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西方哲學的精神(修訂版)
- 李超杰
- 7484字
- 2022-07-22 11:12:27
一、虛無主義
尼采把自己計劃中的代表作叫作《權力意志——重估一切價值的嘗試》。這表明尼采哲學的使命就是“價值重估”,即對蘇格拉底以來的西方文明進行全面的反思和批判,對2000多年中流行的一切傳統價值進行徹底的翻轉。如果我們把尼采比作一個醫生的話(實際上,這也是尼采對未來哲學家的要求),他所面對的病人正是西方文明以及這種文明的“驕子”——西方人。西方文明和西方人生病了嗎?傳統哲學家會說,我們很健康,從蘇格拉底開始,我們成功地擺脫了感性的世界,過上了體面的理性生活,在生生不息的表面世界之上、之后,我們“發現”了一個“真實的世界”;基督徒會說,基督教文明是給人希望和意義的文明,我們雖然在現世還會遭受生老病死,但我們有了希望,我們終將逃離這個世界;道德學家告訴我們,理性=德性=幸福,隨著西方文明的進步,同情之心、憐憫之心、慈善之心得以張揚,我們借助于理性和上帝的光輝,擺脫了野蠻人,成了有教養的人和道德的人;民主主義政治學家會說,脫胎于這種文明的現代民主政治,使愈來愈多的人享受到了“自由、民主、平等、博愛”,我們的社會正在“進步”;科學家會說,脫胎于這種文明的近代科學,極大地延長了人的肢體,提高了人類征服和改造自然的能力,科學的進步正在前所未有的廣度和深度上造福于人類。然而,尼采卻診斷說,西方人和西方文明正患有一種非常嚴重而又無以名狀的疾病,這種病也許連患者本身都不知道。尼采的診斷是:虛無主義(nihilism)。這種診斷受到了病人本身的強烈質疑。但我們不能回避或逃避虛無主義。因為“我們生活于其中”,因為“不去重估迄今為止的價值,而試圖逃避虛無主義:會適得其反,使問題弄僵。”4既然西方文明患了虛無主義的疾患,那么,病癥是什么?病因是什么?藥方又是什么?

服兵役時的尼采
(一)消極的虛無主義與積極的虛無主義
虛無主義來自拉丁文nihil(無,虛無),根據海德格爾的考證,哲學上對“虛無主義”一詞的首次使用可能源于雅可比(Friedrich Jacobi,1743—1819)。19世紀早期,雅可比在否定的意義上用虛無主義指稱先驗唯心論。屠格涅夫的《父與子》(1862)問世以后,該詞開始流行。屠格涅夫在書中用虛無主義指稱殘酷的科學主義。在尼采著作中,出現過很多種虛無主義。總的說,有消極的虛無主義和積極的虛無主義兩種類型。“虛無主義。它有雙重意義: A.虛無主義是精神權力提高的象征:積極的虛無主義。B.虛無主義是精神權力的下降和沒落:消極的虛無主義。”5“它可以作為強力的象征,精神之力可能急劇上升,致使迄今為止的目的(‘信念’、信條)與力不相適應。(因為,一般來說,信仰所表現的乃是對生存條件的強制,是對某人繁榮、滋長、獲得權力所處的種種關系的權威的屈服……);另一方面,它也可能成為強力不強的象征,不足以生產性地再次設定目的、信仰。”6就是說,“作為一般現象的虛無主義可以是日益壯大的象征,或者是日益虛弱的象征。一方面,創造力、意志力十分強大,因此它不再需要對總體作解釋和賦予意義……另一方面,連創造意義的創造力,也懈怠了,并且變成了對現行狀況的失望。對信仰力量無能為力,這就是‘非信仰’。研究這兩種前景的科學意味著: 1.強大和自制的表現,可以不要消災滅病、慰藉人心的空想世界;2.損壞、解剖、失望、削弱。”7
德勒茲(Gilles Louis Réné Deleuze,1925—1995)認為,消極的虛無主義實際上包括否定的虛無主義、反動的虛無主義和被動的虛無主義三種形式,其共同特點是:認為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現實世界是一個沒有意義的世界,因而我們的生活也是無意義的生活。其中,“悲觀主義乃是虛無主義的前期形式。”8“悲觀主義發展為虛無主義。”9否定的虛無主義是虛無主義的主體;反動的和被動的虛無主義是虛無主義的中期;積極的虛無主義則是虛無主義的完成。
(二)(消極的)虛無主義是低下的種類對于高等的種類的勝利
在尼采看來,世界就是強力意志。他特別強調強力意志的“譜系”,即它的出身和性質。于是,就有了肯定和否定兩種形式的強力意志。“我們在斗爭中看到了兩種‘權力意志’”。10所謂肯定的強力意志就是維護、促進生命的強力意志,否定的強力意志則與此相反。這兩種性質的權力意志通過兩種不同類型的人體現出來:高等的種類即強者和低等的種類即弱者。我們有理由期待,在歷史的長河中,肯定一定是占支配地位的意志或力。但是,我們看到的卻是最離奇的景象: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否定的強力意志戰勝了肯定的強力意志,弱者戰勝了強者。尼采把這種現象叫作(消極的)“虛無主義”,其核心是否定生命、貶低生存。“虛無主義的原因:1.缺乏高等的種類。即這樣的種類,其用之不盡的富庶和權力維持著對人的信仰。(想一想吧,該把什么歸功于拿破侖:幾乎是本世紀一切更高的希望。)2.低下的類(‘群畜’、‘群眾’、‘社會’)會喪失謙恭,并且夸大其對宇宙和形而上學價值的需求。這樣一來,就把整個生命庸俗化了。即,一旦群眾掌權,他們就會對特殊者實行暴政,從而使這些人喪失自信,成為虛無主義者。”11“虛無主義運動只是生理頹廢的表現。”12懷有虛無主義理想的人“是非生產性的、受動的種類,一種對生活感到厭倦的種類。假如我們真能設想一種相反種類的人,那么這個種類也許不必去信仰存在物了。因為,他們甚至會蔑視這種信仰,認為它是僵死的、無聊的、無足輕重的……相信本該存在的世界是存在的,是真正有的,這是非生產性的人的信仰,他們不想創造一個應當存在的世界。他們設定這樣的世界已經有了,他們去尋找達到這個世界的方法和途徑。‘要真理的意志’——乃是無力創造的意志。”13
問題是:弱者即低下的種類如何能戰勝強者即高等的種類?而且,這種勝利不是一時的勝利,似乎在西方文明之初,就埋下了弱者戰勝強者的種子。尼采對此做出了回答。“在鳥瞰人的命運時,最使我感到驚奇的是,滿目所見皆與達爾文及其學派所看到的、想看到的截然相反。他們認為應該優先選擇強者、成功者、進步的種類,而結果適得其反,幸運兒被剔除了,高等的類型變得無用,平平乃至中下水平的類型成為主宰已勢在必然。……權力意志使我重新認識了一切變革的最終原因和特點,正是它向我們說明了特殊者和幸運兒沒有優先入選的原因。因為,假如強者和幸運兒被有組織的群畜本能、弱者恐怖性和數量優勢所嚇倒,那么他們就會變得軟弱。我的全部價值世界觀表明,今天高懸于人類頭上的最高價值那里,幸運兒和優選類型是不得勢的。確切地說,頹廢類型占了上風。……我認為,低等的乃是通過巨大的數量、聰明、計謀而獲優勢的。”14這樣看來,一部西方文明史根本不是什么“進步”的歷史,而是“倒退”的歷史,至多是“原地踏步”的歷史,因為人及其生命非但沒有能夠得到提升,反而成了“仇視”或“怨恨”的對象。
(三)虛無主義的發展階段
1. 否定的虛無主義。尼采將否定生命和貶低生存的事業稱為消極的虛無主義,其典型形式是否定的虛無主義。由柏拉圖肇始的整個形而上學傳統以及基督教都屬于否定的虛無主義,它是悲觀主義的一個必然后果。“邏輯就是:悲觀主義最后必然發展為虛無主義。什么是動力呢?——無價值性、無意義性的概念。”15人們生活在一個變化莫測和充滿了生老病死的世界,這樣的世界令人恐懼和不安,甚至令人生厭。于是,人們急于逃離這個短暫、無常、平庸、充滿變數的世界。于是人們虛構了“另一個世界”,一個“真實的世界”、一個無條件的世界、一個擺脫了矛盾的世界、一個有意義的世界,一句話,一個存在的世界。這個存在的世界是不變的,因為“存在者不變化,變化者不存在。”人們以“真實的世界”之理想去評價我們生活于其中的這個世界:變化是無秩序的、不穩定的、騙人的,因而就是不道德的。“道德便是:擺脫感官的欺騙,擺脫生成,擺脫歷史,擺脫謊言,——歷史無非是對感官的信仰,對謊言的信仰。”16于是,這個世界就成了“有問題的”世界,成了“虛假的世界”(而過去它是真實的、惟一的世界!)。于是,人們形成了“偏見的偏見”:“隨著‘表面’和‘真實’這一對舊的對立物又產生相關的價值判斷:‘渺小的價值’和‘絕對的價值’。”17所以,“虛無主義是迄今為止對生命價值解釋的結果。”18否定的虛無主義雖然為人提供了生存價值,但它仍然是虛無主義的,因為它使生命貶值,使我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貶值。尼采也把這種虛無主義叫作“宗教的虛無主義”。尼采認為,“對理性范疇的信仰乃是虛無主義的原因。”19而人們之所以迷戀理性,是因為據說理性可以給人們帶來真理,從而帶來永恒和快樂。“人尋求‘真理’:(真理乃是)一個不自相矛盾的世界,不欺人的世界,不變化的世界,真實的世界——即一個沒有苦難的世界。因為,矛盾、迷惑、變幻乃是痛苦的原因!他不懷疑應該有一個存在的世界;他想尋找通向這個世界的途徑……。總而言之:本該存在的世界是有的;我們生活的世界是個錯誤,——我們這個世界不該存在。”20“虛無主義者是這樣的人,他從現存的世界出發斷定,這個世界不該存在,而且,從那個本應存在的世界出發認為沒有這樣的世界。這樣一來,生命(行動,受動,意愿,感覺)就沒有任何意義了。”21尼采認為,虛無主義是哲學、宗教和道德合謀的產物。哲學家虛構了一個理性世界,于是有了“真實的世界”;宗教家杜撰了一個神性世界,于是有了“反自然的”世界;道德家虛構了一個“自由的”世界,于是有了“善良的、完美的、正義的、神圣的”世界。“結論:哲學、宗教、道德乃是頹廢的象征。”22
2. 反動的虛無主義。在虛無主義歷史上,反動的虛無主義的出現是比較晚近的事情。歷經兩千余年之后,“真實的世界”的虛幻性得以暴露:它非但沒有給人帶來希望,反而給人增添了新的痛苦,于是人們奮起推翻了這個世界,親手殺死了上帝,實現了對否定的虛無主義的“反動”。但上帝雖然死了,上帝的位子還在,只不過現在它被一些人性的、太人性的價值所占據。所以,生存并沒有因此得到頌揚,“表面的世界”依然得到了保留。對此,德勒茲評論道:“尼采認為上帝之死是一件熱鬧的大事情,但它并不徹底。因為‘虛無主義’還在延續,形式幾乎沒變。虛無主義以前意味著:打著更高的價值的旗號貶低和否定生存。現在它則意味著:否定更高的價值,用人性的、太人性的價值取而代之(用道德代替宗教;用效用、進步、歷史代替神圣的價值)。什么都沒變,因為是同樣的反動的生存,是同樣的奴隸制,以前靠神圣的價值取得勝利,現在則靠人性的價值取得勝利。是同樣的腳夫,是同樣的驢,以前是因為在上帝面前負有責任而擔負神圣遺物的重荷,現在卻作為自己的責任而主動承擔起來。人們甚至向虛無主義的沙漠處又邁了一步:人們聲稱把握了所有的‘現實’,但是人們把握的只是更高的價值遺留下來的東西,反動的力的殘渣和虛無的意志的殘渣。這就是為什么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第四部描繪了叫作‘上等人’的巨大不幸。他們希望代替上帝,他們承擔人的價值,他們甚至相信重新發現‘現實’,恢復肯定的意思。但是對他們來說惟一可能的肯定只是驢的叫聲‘是(I-A)’,只是反動的力,這個反動的力主動承擔虛無主義的產物,并相信在每次承擔否的時候都要說是。”23這實際上是隨著實證主義哲學的興起而出現的歷史時期。如果說以柏拉圖主義、基督教和康德哲學為代表的否定的虛無主義構成了西方文化的“漫漫長夜”,那么,實證主義則迎來了人類歷史的“拂曉”。但陰影猶在。所以,尼采說,“通過消滅存在世界的辦法戰勝哲學家,這是虛無主義的中期。因為,事情發生在重估價值、神化和確證生成物和表面世界為惟一的世界之力未到之前。”24

年輕時的尼采
3. 被動的虛無主義。被動的虛無主義是“真實的世界”和“上帝”被推翻以后一種被動的消逝;這種虛無主義是通向積極虛無主義的橋梁。“上帝死了”之后,人們用各種各樣的地上“神物”取代了天上的“上帝”,曾幾何時,人們對這些新“偶像”——現代科學和民主政治——寄予厚望。但人們看到的依然是無窮無盡的災難和無意義,于是,悲觀主義卷土重來,重新開始支配這些“苦命人”,其直接后果就是所謂“最后的人”的出現,即更喜歡意志的虛無的人,更愿意被動地消逝的人,而不是虛無意志。“虛無主義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最高價值自行貶值。沒有目的。沒有對目的的回答。”25被動的虛無主義仿佛已經看破紅塵,所以,不再有任何追求,也不再尋求任何理想,他們只是“忍受”這種無意義的生活。它“是疲憊的虛無主義,它不再進擊,它是有名的佛教形式。這是消極的虛無主義,是弱的象征。精神之力可以是倦怠的、衰竭的,以致使迄今為止的目的和價值都變得不合適了,再也得不到信仰了——。因此,價值和目的綜合(任何強大的文化都以此為基礎)自行消解。”26在尼采看來,歐洲的悲觀主義仍處于幼稚狀態,遠沒有達到一度在印度達到過的那種如饑似渴的程度,所以,他把佛教視為典型的被動虛無主義的宗教,他甚至認為佛教賦予被動虛無主義一種高貴性。就此而言,佛教“優于”基督教。“虛無主義的災難一定會隨著這種佛教文化而告終。”27

尼采、莎樂美與保爾-雷
4. 積極的虛無主義。積極的虛無主義承認生命和世界的無意義,但它并不將此視為一大“缺憾”,而是看作一個可以而且必須欣然接受的事實。所以,它能夠以積極的姿態承受乃至享受這種本無意義的生活,亦即在“沒有上帝和道德”的世界獨自生活,并勇敢地期待著它的“永恒輪回”。在這種意義上,虛無主義也可以成為一種肯定生命的力量。“經過最后的人,超越他而達到想要滅亡的人,虛無主義便完成了。在想要滅亡想被征服的人中,否定已摧毀了一切障礙,它擊敗了自己,變成了肯定,一種已經超越人類的權力,一種宣告著預備著超人來臨的權力。”28積極的虛無主義不僅推翻了作為意義賦予者的“真實的世界”,而且從根本上拋棄了與之相連的虛無主義視角,從而回到了大地之上,回到了人間,回到了現實。“什么是信仰?它是怎樣產生的?任何信仰都自以為真實。虛無主義的極端形式認為:任何信仰,任何自以為真實的行為一定是謬誤。因為,根本就沒有真實的世界。這就是說:這樣的世界乃是源于我們頭腦的遠景式的假象(因為我們一直離不開一個嚴謹的、壓縮的、簡化的世界)。——這是力的標準,要想不毀滅,就要盡量承認表面性,承認撒謊是必然的。在這個意義上說,虛無主義否定了真實的世界、存在和神圣的思維方式。”29作為積極的虛無主義的預言家,尼采對構成消極虛無主義核心的“二重世界”構架進行了徹底批判。在《偶像的黃昏》中,他更是把這種批判歸結為四個命題,大意是:認為“此岸”世界是虛假的那些理由,毋寧說證明了“此岸”世界的實在性;人們是通過反對現實世界建構“真實的世界”的,由于后者純粹是一種道德—視覺假象,因而,實際上是一個虛假的世界;虛構一個與“此岸”世界不同的“彼岸”世界是毫無意義的,只要我們身上誹謗、輕視、懷疑生命的本能并不強大;把世界分為一個“真實的”世界和一個“虛假的”世界,這僅僅是頹廢的一種暗示,是衰敗的生命的一個征兆。在尼采看來,即使可以證明另一個世界的存在,它對人生也沒有任何意義。“即便能有力地證實這樣一種世界的存在,那么同樣毋庸置疑,關于它的知識是所有知識中最無所謂的。對暴風雨中大難臨頭的船家而言,有無對水進行化學分析的知識是無所謂的;與此相比,關于形而上學世界的知識更是無所謂的。”30
在尼采眼中,悲劇時代的希臘人是最早的積極的虛無主義者。他們的神不是為了貶低而恰恰是為了頌揚人的生存。“希臘人不認為荷馬眾神是君臨自己之上的主子,不認為自己像猶太人一樣是匍匐在眾神腳下的奴仆。他們看見的仿佛只是自己群體中最成功者的鏡像,即是一種理想,而不是自己本質的對立面。大家覺得本是同類,彼此關切,締結了一種戰時的城邦同盟。在將這樣的神祇賦予自己時,人其實自視甚高,將自己置于一種類似小貴族對大貴族的關系之中。”31赫拉克利特就是這些積極虛無主義的典范,所以,尼采一直對赫拉克利特懷著崇高的敬意。赫拉克利特提出了兩個相互關聯的否定。“他首先否定了阿那克西曼德對于豐富多彩的世界所作的二重劃分,不再區分物理世界與形而上世界、確定質的領域與不可界定的不確定性領域。在走出這一步之后,他一發不可收拾,進而做出了更為大膽的否定:他從根本上否定了存在。因為他所剩下的這個世界,在永恒的不成文法則的庇護下,以有力的節拍上下涌動,在任何地方都沒有顯示出持存、不可毀滅性和急流中的防波堤。”32在赫拉克利特看來,一切皆生成,如果人們在生成和消逝的海洋上看到了固定的陸地,這與人們短淺的目光有關,而與事物的本質無關。后來的雅典哲學家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喪失了“前蘇哲學家們”的高貴、自由和創造性,把目光轉向了絕對道德、不朽靈魂、超越的實在和萬能的理性,從而“軟化”了西方文明。所以,“自蘇格拉底以后的希臘哲學家,一概是頹廢的象征”。33隨著查拉圖斯特拉的出現,我們目睹了未來的積極的虛無主義者:在他眼中,不僅“真實的世界”被廢除了,而且,“現象的世界”連同整個傳統形而上學的“二重世界”框架也被廢除了。在這新型的哲學家眼中,存在就是生命。“存在——除‘生命’而外,我們沒有別的關于存在的觀念。也就是說,某些死亡的東西怎么能‘存在’呢?”34這是生命得到極大肯定的時刻,因而是陰影最短的時刻,是“偉大的日午”。

尼采和母親
在尼采看來,積極的虛無主義甚至可以成為哲學家休養生息之所。“哲學家修養生息的情形有所不同。換句話說:譬如,他可以在虛無主義中休養生息。認為,世上本無所謂真理,這就是虛無主義的信仰。對一個認識的斗士,一個同無比丑陋的真理進行不懈斗爭的斗士來說,這種信仰乃是一次盡情的全身運動,因為真理是丑陋的。”35尼采把這樣的虛無主義叫作“強力悲觀主義”。“人現在不再為禍患辯護了,人斷然拒絕辯護。人要完全徹底享受禍患,認為無意義的禍患乃是最有意思的東西。假如說人以前離不開上帝,那么現在,在一個沒有上帝的亂世,一個偶然性世界上,恐怖、朦朧、誘惑都屬于本質的東西。”36
積極的虛無主義不會自動到來。尼采開出的克服(消極的)虛無主義的藥方是“價值重估”,強力意志、永恒輪回和超人都是這個藥方的組成部分。“我們的估價和道德價目表本身有什么價值呢?在它們當道的時候會出現什么現象呢?為了誰呢?和什么有關呢?——答案:‘生命’。……生命就是權力意志。”37價值重估就是要否定一切使人軟弱——使人衰竭的東西,肯定一切使人強壯、使人積蓄力量、為力感辯護的東西。實際上,為了從根本上揭示(消極的)虛無主義貶低生命的實質,尼采對西方文化的很多“宏大敘事”都進行了“解構”,包括“真理”、“知識”、“道德”和科學等。正因如此,很多后現代主義者都把尼采標榜為自己的思想先驅。