現(xiàn)在情況不同,那時自學非常不方便,母親總是安慰刻苦奮斗的我。在我下定決心的那個早上,我一回到家馬上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母親,母親半信半疑地接受了我的決定,但最后又對我表達了滿腔的同情。她鼓勵我并祝我成功。母親在心里一定是為我的決心感到高興的。在那時,我以一己之力對母親盡了孝道。母親從年輕時起,身心都受到了很大的痛苦。因為她過度勞累,一年年地衰老起來了。更要命的是,作為長子的哥哥品行不好。他賣掉田地,把錢花在女人身上。母親感到了難言的苦悶,我總會安慰她。母親是一個想得開的人,她絕不說抱怨的話。但是,對我做學問一事,她打心底感到擔心。一兩年后,當我告別故鄉(xiāng)外出求學時,母親想盡了各種辦法,為我做了很多衣服,為我能健健康康地學習感到高興。

可是,盡管自己下定決心要以學問來立身,但完全不知道從何著手,也找不到人商量,在異鄉(xiāng)也沒有自己的朋友知己。但是,決心不能因此而動搖。我苦心孤詣地想盡一切辦法來學習。我最后做了弓削小學的助教。每月的薪酬為1日元,每天都出勤,負責一年級的教學。這下,我可以安心學習了。但是,畢竟我沒有接受過正規(guī)的教育,當助教非常吃力。我請求老師給我講解關于《日本外史》的評論文章。就這樣,我在那里待了一年時間。

明治十一年(1878年)秋天,我辭去了弓削小學助教的工作,決定去位于津山的植月村觀音寺。這是因為遍照院的老僧調(diào)到了該寺。而且,在這個寺廟里設有小學校,我去那里做助教,當然也是為了學習。我給大土井誠之助做助教,他是個很高尚的人。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告別我那親愛的故鄉(xiāng)去到外地。告別生活了20年的故鄉(xiāng)時,總是依依惜別的,尤其是和母親分別讓我非常難過。實際上,我從這個時候起才開始了純粹的學生生活。因為是要獨立開創(chuàng)自己的命運,所以對于前途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但是,因為我做過農(nóng)民,不作非分之想,始終秉承農(nóng)民之于莊稼的觀念來營生度日。從某個角度來講,這個觀點有些跟不上時代了,但其結(jié)果卻是不二的。愛山 山路愛山(1865—1917),日本明治時期的歷史學家。曾說我是像馱馬一樣的男人,此言正確。有人認為我是個膽小鬼,我也覺得自己是個膽小鬼。所以,在學生時代我不曾做過大膽出格的事。因為自己膽小,所以無論做什么事,如果沒有經(jīng)過深思熟慮,是不會貿(mào)然行動的;也正因為膽小,即便很痛苦,也容易滿足現(xiàn)狀,這給了我非同尋常的忍耐力。所以,膽小怕事一變而成為百般忍耐,無論遭遇了多大的困難都不會屈服,從這種能夠忍耐困難的自信心里產(chǎn)生出一種勇氣。在學生時代,我不曾在困難面前退縮過一步,總是采取進取性的方針。關于這些事,我會在后面講述自己的學生生活時據(jù)實說出來。如今,在即將離開故鄉(xiāng)之際,有一件事我得說說。那就是關于我的宗教信仰問題,這與我性格的形成有很大的關系。即便是在學生時代,也無法忽視我在故鄉(xiāng)受到的宗教教育。

我家世代信奉天臺宗,家里所有的人都信仰神佛。我受他們的感化,在孩提時代就培養(yǎng)起了信仰。那時,我總是被母親或祖父帶著去參拜神佛,虔誠地祈禱壽福,相信如果做壞事,就會受到神佛的懲罰。我孩提時代的宗教教育除了來自家庭日常習慣之外,還有更為重要的東西。鄰居家有一本名為《三世相》 以中國唐朝袁天綱的同名書為底本,在日本江戶時代出現(xiàn)的同類通俗宗教讀物。內(nèi)容主要是結(jié)合佛教的因果論、占卜法以及陰陽家的五行說等,通過人的出生年月日以及面相來測算某人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這三世的吉兇、命運。的厚厚的古書,我曾數(shù)次借來讓母親或曾祖母講給我聽。這本書通過插圖來闡明各種做人的道理,非常有趣。這本《三世相》在培養(yǎng)我的宗教思想上給予了巨大的潛移默化的力量。這原本是佛法方面的迷信思想,但是已經(jīng)成了我的固定思想,至今在我身上仍有揮之不去的迷信觀。這些都是從這本書上學到的,尤其是關于釋夢的內(nèi)容,即便是在今天,我明知它是迷信,但還是不能輕易地忽視這些解析。我認為給孩子的讀物,必須要注意對書本的選擇。我孩提時代的宗教觀是神佛混雜的。而且,宗教會對農(nóng)民的精神產(chǎn)生極大的力量,尤其是神道教強調(diào)神無所不在,人被嚴重束縛住了手腳。水里有水神,山里有山神。稍微有點頭痛或是肚子痛,都要去神官那里,求他向神祈禱。于是,神官會做祈禱,并說這是惡神在懲罰人,或是碰到了金神,是神佛在作祟,云云。接著神官會用種種方法來安撫神靈,并送給祈者一道保護符。患者用水將符吞下,肚子疼就會止住。神官代替醫(yī)生行醫(yī)。這些迷信活動在我學生時代就已銷聲匿跡了。但是,其中的真理性的東西成為我的精神力量,它所宣揚的天道不殺人、生死是天命等信條,給了我的人生極大的自信和力量。

以上是我在故鄉(xiāng)生涯中的一斑。關于我的求學生涯,容待他日再講,今天就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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