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縱橫家與名家的活躍
一、動蕩政局與魏晉人對縱橫家及其著作的關注
戰國時期諸侯兼并,列國紛爭,縱橫家為顯學。西漢前期距戰國不遠,故社會思想還保持著戰國時期的自由多元氣象,其中縱橫家仍有市場,他們的言談或文風為某些游說之士所青睞。明焦竑《澹園集》卷十二《與友人論文》概述西漢初期文風云:“漢世,蒯通、隨何、酈生、陸賈,游說之文也,而宗戰國;晁錯、賈誼,經濟之文也,而宗申、韓、管、晏。”注117以上所述作家,或撰有子書,分別為:陸賈《新語》、賈誼《新書》、晁錯《新書》、蒯通《蒯子》,此四書《漢書·藝文志》皆有著錄。
同陸賈相似,蒯通、隨何、酈生等亦為楚漢之際辯士,他們秉承戰國時期縱橫家游說之風,積極投身于時代風云之中,施展游說才華,或建立不朽功業注118,且有著述傳世。《史記·田儋列傳》載,蒯通善為長短說,論戰國之權變,為八十一首。《漢書·藝文志·諸子略》縱橫家著錄有《蒯子》五篇。《史記·酈生陸賈列傳》有“世之傳酈生書”云云,可見酈生亦有著述。隨何著述情況未詳。不像陸賈那么幸運,蒯通、酈生書今已不存,就《史》《漢》僅存其面陳說辭看,他們二人的確傳承了戰國縱橫家的衣缽。
漢武帝時期諸子思想仍較活躍。據《漢書》卷六十四《嚴(助)朱(買臣)吾丘(壽王)主父(偃)徐(樂)嚴(安)終(軍)王(褒)賈(捐之)傳》及卷六十五《東方朔傳》等篇所述,漢武帝延攬各種人才,廣大士人不甘平庸,往往滿懷自信,紛紛上書議論朝政得失,甚至自我標榜。如吾丘壽王在武帝之前出謀劃策,“知略輻湊,以為天下少雙,海內寡二”;東方朔上書“文辭不遜,高自稱譽”。或不同程度地沾染縱橫家作風,《漢書·藝文志》著錄為縱橫家的武帝時期士人,有主父偃、徐樂、嚴安、膠倉。此外如嚴助,武帝詔令他上書對策時,特別交待云:“具以《春秋》對,毋以蘇秦縱橫。”可見他亦有濃重的縱橫家氣息。當然,應該指出的是,西漢的縱橫家或沾染縱橫之風的士人,一般來說,身上有較多儒家的人文精神。從陸賈、賈誼等沾染縱橫之風的漢初士人開始,到武帝時的主父偃、徐樂、嚴安,他們的著述普遍浸透著儒家的民本思想,關注民生疾苦,提倡輕徭減賦,反對嚴刑酷罰,抨擊窮兵黷武,而與蘇秦、張儀之類戰國縱橫士人有明顯的差異。主父偃初學縱橫家之術,晚乃學《易》《春秋》、百家之言。據《漢書》本傳載,主父偃不但在個人經歷上頗像戰國縱橫家人物,而且在言論上也酷似之。注119
但西漢中期之尊崇儒家經學的政治化學術趨勢,以及加速削抑諸侯的政治舉措,致使本在戰國諸侯紛爭愈演愈烈中應運而生的縱橫家不得不走向衰落。直到東漢初期,人們對縱橫家仍持否定的態度,予以抨擊,如馮衍《顯志賦》有云:“惡叢巧之亂世兮,毒縱橫之敗俗。流蘇秦于洹水兮,幽張儀于鬼谷。”注120
漢末三國時期,天下分裂,社會動蕩,政權多元,基本形勢頗類于戰國時期,人們對縱橫家人物及其著述的態度發生轉變。表現在幾個方面。一個方面是對縱橫家代表人物蘇秦、張儀之流的重視,如陳琳的作品就曾流露過這種思想。另一個方面是對縱橫家著述的重視,如漢魏之際著名學者高誘青睞記載縱橫家人物言論行事的《戰國策》,為之作注,此為記載中最早的《戰國策》注本。這種現象的出現順應了漢魏之際政權分立、征伐頻繁、思想文化多元的特殊形勢。徐幹生當漢魏之際亂世,深切地認識到儒者處于亂世的艱難,故時人稱其:“君以為縱橫之世,乃先圣之所厄困也。”注121因此他頗重智略,所撰《中論》專置《智行》,大力張揚智略的重要性;還撰《七喻》,有云:“戰國之際,秦、儀之徒,智略兼人,辯利軼軌,倜儻挾義,觀釁相時,圖爵位則佩六紱,謀貨財則輸海內,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憩。人主見弄于股掌之上,而莫之知惡也。”注122徐幹對蘇秦、張儀所持態度,從此段文字中是看不出來的,但我們起碼可以由此段話推測當時有人推重蘇、張,稱他們為“智略兼人”之士。曹操的《求才令》則對戰國縱橫家代表人物蘇秦的功業予以旗幟鮮明的認可:“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陳平豈篤行,蘇秦豈守信邪?而陳平定漢業,蘇秦濟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廢乎!有司明思此義,則士無遺滯,官無廢業矣。”注123諸葛亮的《隆中對》,權衡天下形勢,顯示了戰國縱橫家的風姿。蜀郤正的《釋譏》也指出漢末亂世縱橫權謀之士的活躍,云:“沖質不永,桓靈墜敗,英雄云布,豪杰蓋世,家挾殊議,人懷異計。故縱橫者欻披其胸,狙詐者暫吐其舌也。”注124時人也有從博覽多識的角度重視《戰國策》者,如《三國志》卷三十八《蜀書·秦宓傳》記載:
李權從宓借《戰國策》,宓曰:“戰國從橫,用之何為?”權曰:“仲尼、嚴平,會聚眾書,以成《春秋》《指歸》之文,故海以合流為大,君子以博識為弘。”注125
魏晉之際著名學者皇甫謐平素好學,博綜經史百家之言,以著述為務。他對縱橫家人物及其著述有一定關注,撰有《鬼谷子注》,并在《釋勸論》中以“蘇子出而六主合,張儀入而橫勢成”概括了戰國時期縱橫家代表人物蘇秦、張儀的重要歷史作用。兼具西晉重臣與著名文士身份的張華有《縱橫》,也表示了對縱橫家的關注,其中述及蘇秦以鬼谷先生為師,能力、能量極大:“辯說剖毫厘,變詐入無形……人主莫不傾聽。”注126《三國志》卷十四《魏書·劉曄傳》裴注引何劭《王弼傳》曰:“淮南人劉陶,善論縱橫,為當時所推。”《晉書》卷四十三《王衍傳》稱王衍,初“好論從橫之術”,后來“唯談老莊”。作為東晉著名史學家和文學家的袁宏,對縱橫家也有所關注,他論述了縱橫游說之士興起的背景,并對其利弊得失進行了較全面的揭示:“戰國縱橫,強弱相陵,臣主側席,憂在危亡,不曠日持久以延名業之士,而折節吐誠以招救溺之賓,故有開一說而饗執圭,起徒步而登卿相,而游說之風盛矣……夫排憂患,釋疑慮,論形勢,測虛實,則游說之風有益于時矣;然猶尚譎詐,明去就,間君臣,疏骨肉,使天下之人專俟利害,弊亦大矣。”注127當時士人或有格外青睞《戰國策》者,甚至將其價值凌駕于儒家、道家經典之上。如《世說新語·讒險》記載東晉袁悅有縱橫家的辯說素質,且特別推重喜好《戰國策》一書:“袁悅有口才,能短長說,亦有精理。始作謝玄參軍,頗被禮遇。后丁艱,服除還都,唯赍《戰國策》而已。語人曰:‘少年時讀《論語》《老子》,又看《莊》《易》,此皆是病痛事,當何所益邪?天下要物,正有《戰國策》。’”注128由此可見《戰國策》受人重視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