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本書研究人權的歷史及其根據的問題。它既不提供一部全面的觀念史或法律史,也不提供一種嶄新的關于普遍人類尊嚴以及建基于這一觀念之上的人權的哲學根據。這兩個可能的預期在此都沒有得到滿足,而這并非出于類似如下那些真正說來瑣碎的理由:對于一部全面的人權史來說,即使具備所有令人敬佩的準備工作,進一步廣泛的研究仍是必要的;也不是因為任何現存的哲學根據,例如康德、羅爾斯或哈貝馬斯提出的根據,使得這種新的努力變得多余。對于這里所選取的道路來說,其特征就是一種將根據的論證和歷史的反思結合起來的特定的方式,這種方式并不存在于人權史上或者哲學論文中,而且一般情況下在那些地方根本就不會力求這種方式。野心勃勃地從哲學上給出人權根據的嘗試沒有歷史也能應付得了。人們由實踐理性和道德應當(所謂的)特征、關于建立政治秩序的思想實驗的諸條件或理想化的商談的各種基本特點而構想出其論證。這樣的建構必然與歷史處在一種引人注目的緊張關系之中。從這一視角出發看,必定會顯得奇特的是,人類歷史上任何時間都有效的東西卻極少如其所是的那樣得到認識。由此,觀念史會成為通往真正發現、通往探索性的和不完滿的嘗試之來歷的純粹引導;只要不存在一種進步模式允許人們思考過去的逐步接近和未來的繼續實現,真實的歷史就會淪為一種純粹的關于接近理想與疏遠理想的上下往返。
另一方面,歷史編纂經常有意無意地通過關于哲學根據的設想而得以實現;它也能夠包括一部關于人權和人類尊嚴的所有不同的哲學、政治和宗教的論證和爭論的歷史。但作為科學,歷史編纂必須將它的要求限制在一個對歷史過程進行符合事實重構的經驗層面上。由此,在其分工中,歷史科學與哲學強調了它們在起源和有效性上的差別。許多人把這一差別視為任何正當從事規范性問題研究的一個基礎,要么如這種思想方式所示的那樣,去討論各規范性命題的有效性要求,要么我們感興趣的是它們歷史上的來歷。在這種觀點中,對于裁定規范的有效性要求來說,歷史知識毫無貢獻,無論如何,毫無起決定作用的貢獻。
在本書中,我將嘗試一種原則上與此不同的處理方式;也許此間我將一再運用的這種歷史導向的社會學,將會是一個合適的中間者,去克服那業已描述過的哲學這一方面與歷史那一方面之間的間隙。首先,可以從消極的方面來標明采取另一種處理方式的理由:我并不相信對最終價值給出純粹理性的合法性說明的可能性。于我而言,這個提出任務的表述似乎已然是自相矛盾的了。如果真正涉及最終價值的話,那么理性的合法性說明究竟將求助于何者呢?什么東西比這些最終價值更加深刻,并且自身也具有價值性的特征呢?或者說,最終價值正應從事實中推導出來嗎?不言自明,憑借這些問題,我對嘗試哲學根據證明的懷疑只能完全粗略地得以說明;這些表述并不提出以下這個要求:在這個地方正確評價那些了不起的思想大廈(Denkgeb?uden),它們是為了普遍主義道德的理性根據這個目的而豎立起來的。那些明白我在此所承認的這種懷疑的人,也許仍然會懼怕這些結果;因為他們認為,放棄理性的最終根據,將會為一種歷史的或文化的相對主義,或那種(所謂的)后現代的怎么都行(Beliebigkeit)打開大門。而在人權和普遍的人類尊嚴這些事務中,涉及的是一個如此細微敏感的點,以至于人們幾乎不會去考慮一個關于它的漫不經心或玩耍游戲的態度。向理性的最終根據的告別會迫使我們確實走向相對主義嗎?這種擔憂的基礎恰恰是那種關于起源與有效性之間明確可分性的思想定式。這里涉及的正是對這個思想定式實際的質疑(Infragestellung)。如果在價值的情況中,起源與有效性的問題無須如此尖銳地分開,那么我們也可積極地表述它在此所涉及的東西。也就是說,我們可以這樣來編排各價值本身產生與發展的歷史,以至于敘述與論證以一種特殊的方式交疊在這部歷史中。敘述使我們意識到這樣一種描述:我們對價值的信奉及我們關于何物有價值的信念出自經驗和對經驗的加工;由此它們被認為是偶然的,也就是非必然的。價值就似乎不再是某種預先給定的東西,我們只是發現或者也許是重新恢復它。但是,通過使我們意識到這件事實——我們的價值是歷史的個體性——這樣一種敘述無法削弱和瓦解我們對這些價值的信奉。與尼采不同,我并不同意:對價值之產生的揭露會使我們恍然大悟,我們至今信仰的是虛假的神和偶像。如果我們想要通過尼采來評價在一部“譜系學”中起源與有效性的交疊的話,那么這完全可以是一部肯定譜系學(affirmative Genealogie),且必定不是一部起源的消解史。
因此,在這本書中所涉及的是一部價值普遍主義的肯定譜系學。由于人們在這一規劃的每個階段都可能提出反對意見,所以在本書的中心部分(第四章)中,我更多地在一個插入性的方法考察中談到了所選方法的理由。必須切實得到說明的是,存在著普遍主義的價值以及其他許多東西。這種說明在普遍意義上是一部譜系學,而在特殊意義上則是一部肯定譜系學。在這個地方首先只需確定的是,從先前一本書那里來的“價值之產生”(Entstehung der Werte)這個概念與“構造”(Konstruktion)和“發現”(Entdeckung)等概念相距很遠。而目前的這本書作為歷史—具體化的“應用”接續著前一本書。“發現”這個概念容易使人想到從一個預先存在的價值領域或一種客觀給予的自然法出發,而“構造”看上去符合一種意志的結果,那些約束的作用難以從這種結果出發;無論如何,這也許只能是一種自身選擇式的約束。與此相對,“產生”這個概念的目標在于:我們或可將各種人權的真正歷史革新作為革新進行展現而為人所識,并同時在此保留這種明見性特征——這樣一種革新也能向[革新的]參與者們指出這一點。對于信奉價值的那些人來說,這些價值完全顯而易見地展現了善,但這不是因為他們如此決定了善或者在善這一點上達成共識。為了表達一個歷史上重新設定的開端如何能夠容納無條件性,誕生這個隱喻或許是合適的。因此,在這個意義上,這里涉及的是各普遍主義價值的一個中心復合體的“誕生”“產生”及其法案編纂(Kodifizierung)。
最晚自19世紀末期開始,正是這個價值復合體的出現一再成為激烈意見爭執的對象。此間,其中一個最經常,但也最無結果的爭論圍繞著以下這個問題:人權應該歸因于宗教的還是世俗的—人道主義的來源。一個并不經常出現在研究中,而是出現在廣泛公共領域內的習慣看法認為,人權出自法國大革命的精神,這一精神又是法國啟蒙運動的政治表達;即使通常不是反基督教的或對宗教抱有敵意的,法國啟蒙運動至少是反教士的。從這個觀點看來,人權確鑿無疑地不是某種宗教傳統的結果,而毋寧說是一種反抗的宣言。這種反抗針對的是國家與(天主教)教會的權力同盟或作為整體的基督教。
在這個習以為常的看法和世俗的人道主義之間,存在著一種選擇上的親緣關系(Wahlverwandtschaft)。這就好比是20世紀基督教,特別是天主教思想家的信念,和一個可供選擇的杰出敘述之間的關系那樣。這種觀點的捍衛者們專注于長期宗教和智識的傳統。對于他們來說,通過福音書告訴我們的對人道意義上的人的誤解,以及自中世紀哲學時代而來的在與人格化上帝概念關聯中對這個宗教啟示的哲學創作,人權的道路得以鋪就。在20世紀的過程中,當天主教教會避開對作為一種自由主義的個體主義形式的人權的原初譴責,轉而對人權采取鮮明的維護態度時,這種敘述就產生了。
不言自明的是,我所提及的這兩幅歷史圖景并不是僅有的兩幅,就像世俗的人道主義與對天主教基督教自滿的或勝利主義的理解并不簡單地相互對立。這里還存在著一種妥協的立場,它主張:雖然啟蒙運動或可理解為是反基督教的,但是它最深的動機正是基督教強調個體性、真誠和博愛(或同情)的后果。但在這個地方,重要的并不在于這些新增加的具有民族或教派色彩的變體,涉及的恰恰是鋪設一條新的道路,它從這個被認作毫無結果的爭論處境中引導出來;這樣一條道路之所以必要,并不是因為至今為止這個領域內的辯論并未導致各原初論證雙方面的修改。更重要的事情是,我所提及的這兩個立場都是站不住腳的。從經驗的理由看,習以為常的世俗的—人道主義的敘事(Narrativ)是站不住腳的。這一點在本書中將以多種方法得到澄清。雖然這種敘事歪曲了特別是18世紀的歷史現實,但它無論如何仍具有這種功績:它想要從歷史時期的各種條件出發說明一種事實上就發生在歷史時期中的文化的革新。與此相對,可替代選擇的歷史無法令人信服地說明,為什么基督教學說的一個基本要素——這個要素幾個世紀以來與各種各樣的政治制度相處融洽,而所有這些政治制度從未建立在人權觀念的基礎之上——突然應該在人權制度化過程中成為這個推動力。跨越幾個世紀的成熟(Reifung über Jahrhunderte)并不是一個社會學的范疇,即使我們從列舉思想史先驅轉換到制度傳統的層面——在這個層面上此主題看起來似乎有理——我們必須牢記,傳統不會自行延續,而是必須通過人類個體的行動才得以永恒。甚至如果我們想要至少回顧性地承認,在某種程度上人權這個觀念能被理解為基督教精神特質(Ethos)的重新表述,我們也必須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為什么延續了1700年以后,基督教福音才以人權的觀念被翻譯為一種法學上的法案編纂的形式。此外,我對已述及的那種妥協的立場心生疑竇。如果人們把某樣東西作為自身傳統的成就而進行使用,而當這個東西產生時,它卻受到這個傳統的擁護者們的譴責,那么這看起來就有點像是口袋戲法了。
本書將透露的消息是,對這種敘事的整個混合狀態而言,存在著一個基礎性的替代選項。這個選項的關鍵詞是神圣性(Sakralit?t)、至上性(Heiligkeit)。我的想法是把對人權和普遍人類尊嚴的信仰理解為一種特殊的神圣化過程之結果——在這種過程中,每一個人類個體越來越多地被視為神圣的,這種理解也在法律上獲得制度化。“神圣化”(Sakralisierung)這個術語不應被理解為好像僅僅具有一種宗教的意義。世俗的內容也能夠容納這些說明神圣性特征的質性:主觀的明見性和情感的強烈性。神圣性能夠被歸在新的內容中;它能流動或者得到轉換,也就是說,在一種文化中有效的神圣化的整個系統能夠得到變革。因此,本書的關鍵思想是:人權史是這樣一部神圣化的歷史,更準確地說,是一部人的神圣化的歷史。
由此我就說出了本書的兩個互相纏繞著的基本主題(“神圣化”和“肯定譜系學”)。它們之所以互相纏繞著,是因為,如果提出的根據應該適合神圣性這個現象,那么就需要專門的譜系學的論證。如果對價值的信奉并不出自理性的考慮,那么純粹理性的論證就很可能會擾亂對價值的信奉,或者使我們重新解釋現有的自我和世界概念,但它們自身并不能產生蘊藏于價值信奉中的力量。為此這就需要一部肯定譜系學。
本書開篇是三個歷史—社會學的章節。在第一章中,圍繞的是關于18世紀末期最早的人權宣言之產生的這個問題。在這里我將把這個具有“啟蒙運動”來源的習以為常的看法置于試驗臺之上,特別是馬克斯·韋伯的以下這個論點:人權涉及的是一種理性之“魅化”(Charismatisierung)(或者就是神圣化)。在第二章中,借助于18世紀歐洲刑訊的廢除或廣泛的遏制,我給出了一種不同于典型啟蒙運動的和福柯式的描述的角度之理由,也就是人之神圣化的角度。在這一章中也將相應地詳細闡明,在這一角度下應準確理解的東西。
當然,人權的產生,尤其是人權隨后的傳播和對人權日益增加的信奉,不應被理解為文化傳播的過程。自人權產生之后,它就可能再次消失。今天我們很可能嘲笑它是18世紀的稀奇怪事——類似于“催眠術”(Mesmerismus)。在第三章中,圍繞的是這部歷史的一部分,也就是暴力的經驗對于人權之維持和擴展而言的意義。這里所提出的作為證明的歷史事件是19世紀(美利堅合眾國的)反奴隸制的運動。借助于這個運動,我們可以提出一種將暴力經驗轉化為為實現普遍價值而進行動員的模型。這場運動以及對暴力經驗的強調雖然只應被看作拼圖游戲中的一片,但在人之神圣化的背景下,我們不僅必須考慮構成價值的積極經驗如何能夠導致對普遍價值的信奉,而且還必須考慮我們自己和他人的消極的、痛苦的、創傷性的苦難經歷也可以導致對普遍價值的信奉。
接著這三個歷史—社會學章節的是一章方法上的自我反思。我在這篇導論中只是略微提及的東西將在那里詳細地給出理由:在基礎的價值中卻不存在哲學的合法性說明,它能夠不依賴一切歷史而提出無條件的普遍的要求;但這一點并不會迫使我們轉向一個相對主義的視角,依據這個視角,所有價值就是各種個人和文化的主觀設定。在廣泛借鑒恩斯特·特洛爾奇的“存在歷史主義”(existentiellen Historismus)的基礎上,我這里捍衛了一種不同于康德與尼采——用公式化的術語來說——也不同于黑格爾、馬克思和馬克斯·韋伯的替換方案。
通過這個插入性的方法考察,我們就達到了這個描述過程中的轉折點上。如果說至今為止的論述圍繞的是作為人之神圣化的人權之肯定譜系學的基本特點,那么現在我們將把目光轉向基督教(主要是猶太教—基督教)傳統的兩個基本要素。關于這些基本要素,人們常常宣稱,它們為人權做好了準備并且對于支持人權而言是必不可少的。這兩個基本要素是:作為每個人之神圣核心的一切人類之不朽靈魂的理念,和作為禮物的每個個體生命的觀念。各種義務都出自這個觀念,它們將權利限定在關于我們生命的自我規定之上。在此,這兩個基本要素卻不可被當作人權之歷史的“始祖”而引入。因為從本質上說,基督教與人權的關系——如歷史—社會學的那幾章所顯示的那樣——比粉飾的回顧所經常展示的關系具有更加多的含義。這一章[第五章]用以搞清楚這個問題:在人權這個符號中以及當今各種思想前提下,如何能重新使人明白基督教人類圖景的這兩個要素。鑒于劇烈的價值轉變,對于重新表述宗教傳統這個任務而言,這樣一種嘗試具有示范性的意義。
由此,結尾一章的基礎業已完備。如果說人權雖然可以回溯到基督教等各種文化傳統,但也要求以新穎的方式闡述這些傳統,那么像普遍的人類尊嚴這樣的價值和像人權這樣的權利,就無法“被羈押”(eingesperrt)在某個傳統之中。它們從其他傳統那里,并且在新的條件下也是可以獲得的,只要對它們自身的一種相似的、有創見的重新解釋,就像基督教的解釋已毫無疑問地獲得成功那樣成功實現。照此說來,這些宗教的或文化的傳統可能會在不放棄其獨特觀點的情況下發現彼此之間的共同性。在這一章[第六章]中要闡明的價值普遍化這個構想恰旨在于此。這個來自社會變化之社會學理論的構想在此被轉用到一個寧可說是哲學的論題上。最后,借助于這個構想,1948年《聯合國人權宣言》(UNO-Menschenrechtserkl?rung)產生的過程被描述為價值普遍化的一個卓有成效的過程。
由此,我所致力于從事的人權之肯定譜系學已能夠成型。為了證明某一特定方法的合理性,我研究了兩項人項“宣言”得以產生的兩段很短的歷史時期——18世紀晚期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以及廢除與人之神圣性相矛盾的東西的兩個拉長的過程——刑訊與奴隸制。在這種方法中并且相應地在本書的建構中,論證與歷史敘述交疊在一起。純粹的敘事或單純的論證本可更加容易,但是在邏輯上且恰恰在美學上,這部肯定譜系學迫使我們既不能采用純粹年代學的形式,也不能采用純粹邏輯的形式。我所勾畫的這個規劃的真正說服力,只能從實施過程本身之中生長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