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西方哲學的精神(修訂版)
- 李超杰
- 1920字
- 2022-07-22 11:12:28
二、真理意志
形而上學家對“真實的世界”的追求和他們對“真理”的追求密切相關。自古以來,“真理意志”(the will to truth)一直誘導著哲學家和科學家去從事各種冒險。“他們千方百計地去認‘知’,去追尋那最終會鄭重其事地命名為‘真理’的東西。”38作為新類型的哲學家,尼采對“真理”的價值提出了質疑:“在我們身上到底有什么東西要我們去‘追求真理’呢?……假定,我們硬是想要真理;試問為何不寧可去追求非真理呢?不想去追求不確切呢?甚至是不去追求虛無縹緲呢?”39在尼采看來,形而上學家顯然并不是為真理而追求真理,毋寧說,他們要追求的是一種特定的真理,一種“高高在上”因而令他們感到安全和慰藉的真理。而非真理之所以成為人們要極力加以擺脫的東西,恰恰因為它是和這個易逝的、騙人的、微不足道的世界聯系在一起的,因而永遠不能給人們帶來慰藉。可見,尼采在“真理意志”背后看到的是一種“形而上學沖動”,一種“宗教信仰”,一種虛無主義理想。“熱忱和雅致,我甚至要說:狡猾,今天人們以這種態度在歐洲無所不至地追索有關‘現實世界和虛假世界’的課題,引起思考,駐足傾聽;而凡是在這里,在幕后,僅僅聽到一聲‘要真理的意志’,別的什么也沒聽到的人,肯定天生沒長出一雙敏銳無比的耳朵。實際上,在個別少有的場合,這樣一種要真理的意志,某種放縱和冒險的勇氣,一種喪失職位的形而上學者的野心,是可能參與其事的,它最后會寧愿抓住滿地的‘確定性’,也不會理會車載斗量的美妙的可能性。甚至可能還有清教徒般的狂熱分子,他們寧可死于無,也不死于不確定之物。但是,這便是虛無主義和一種絕望、垂死的靈魂”。40在此意義上,“真理意志”和禁欲主義理想所表達的是同樣的沖動。“那個促使它們表達禁欲主義的執著的真理意志,它本身其實就是對禁欲主義理想的信仰,是那信仰所發布的無意識的命令。我們很明白,這是對一種形而上學的價值的信仰,是對于真理的價值本體的信仰,這是那種理想惟一接受和確認,并與之共存亡的價值。”41在傳統形而上學家那里,真理因此被確認為存在、確認為上帝、確認為柏拉圖和基督教意義上最高、最完滿的存在者。“我們,當今的求知者、無神論者和反形而上學者,也是從那個古老信仰、亦即從基督教的和柏拉圖的信仰所點燃的千年火堆中取自己之火的,認為上帝即真理,真理是神圣的”。42于是,“真理意志”也就是“信仰上帝的意志”、“禁欲的意志”、“逃離現世的意志”,一句話,“否定生命的意志”。“一個求真的人、以信仰科學為前提的人所肯定的世界是迥異于生活、自然和歷史的世界的”。43這樣的人必定肯定“另一個世界”,否定這“另一個世界”的對立面——現實世界即我們的世界。
巴門尼德最早區分了“真理之路”和“意見之路”,前者把人們引向惟一的、永恒的、不動的、完滿的“存在者”,后者則使人們停留于雜多的、短暫的、運動的、不完滿的現實世界,“真理之路”高于“意見之路”。這種價值觀被柏拉圖所強化,成為在西方文化中居主導地位的價值觀。在尼采看來,柏拉圖以來的歐洲哲學之所以勞而無功,就是“因為所有這些哲學家——康德也不例外——都是在道德的驅使下工作的;他們表面上追求‘確定性’、‘真理’,實際上追求的卻只是‘宏偉的道德大廈’”。44他們“賦予一切存在物一種道德聯系,為整個世界披上了一件道德意義的大衣。”45“真實的世界和表面的世界——我把這種對立的來源追溯到價值關系。”46可見,“真理”概念從一開始就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認識論概念,而是價值論概念,它表達的首先是哲學家對于世界、對于生命的價值判斷。當他們把“存在”、“上帝”、“彼岸世界”確定為真理時,“變化”、“現實世界”和“生命”本身就成了真理的反面,成了非真理。這是傳統哲學家們的一個固有的偏見。“假如人們由現實的東西得出一個理想,那么人們就會攻擊現實,使其貧困化,詆毀它。‘為美而美’,‘為真而真’,‘為善而善’——這是憎恨現實的三種形式。”47現代科學似乎因其對“現實”的關注而擺脫了“上帝”和“彼岸”,但尼采卻認為科學的價值追求和禁欲主義理想是一樣的,即追求“真理”并因而否定人的生命。“科學和禁欲主義理想,這兩者原本同生于一片土壤,意即它們同樣地過分推崇真理(更確切些說,它們同樣地信仰真理的不可低估性和不可批駁性),正是這種共同的信仰使他們必然地成為盟友。”48由于對于“真理”的信仰,自哥白尼以來科學的發展非但沒有提高人的尊嚴,反而加劇了人的自我貶低。“對人的尊嚴的信仰、對人的特性的信仰、對人在生物序列中的不可替代性的信仰消失了:人變成了動物,無可比擬、不折不扣、沒有保留地變成了動物。”49要擺脫柏拉圖“二重世界”的形而上學,擺脫柏拉圖主義的變種——基督教,就必須擺脫“真理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