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統古音學研究通論
- 黃易青 王寧 曹述敬
- 4480字
- 2022-07-22 11:23:33
四、音類關系的確立比微觀音值的構擬更為重要
上古音研究工作的內容一是音類的研究,二是音值的構擬。傳統古音學主要關注古音的分類,但是,他們在進行音類關系研究時,頭腦里是有音值觀念的。音值問題沒有十分明確的成果,一方面,跟現代比起來,由于當時缺乏一種描寫音值的符號,用表示音節的漢字來記音,微觀音值的探討帶有隱性的特征;另一方面,就古音學的研究目的而言,音類關系比微觀音值更重要。
傳統上古音研究在進行音類研究的時候不可能不關注音值,討論微觀音值,有古典語音學作為學術基礎。中國古代的語音學著作,唐《守溫韻學殘卷》就有五音清濁等第輕重的辨析,此后,以宋代的《韻鏡》《七音略》《切韻指掌圖》等為代表的韻圖,清代江永的《音學辨微》《四聲切韻表》等都明確辨析音值——對于聲母則說明、辨析發音部位、發音方法,如五音、清濁,對于韻則辨析開口、合口(后來更分別開、合、齊、撮四呼)、四等洪細,用韻圖的形式就是用結構的觀念表現音韻體系;用對比的方法來分辨各種區別性特征。等韻學立出字母名稱以后,用“唇音”“舌音”“牙音”“齒音”等術語來說明發音部位,用“清”“次清”“濁”“次濁”等術語說明發音方法。清代音韻學家還用“戛”“透”“拂”“轢”“揉”描寫聲母發音方法,用“穿鼻”“展輔”“斂唇”“抵顎”“直喉”“閉口”分析尾輔音;陳澧《切韻考》分析《切韻》聲韻部類,并給每個音注上《切韻》反切。江永說:“一等洪大,二等次大,三、四皆細,而四等尤細。”注17就是在說明元音的舌位高低。這些都說明他們是有音值觀念的。
有了古代語音學的基礎,前代音韻學家對中古音的研究,不但研究音類,也研究音值。以黃侃的今音研究為例。其《音略》“錢夏韻攝表”陰聲有(一)藹攝、(二)阿攝、(三)依攝、(四)烏攝、(五)謳攝、(六)攝、(七)哀攝,是“純粹用喉音收韻者”。陽聲有(八)安攝、(九)恩攝,分別是阿攝、依攝之“加鼻收韻”;(十)鴦攝、(十一)翁攝、(十二)
)攝、(十三)甖攝,分別是烏攝、謳攝、
攝、哀攝之“加鼻帶顎收韻”;(十四)諳攝,“即藹攝之加鼻音,亦即安攝之加鼻收唇音”,(十五)愔攝,“即依攝之加鼻音,亦即恩攝之加鼻收唇音”。入聲有(十六)遏攝、(十七)麧攝,分別是藹/阿與安、依與恩攝之促音;惡攝、屋攝、沃攝、餩攝,分別是烏與鴦、謳與翁、
與
)、哀與甖攝之促音;姶攝、揖攝,分別是藹/阿與遏、依與恩與麧之收唇促音。注18把相配的陰陽入三聲對齊,得到下表:

不難看出,傳統古音學不但注意對音類的分析,在音值的描寫上也是精確到音素的。
上古韻部的研究一直是與古音音值的擬測同為一體的。如對《詩經》古音的研究,原因就是今音與古音不同,讀起來覺得不押韻,因而用“協韻”等觀念和方法改讀今音以合于古音。宋代的古音研究,就是在這樣的前提背景下進行的。清代段玉裁與江有誥討論韻值,有一個很讓人感動的實例。段在給江有誥的信上說:
(足下)能確知所以支脂之三分之本源乎?何以陳隋以前支韻必獨用,于千萬中不一誤乎?足下沈潛好學,必有能窺其機倪,仆老耄,倘得聞而死,豈非大幸?注19
段玉裁古音支脂之三部分用的結論,為一大發明,而三部之所以相異,它們在音值上有何區別,段玉裁一直不能說明白,到老了還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這些探討,反映了傳統上古音研究在研究音類關系的同時,并不忘音值的探求。宋吳棫分古音為九部,其中《廣韻》支脂之微齊灰以及佳皆咍諸韻古音通為一部,就是他把這些韻的字的古音都擬讀為相同的音的結果。如,“皆、佳、該”都是“堅奚切”,“丘、開”都是“祛其切”。注20清儒的古韻分部一直與擬測音讀相伴而行——古韻分部與古音擬測是密不可分的。顧炎武先由平水韻而恢復至《唐韻》;再正《唐韻》,由《唐韻》恢復至上古音。其中孰正孰變,不只是分類,更是改正反切,恢復其上古音值,所以顧炎武的音韻學成果,與《詩本音》相配合的是《唐韻正》,把《唐韻》反切中不合古音的一個個改正過來,恢復其古音讀法,最后才得出古音十部的結論。江永《古韻標準》將真元分立,幽宵分立,侵談分立,他的最主要的根據就是在音理上區別音之侈弇。戴震古音九類二十五部的韻目字,用的是影紐字,以強調韻目字的韻母的音值,如“阿、烏、堊”“翁、謳、屋”之類,并且在與段玉裁討論古音分部時說“真以下十四韻皆收舌齒音”,“東冬鐘江陽唐庚耕清青蒸登皆收鼻音”注21,指出其收尾輔音的發音部位。他的陰陽入三聲相配,用今人的說法就是:元音相同、發音部位相同而發音方法不同的韻相轉。專門研讀梵文三年的章太炎,作《二十三部音準》,根據漢字諧聲、《廣韻》音系和各地方音構擬古音。黃侃的古本音說,也就包含音值的擬測,所以王力先生、俞敏先生都曾用音標表示黃侃用漢字所擬測的古音二十八部音值。王力先生并且說:
我在《漢語音韻學》中說:“古韻學家只知道分析韻部,不知道研究各韻的音值。”這話說得不對。古代音韻學家所謂“古本韻”,就是先秦古韻的音值……注22
雖然傳統古音研究不但注重音類關系,而且在音類關系的研究中實際上不能也沒有不論音值,但是傳統小學以文獻閱讀為主要服務對象的宗旨,決定了上古音研究是以音類關系研究為最重要目的的,音值構擬實際上也是以音類關系作為依據,以反映音類關系為重要目的的。因為:第一,由于記音工具缺乏,微觀音值的描寫很難復原到當初的狀態;第二,音韻研究不需要模仿古人說話,只需要在確立古聲韻的部類以及字的古音地位后,解決文獻閱讀中出現的相關問題。
對于上古音研究來說,工具不是越“新”越好,而是越能揭示語音事實、探求語音規律越好。即使沒有《二十三部音準》的擬音,章太炎《成均圖》的二十三部也有很高的理論價值和實用價值,因為《成均圖》不光有韻部,還有韻部之間的相互關系。段玉裁以來各家對古韻部安排的次第,都顯示了韻部之間的關系。王力的二十九部(戰國三十部),如果沒有擬上音標,是否就會令其《古韻表》顯得粗疏呢?也不是,因為韻表已經排列了各部之間、縱橫之間的次第遠近關系。現在有的人把古音擬得很復雜,但是,本來材料上證明兩部關系很近,經他一擬反而看不清關系了,這種“細而差”的擬音,遠不如“粗而準”的擬音有用。
實際上,有了聲音關系,便足以說明古代文獻中諸多語言文字問題。上舉《豳風·東山》傳:“烝,窴也。”箋:“古者聲窴、填、塵同也。”毛傳解決了《詩》中“烝”讀作“窴”,說明了二字古音有演變關系,鄭箋說明了“窴”與“塵”古音的相同關系,這里雖然主要只是古音關系的說明,即使我們不去考究鄭玄這里對“窴”與“塵”的音值意見是什么,不去構擬它們是什么音,也可以知道,“烝在桑野”就是“塵(陳)在桑野”,即久在桑野。同樣的道理,段玉裁不知道支脂之三部音值上的區別,但他分別了它們古音部類的不同,不但使得此前陽聲耕真蒸的分別(顧炎武古音十部已分別),入聲錫質職的分別(江永入聲八部已分別)能與陰聲整齊相配,在經典閱讀上更是可以解決大量問題。
重視聲音關系而不一定要求出其準確音值或加以音標,是漢語和漢字的特點決定的。漢字的諧聲、重文以及文獻中的異文、讀若等,從形體上本來就能直接顯現聲音關系,包括字詞之間的關系以及聲類與聲類的關系。黃侃總結了推求古音變化的材料和方法,其中有些意見很有代表性。他說:
據許書以推音之變者,一據重文,二據說解,三據讀若,四據無聲字而細索其音,五據有聲字而推其變。
據重文者:重文之字,取聲多在同部;而亦有在異部者,則其變也。是故玭之重蠙,比在今韻灰屬,蠙在今韻先屬,此可悟灰、先相轉也……
據說解者:說解兼用疊韻、雙聲,而用雙聲者,即可得韻之變。旁訓溥,上唐而下模,唐、模固對轉也。祈訓求,上痕而下咍,痕、咍固相轉也。(存、思兩字,一自咍入痕,一自痕入咍。)……
據讀若者:《說文》取讀,大氐用彼時之音,而古音與漢世之異,于斯可得其本。在同部者,不必論矣。轉入異部,即可知韻轉之理。如讀舂麥為
之
,而舂麥之
實應作
,此可知寒轉入曷矣。蠸讀蜀都布名,而布名之字實應作
,此可知由曷轉入寒矣……
據無聲字者:《說文》之字,有本有聲而不言聲者。道,從辵,從首,實首聲也……
據有聲之字者:如祼從果聲,而讀古玩反,是由歌轉寒。玭,從比聲,而讀步因反,是由灰轉先。玟,從文聲,痕也,而轉灰,讀莫杯反……注23
王力先生也曾純用聲類說明字詞的古音關系。他說:
“仍”字古音在蒸部。《廣韻》如乘切,蒸韻。等韻曾攝,日母,開三。《說文》:“仍,因也,從人,乃聲。”按“乃”古音在之部,之蒸對轉。注24
“伊”字古音在脂部。《廣韻》於脂切,脂韻(平水支韻)。等韻止攝,影母,開三。《說文》:“伊,殷圣人阿衡,尹治天下者,從人,從尹。”小徐本作“從人尹”,云:“俗本有聲字,誤也。”今按有“聲”字不誤,“尹”在諄部,脂諄可對轉也。注25
因聲以求義的工作,最集中地體現在同源詞研究中。同源關系判斷的聲音標準,傳統是根據聲音關系。韻的方面如段玉裁的十七部、王念孫的二十一部、章太炎的二十三部、黃侃的二十八部、王力的二十九部(戰國三十部),皆足以說明聲音關系。聲母方面如黃侃十九紐、王力三十三紐。聲與韻同時驗證,可以說明聲音關系。王力的《同源字典》,也以聲音為綱,分為三個層次:以韻尾不同分為甲、乙、丙三大類,八小類;以二十九個韻部為第二個層次;各韻部之下再依三十三個聲母列出同源詞組。可見,先弄清了聲音關系,音值擬構只是對一個音的多邊關系加以外化,今人所增加的,主要是作為工具的音標。
何九盈比較過傳統詞源研究與高本漢的詞源研究,他說:
高本漢之前,中國學者研究語源不用國際音標,只能用比較模糊的聲類、韻類、聲轉、音轉來說明其語音關系。高氏對所收每一個字都標注了起首輔音、中介元音、主要元音、韻尾輔音,并建立了“轉換的法則”。……人們常批評《文始》音轉過寬,誰知高本漢的“轉換法則”有過之而無不及呢!高本漢的構擬只顧頭尾,不顧中間。他說:“我對于元音沒有加以區分。從西藏語上所得的經驗指示著我們,這種語言的演化有很多的‘元音變換’,因之在同一語根之內容有極多變異的韻素。我也要判定中國語里也可以得到同樣的現象。”(張世祿譯《漢語詞類》,商務印書館,1937)這種判定,相當主觀,依據這種判定得出的所謂“法則”實際上沒有任何意義。……1935年王力先生發表《評Word Families in Chinese》指出:“高氏沒有把上古音值研究得一個使人深信的結論的時候,他的字譜實嫌早熟。”(《王力文集》第20卷335頁,山東教育出版社,1991)我以為即使高氏把上古音研究好了,他也很難把漢語語源問題研究好,因為他的文字訓詁功底實在欠缺。注26
我們理解,這段話不是討論古音研究要不要構擬,也不是討論用什么手段和工具來說明同源詞的古音關系,只是客觀地說明“用比較模糊的聲類、韻類、聲轉、音轉來說明其語音關系”的學者與用音標說明古音關系并建立“轉換的法則”的學者在文字訓詁功底上的差別,最終會影響到同源詞研究的結論。這與我們的一貫主張是一致的。傳統古音研究最重要的是古音部類的分合,音標的構擬對于詞源研究乃至上古文獻的釋讀,都有可能會幫上一些忙,但也有可能因為走上形式主義的道路而“以音標而害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